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

  歸來

  傳來消息的第二日一早,顧溫涼就去了一趟宮裡。

  她這些日子常來,長春宮的宮女們看了她行了一禮也就放進去了,瞧著是皇后早有吩咐。

  內殿裡,層層帷幔落下,顧溫涼鼻尖輕嗅,原本殿裡的果香味兒已換成了安神的檀香,殿裡伺候的宮女也都是一副忌諱莫深的樣子。

  殿裡敞開了窗子,風一吹進來,帶著絲絲縷縷的暖意,濃烈的檀香味才稍稍散了些。

  顧溫涼才行了個禮就被皇后賜了座,與此同時一隻雪白的玉手掀了帷幔,玉鐲碰撞的聲音叮噹悅耳,皇后走了出來。

  顧溫涼抬眸一瞧,就有些愣住了。

  皇后眼下的烏青格外明顯,素白的臉上只抹了淡淡的一層粉,呈現出那種連上好的胭脂也遮蓋不住的白。

  「母后。」

  顧溫涼心頭一哽,出口的話都帶了顫音。

  皇后心有所感,上前幾步親自扶起了她,姣好的面容上兩條淚痕醒目得很。

  「娘娘,王妃,王爺吉人自有天相,定不會出事的,快莫哭了。」

  皇后身邊的老嬤嬤勉強笑著勸慰,渾濁的眼中閃著濃烈的心疼。

  這偌大的長春宮裡,也只有她敢開口勸勸了。

  皇后用素色的帕子替顧溫涼擦了眼淚,輕輕揉了揉她烏黑的髮絲,心裡頭千百句的話也只說不出什麼來,「好孩子。」

  她最後只輕輕說了這麼一句。

  顧溫涼聽著皇后的話,一顆心直直地跌入谷底,她牙關輕顫,甚至整個身子都沁出一股子深入骨髓的寒氣。

  連皇后都這樣說了,那……那沈徹是真的就回不來了嗎?

  她像是終於得到了一個確定的答覆,可這個答覆卻像是一把把刀割在她的肌膚上,一條條傷口如紅梅綻放,疼得她連最後怎麼出去的都不知道。

  心如刀絞原來就是這樣的滋味,真真是叫人痛不欲生啊。

  顧溫涼麵上顯露沒有任何的表情,她呆呆地垂下眸子,腳下卻是一個踉蹌,青桃急忙將她扶住,發現她的手抖得有些厲害。

  「王妃?」

  皇后身邊的奶嬤嬤將她癱軟的身子扶起,才發覺她瘦得如同一張紙一樣。

  「溫涼?

  可是有哪兒不舒服啊?」

  顧溫涼瞧著皇后擔憂的瞳孔,好歹還保留了一絲神智,她低垂下眸子,瞧著自己青蔥似的指尖捏在帕子上泛著青紅之色,她卻全然沒有什麼感覺,整個人也不受控制地抖得厲害。

  「母后,我沒事。」

  她抿了抿唇,借著青桃的力站了起來,嘴唇乾裂得很,連帶著聲音也虛弱得不像話。

  皇后以為她被刺激得狠了,半蹲下身子揉了揉她額心道:「不要胡思亂想,老七早年上戰場哪次不是從閻王爺手底下逃出來的?

  這次也定然是虛驚一場。」

  這話蒼白無力得很,就是皇后自己也在心底低低嘆了一聲。

  顧溫涼濕漉漉的眼瞳浸著濕亮的黑,她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目光澄澈得如同月光的清輝,她蠕動著嘴唇道:「母后,阿徹他會回來的是嗎?」

  「是!」

  回答她的卻不是皇后的聲音,而是才踏入殿門的沈唯。

  沈唯也是連著幾日沒有睡好,他先是躬身給皇后請了個安,罕見的柔和了語氣對顧溫涼道:「前線來了急報,右賢王受降,老七和老九已被找到,都受了些輕傷,三五日後便會歸京。」

  顧溫涼這才如同做了噩夢般清醒過來,掩面而泣。

  沈徹是在他走後的第十四天回府的,那日又下起了綿綿的雨,天上的烏雲層層堆疊,風一陣陣刮,吹到人身上竟跟冬日裡無甚差別。

  他披著一身寒光凜冽的鎧甲,如同一位邊關遠赴的戰神,眉宇間的笑意卻毫不含糊,他一面朝王福吩咐事情一面急不可待地朝主院走去。

  相隔這麼久,幾經生死,他最想見的就是在這府里等他歸來的女人。

  顧溫涼正在屋裡插花,白嫩的手裡頭握著素淨的小銀剪,一頭長髮披在肩上,隔著老遠都能嗅到上頭的芳香,子悅跳上她的肩頭,看了一會兒她手裡的動作又覺得無趣,長長的雪白一條盤在她的肩背上。

  「王妃,不若進去歇息會吧?

