生死未卜

  生死未卜

  沈徹一去三日,杳無音信,顧溫涼像是改了性子一般,恨不得整日裡賴在長春宮,皇后與她在焦慮擔心之餘,關係也比往昔好上不少。

  沈徹離家後的第四日,禹王府迎來了第一位客人。

  昨夜才下了蒙蒙的細雨,將天氣中的燥熱壓了壓,今日太陽一出來,還是熱得人心裡惶惶,顧溫涼坐在後院的石凳上,石桌上頭擺了一籃子的花瓣,在陽光下閃著晶瑩的光。

  陸嬤嬤走過來湊到顧溫涼耳邊稟報導:「王妃,舒家小姐來了。」

  顧溫涼愕然,旋即抬眸,坐直了身子道:「快請進來吧。」

  舒渙與沈慎的婚期眼看著也要到了,可現在戰場上的事情她們就連一絲風聲也聽不到,她自然也是擔心的。

  舒渙被府上的嬤嬤領著進來時,一言不發神情怯怯,見著了端坐在石凳上的顧溫涼,不由得咬了咬下唇心裡有些打退堂鼓。

  顧溫涼站起身子,淺笑著道:「坐下來喝喝茶吧。」

  舒渙輕輕點了點頭,在顧溫涼對面的石凳上坐了下來。

  青桃端上來兩盞上好的茶,上頭繪著寒山紅梅點點,杯身素淡雅致,意境非常。

  舒渙見了,倒是首先開了口,聲音嬌嬌弱弱的:「今日本無意叨擾王妃清淨,只是……」

  小姑娘雙手絞著帕子,眼眶有些泛紅接著道:「只是王爺一走四五天了,連個信也沒有,他身子本就不好……」

  顧溫涼聽到這裡,已明白了個大概,她抬眸,太陽光落在她們二人的身上,卻沒有絲毫的暖意,從頭到腳都是如出一轍的冰寒。

  自己與沈徹已成親,就是日日往皇后寢宮跑也不會落人口舌,但舒渙與沈慎到底未婚,可不就連個消息都不知道嗎?

  想到這,她不由得軟了聲音道:「前天傳來了消息,王爺一行人已到了邊陲鎮關,無需擔憂。」

  那舒渙這才捧了滾燙的茶水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澄澈的眼瞳里慢慢聚起霧氣。

  「王妃姐姐,您是不是也夜夜睡不著?」

  舒渙盯著她眼下的一大團烏青問,還不等顧溫涼說話,聲音就又弱了下去,「臣女也是,一做夢就要夢到戰場,死了好多人。」

  顧溫涼默了默,將口中的勸慰之語咽了下去。

  嘴上再能寬慰麻痹自己,夜晚冰冷的榻上,一閉眼就是那堆成山的白骨,四處飛濺的血液,驚醒著起來就再也沒了半分睡意。

  待到第五日,皇后遣人到禹王府報信時,顧溫涼正在修剪花枝,她蔥白的指尖與乾枯的花枝交錯在一起,驚起絲絲縷縷的心悸。

  她思緒不寧,將手中的小銀剪擱置在窗台上,而後瞧著天邊沉下去的落日出神。

  每一日,她從日出望到日落,數著他歸府的日子,可這樣沒有著落地等,就如同一個人落到了枯竭的井底,望著那小小的一方亮光拼命汲取暖光。

  皇后身邊的小宮女面色蒼白,見了顧溫涼便跪。

  顧溫涼身子有些僵硬,她顫著聲音問:「邊陲那邊,是個什麼……什麼情況?」

  那小宮女頭磕在地上,聲音悶悶的傳出來。

  「稟禹王妃,右賢王部狡詐不敢正面應戰,兩位王爺昨兒個夜裡帶了十數鐵騎燒光了右賢王的糧草,敵軍今日受降。」

  那宮女咽了咽唾沫繼續道:「所失城池已全數收回,但……但兩位王爺不知所蹤,生死未卜。」

  顧溫涼一下子癱倒在了軟凳上,眼睛一眨,眼淚水就落了下來,她手指頭顫抖,就連話也說不出,腦海里全是那一句生死未卜。

  她將自己鎖在屋子裡,頭埋在雙膝之間,怎麼也沒有辦法消化這樣的消息。

  沈徹他……他怎麼敢一邊答應了自己,一邊帶著區區十幾個人闖入敵營?

  他怎麼可以?

  大津邊陲的一處深谷里,沈徹臉上的血流到他的嘴裡,鐵鏽的咸腥味刺激得他手指頭動了一動。

  激烈的廝殺過後是悠長的夢境,夢裡沒有刀劍,沒有權斗,甚至也沒有日光,只有江南細雨綿綿之下的油紙傘和那一雙澄澈的眸子。

  他悶哼了一聲,終於睜開了眼。

  日光有些刺目,他一眼見到滿地的血,屍體零零碎碎散了一地,腸子與內臟隨處可見,甚至還有人的腦漿都流了出來。

  沈徹閉了閉眼,鳳眸里的血色顯露無疑,他才一動身子,森寒的鎧甲就掉了幾片。

  搖搖晃晃站起來,他覺得臉上有些濕濡,眼前全是血色,伸手一摸,猩紅的血順著手指縫隙流了下來。

  劇痛使得他冷哼了一聲,沈徹扯過身上的衣物將額上的傷口蒙住,瞳孔里是暴風雨來臨前的黝黑。

  這次算是一擊即中斷了右賢王的退路,但同時他們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二十幾名精銳死傷殆盡,損毀戰車戰馬無數,好在總算收回城池,平復。