  您都好幾日沒有合過眼了。」

  青桃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勸,手裡頭還端著一碗溫熱的羹湯。

  顧溫涼有些疲憊地按揉著眉心,她擺了擺手,手腕上的鐲子幾乎要掉下來,她越發的瘦了,瘦得如同一張紙,隨時可以被風吹起。

  沉穩的腳步聲帶著一股子急切快速接近,與此同時還夾雜著鎧甲碰撞的脆響聲,顧溫涼眨了眨眼,驀然回了頭。

  正對上沈徹那雙風雪淒淒的眼眸。

  顧溫涼踉蹌著走近幾步,冰涼的手撫上他消瘦不少的面龐,她的手一直有些抖,抖得沈徹心驚。

  「你回來了?」

  她輕輕開口問,話語中尚還帶著一絲游移的不確定,生怕這是一場比紙薄的夢,一捅就破。

  沈徹猛的將她攬入懷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覺得自己從戰場上的鐵血戰神變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他啞著聲音蹭在她耳邊道:「乖寶,我回來了。」

  顧溫涼眼睛一閉,眼淚水連串地掉,她無聲地抽泣,死死咬著下嘴唇不哭出聲來。

  沈徹眉心死死地皺著,她比自己離開時瘦了一圈,原本就不豐腴的身材更顯單薄,他抱著的時候都不敢太過用力,生怕一用力就將她折斷了。

  他撩開她鬢邊的碎發,將她打橫抱到床榻上,聲音沙啞得不像話,「我走時怎麼和你說的?

  才這麼些功夫,怎麼就瘦成這樣了?」

  他話里的疼惜之意溢於言表絲毫不加掩飾,顧溫涼聽了卻抿了抿唇。

  「沈徹你混蛋。」

  她話裡帶著深濃的哭腔,沈徹第一次見她這般的孩子氣,微微一愣之後就泛開了細微的笑意,他輕拍顧溫涼的後背,一遍遍地道:「我回來了。」

  晚上自然是誰也沒睡好的。

  沈徹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冷待和抗拒,外頭的紅燭搖曳,裡頭他卻要自己抱著一床被子睡外邊,一張床榻被兩床被子分得涇渭分明。

  身邊人嬌軟的呼吸帶著香甜的味兒,沈徹黑暗中滾動了幾圈喉結,有些口乾舌燥。

  最後他起身走到桌邊喝了杯水,再掀開床幔時就對上一雙濕漉漉又困意十足的眼瞳,不由失笑。

  「睡不著?」

  他將被子裡凸起的一小團連人帶被摟到自己的懷裡,卻被小姑娘迅速地躲開了,伸出的手也因此落了空。

  顧溫涼抿了抿下唇,眼眸里醞釀著一團雲霧,遮蓋住了所有情緒。

  「你快睡下吧,我也睡了。」

  她一邊往床裡邊縮得飛快,一邊又拿眼睛悄悄地瞧著沈徹,明明強撐著睡意還要留神盯著他。

  沈徹啞啞一笑也進了被窩,顧溫涼心底想的什麼他那裡不知曉?

  小姑娘這些日子擔驚受怕得狠了,就連他回來了也總疑心他還會悄悄出府打戰,這般舉動既讓他疼惜又自責。

  他身子熱得像一團火,隔著兩床被子湊近了顧溫涼,她身子敏感得很,他一湊近她就往裡頭一縮,始終與他保持著距離。

  沈徹手指尖上纏繞著她的髮絲,耐心十足地逼近,也不敢表現得太過明顯,一點一點地挪。

  新婚燕爾小別重逢,身邊躺著的是自己的髮妻,雪肌烏髮香氣撩人,他憑什麼就要忍了?

  是個男人都忍不住!

  沈徹眼裡閃過黑幽的光,他終於將顧溫涼逼到了床角處,她的聲音細細柔柔還帶著一股子未睡醒的嬌憨之意,在黑暗中格外撩人。

  「你是想去外頭睡嗎?」

  沈徹呼吸一滯,身子僵了片刻,悻悻地摸了摸高挺的鼻樑,往床邊挪了挪。

  睡書房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的。

  顧溫涼出聲見他老實了不少,又閉了眼眸睫毛輕顫,手指頭死死地捏著輕薄的錦被,才能叫自己克制住不去翻身摟著他。

  若這次不給他一些顏色瞧瞧,他下次是不是還得沖在前頭將自己的命不當一回事?

  沈徹消停了沒過一會,又開始輕輕地喚她。

  「溫涼?」

  他聲音上像是撒了一層糖,又甜又酥,顧溫涼突然覺得有些餓,輕輕嗯了一聲就沒有再說話。

  沈徹看著一向好脾氣的顧溫涼拿後背對著自己,頭疼之餘又覺得這樣的舉動可愛稚氣得緊。

  他聲音刻意放得有些委屈,帶著某種不知名的誘哄意味道:「這麼些天可想我了?」

  顧溫涼呼吸放得極輕,沒有說話。

  這些日子的擔驚受怕比她兩世加起來還要多,每一次呼吸都是驚痛。

  沈徹見她不說話,索性將自己的被子掀開跟她擠同一床被子,探到她冰涼的手腳又皺了眉頭道:「身子這樣冰涼還不抱著我?