  沈徹鳳眸一掃深谷的地面,發現了離自己不遠的沈慎,後者不止臉上,就連身體各處都是血跡,一動也不動的模樣看得沈徹眉心一跳。

  他搖晃著走到沈慎的身邊,蹲下身子將手伸到他的鼻尖處。

  沈慎身子弱得出乎他意料,就是這幾日在軍營里,也是每日湯藥不斷,每每議事稍微晚睡了一會,就要咳血不止,合該是嬌養著的人,偏偏要上個戰場,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

  倒是昨兒個晚上,他決定夜襲右賢王部糧草處的時候,沈慎站了出來說是要和他一起,神色嚴肅一臉決然。

  沈徹當時心裡不是不震驚的,他似乎從來沒有看清楚過自己這個陰鷙寡言的皇弟,那病弱的身子裡頭藏著怎樣的情緒和執著。

  戰場上刀劍無眼,敵人不會因為你身份尊貴體弱而放你一馬,而是像馬蜂一樣跟在後頭想著取下你人頭回去邀功。

  這才是真實的戰場。

  沈徹感受到他淺淺的鼻息,心頭的大石才稍稍落下,他將身上的鎧甲卸下,走到一旁的山泉旁將沈慎臉上手上的傷口清洗乾淨。

  又過了一會,沈慎才悶哼著轉醒,見到沈徹冰寒的面容時微微一愣,心裡的話脫口而出:「你怎麼也死了?」

  沈徹一怔,臉色旋即黑了下來。

  沈慎瞧了瞧自己一身的血,再看了看周圍,終於緩過神來道:「我們這是還……還活著?」

  沈徹抱著手裡的劍瞧也不想瞧他一眼,天色漸漸轉黑,深幽的山谷無人,旁邊還躺著許多的屍體,山風一吹,就發出小孩啼哭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

  沈慎咬牙爬到沈徹的身邊重重地坐在地上,這輩子沒這樣狼狽過。

  「咱們這是在等死嗎?」

  他艱難出聲,直直地望著山谷上方的圓月。

  沈徹斜斜瞥了他一眼,有些嫌棄地皺緊了眉:「本王才娶妻為何等死?

  可你要想死我自不攔著。」

  「輕騎軍不出明早便能找到這裡,你還是想想怎麼才能不被山風凍死吧。」

  沈慎聽了這話眉心直皺,他抿了抿唇出聲:「你怎麼那樣篤定?」

  他們腹背受敵時便殺便逃,跌落到這個山谷里,誰能找得到?

  沈徹不耐他問題這麼多,直接道:「現在軍中由張子佑負責,我曾帶他來這勘察過地形。」

  若不是這樣,他怎麼敢就這樣闖進未知的山谷?

  沈慎聽了這話,面上才終於帶了笑意道:「這樣就好,本王還未成婚,可不能就死在這了。」

  沈徹開始在周圍環視,撿拾枯樹枝,同時冷著臉道:「你昨日大可以不跟著出來的。」

  沈慎握拳置於唇邊咳了起來,待緩過勁後才道:「同為統帥,我總不能眼睜睜望著一點事也不做吧。」

  沈徹這才正眼看了他一眼,旋即冷聲道:「既然不想死,還不趕緊過來撿樹枝?」

  山谷夜深極冷,特別是沈慎身子不行還受了傷,一不小心就會失了性命,當務之急就是將火升起來驅寒。

  月光如瀑,清輝撒在山谷的地面上和山泉上,落下一地的皎潔。

  沈徹面前燒起熊熊的火,他身子放鬆下來,又獵了一隻灰色的兔子放在火上烤著。

  肉香裊裊散開,沈徹心裡頭嘆息一聲,想到府上那個嬌嬌弱弱的小姑娘,心軟得如同麵團一樣。

  她若是收到了消息,怕是要傷心壞了。

  可這種情況,若一直與右賢王部膠著著,對他們倒是不利,所以無論如何,他都要領人出其不意燒了糧草,才能讓右賢王亂了陣腳從而受降。

  生死關頭,他腦子裡想的都是那日他離開的時候,小姑娘虛虛摟著他眼淚鼻涕都蹭到他的衣服上,怕他再也回不去了的場景。

  若真的再也回不去了,他明媒正娶的王妃會不會一輩子孤老,在回憶里過完一天又一天,嘗遍人間百味。

  又或者她會隨了林胥回江南,從此小橋流水人家,白雲深處素手執傘,身邊人再也不是自己。

  沈慎將滋滋冒油的肉撕成兩半,遞給沈徹一半道:「別想那麼多了,活著回去比什麼都重要。」

  「本王回去就要大婚,一刻也不等了!」

  沈慎說完又咳了一下,狠狠咬牙的聲音格外清晰。

  沈徹低低笑了一聲,拍了拍他的肩頭,神色莫名:「還是將身子養好了再成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