  嗯?」

  顧溫涼突然就轉過身來緊緊抱著他精瘦的腰,眼淚鼻涕全部蹭到他月白的中衣上頭,哭得像一頭無所依靠的麝鹿。

  沈徹僵了身子,深深吸了一口夜裡的涼氣,手輕緩地拍她的背,拍到的卻全是細瘦的骨頭。

  顧溫涼這一夜睡得極為踏實,第二日晨起時沈徹還睡得香甜,她輕手輕腳地起床想讓他再睡一會子,青桃端著漱洗盆進來,見狀也不敢發出什麼聲音。

  外邊的雨總算是停了,顧溫涼吩咐膳房將沈徹的傷藥熬好呈上來時,天邊已現出了太陽的暖光。

  沈徹聽到她的腳步聲才堪堪睜開了眼睛,瞥過她親手端來的黑色苦汁時,神情有一瞬間的猙獰。

  「乖寶,我只是額頭上有些劃傷,過兩日就好了。」

  顧溫涼神色不變,目光卻冷了下來。

  「很醜。」

  她淡淡地道,而後將手裡的藥端到床頭上放著。

  沈徹聽著一愣,旋即反應過來她在說自己破相了看著就丑,不由得抽了抽嘴角,將床邊頭的傷藥一飲而盡。

  自沈徹回來之後的幾日,他都十分老實地待在府上養傷,期間除了沈唯和秦衣竹來看過幾次,就只有沈慎常常來竄門,畢竟兩府隔著特別近。

  沈慎經過這次平亂整個人氣勢都強了不少,往日的那股子陰鷙沉悶消散不少,當然與沈徹的關係也不再是水火不容。

  七月中旬,一早,顧溫涼在後院的石凳上坐著,石桌上放著一個精巧的小花籃,裡頭盛放著顧溫涼天方亮才摘下的花瓣,她一片一片地挑出來,濕亮的眼睛裡落了光,俏臉微垂眉目精緻。

  佳人在側回眸一笑,顧盼生姿。

  沈徹就在一旁看著,手裡頭拿著一本顧溫涼愛看的書籍,看兩眼就抬起頭來望一眼顧溫涼,冷硬的面龐柔和得不像話,稜角分明的線條都帶上了柔光。

  沈慎就是在這時黑著臉走進來的,王福得了自家王爺的命令也不攔著,任由著脾氣不好的江王找到這。

  「皇嫂。」

  他也不客氣,一撩衣袍坐在了空著的那張石凳上,對著顧溫涼叫了一聲皇嫂,但對沈徹仍沒有什麼好臉色。

  顧溫涼輕輕頷首,她這些時日越發覺得沈慎小孩子氣得很,一點也不像是前世里那個鬱鬱寡歡而終的落魄江王,至少性子沒有那樣不討喜。

  沈徹黑了臉,好心情都被破壞了個七七八八。

  正是他們夫妻培養感情的時候,怎麼就偏偏他那麼不長眼?

  沈慎抿了一口茶水道:「本王真是受不住舒渙了。」

  「我是真的想不明白她為何見天的往書院裡跑。」

  沈慎修長的手指按揉著眉心的位置,接著道:「常去書院的人本王都一個一個查過了。」

  他頓了頓,隨後望向一臉不以為意的沈徹問:「那個張子佑為何也見天的往書院跑?」

  沈徹攤了攤手,一個挑眉道:「我怎麼知曉?」

  他天天在家哄媳婦兒都哄不過來,哪裡還有閒心管一個張子佑怎麼想?

  沈慎咬牙,又低低咳了幾聲,最後嘆息一聲,倒是將顧溫涼逗笑了。

  「舒渙是個好姑娘,你可莫胡思亂想誤會她了去。」

  顧溫涼撫了撫衣袖上的褶皺淺笑道。

  「她去書院跑著不過是因為你身上的病,太醫都束手無策她卻非要去書院找古方,瞧又瞧不懂,見天兒看就是晚上睡著也抱著。」

  「怎麼她沒與你說過?」

  顧溫涼佯裝驚訝地望著他,澄澈的瞳孔黑白分明,沈慎渾身怒氣戛然而止,半晌才站起身子低啞出聲:「她不說我什麼也不知曉。」

  才說完這句就起身匆匆離去了。

  沈徹見四下無人,抓過顧溫涼的一隻玉手輕輕啄了一下,硬要蹭到她身邊,哪怕不懂女兒家如何做唇脂,也就想湊到她身邊看著。

  顧溫涼頗覺好笑,她將搗碎的花汁拿到鼻間輕嗅,道:「怎麼那麼像成親前的你?」

  說的自然是急急趕出去獻殷勤的沈慎了。

  沈徹從鼻間冷哼一聲:「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