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出了這樣的事,張家的人也不好多留,張子佑帶著狼狽不堪的喬氏和新蕊,懷中抱著眼淚巴巴的庭哥兒出了林府的大門。

  烏雲布滿了天幕,悶雷聲滾滾,張子佑的肩頭很快砸落下了雨珠,連串兒落下,衣袍袖口很快被染濕。

  喬氏很快被扶上了門口那頂小馬車,來時有多光鮮走時就有多狼狽。

  張子佑在雨幕中立得如一桿修竹,目光深院,望著林府的牌匾許久,最後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想起方才在正廳里女子眉目如畫,嬌音軟糯,也知曉這等懲罰已是給張府留了一絲情面了。

  只是回了府,該如何說起今日發生之事?

  最終,張府的馬車行向了巷子的另一頭,車軲轆捲起泥濘的污水,騰濺在半空,又落寂又淒清。

  而顧溫涼瞧著張府的人都離了正廳,這才露出清淺的笑意來,她行至老太太面前,顯得既安靜又乖巧。

  「外祖母勿怪,溫涼自作主張了一回。」

  老太太聽了這話,佯怒:「這是說的什麼話?

  今日便是你不給個教訓,我林府也是要討個說法的!」

  金氏也站起了身道:「溫涼,你無需顧忌什麼,只打個十大板,這懲罰著實輕了些。」

  顧溫涼但笑不語,她自是不會就這樣高高拿起輕輕放下的,真正的懲罰還在後頭。

  更何況她並無誥命在身,自是不好對官員的家眷動手,免得落人口舌了去。

  「那喬氏向來目中無人慣了,今日來我這裡打聽你,遭我拒絕怕是面子抹不開,想著找個人立一下威呢!」

  「也不瞧瞧這裡是不是她張府!」

  看了這樣一出鬧劇,老太太身子也累了,眾人便回了各自屋裡歇息。

  顧溫涼回到自己的廂房裡,發現那月季枝被放在瓶內,只留著些許帶刺的梗和一朵朵嬌艷欲滴的花蕾。

  「這花倒是修剪得漂亮。」

  顧溫涼淺淺讚嘆一句,由著青桃上前解了披風。

  「小姐,外頭風大雨大,奴婢們急得很呢。」

  青桃有些擔憂地道。

  顧溫涼安撫地握了握她冰涼的手心,才褪去了外衣懶懶地臥在軟榻之上,腰間搭著一條薄被,身子略疲倦意識卻十分清醒。

  她伸手揉了揉眉心,心裡惋惜地低嘆一聲,原是想著悄悄去找金氏將母親的事問個清楚的,卻不料出了這等子糟心事兒。

  顧溫涼心裡有些焦慮,再過月余她便要返京,在這之前,娘親的事務必要問個清楚。

  老太太和金氏顯然有事刻意瞞著她,若不能弄清楚,她這心底,總是不踏實,如同被貓的爪子撓著一般,時時記在心裡。

  罷了,過幾日再尋個好的由頭去找大房裡問問吧!

  小憩了一會,青桃便挑簾進來含笑輕語:「小姐,快起了吧?

  老太太叫小姐去她那兒用晚膳呢。」

  顧溫涼低低嘟噥一聲,一雙玉手纖長無瑕宛若凝脂,卻是將身上的錦被拉過頭頂,難得的孩子氣模樣。

  過了片刻,她又自己將那錦被拉了開來,而後懶懶坐起身問:「外祖母還未用午膳?」

  青桃一愣,而後道:「小姐,您是睡迷糊了罷,老太太是叫過去用晚膳呢。」

  顧溫涼這才輕輕頷首,洗漱更衣,換了身橘黃色的羅裙,這才帶著兩個丫鬟去了老太太的房裡。

  誰料到了門口,一個丫鬟也沒見著,顧溫涼心下疑惑,再踱步向前,便聽到了老太太略顯沙啞的聲音。

  「你真要將此事告訴溫涼?」

  顧溫涼屏息凝神,隨後又聽到了金氏帶著哭腔的音。

  「不瞞母親,兒媳這幾日瞧著溫涼的樣兒便想起宿宿,日日睡不著,原我們也不該瞞著溫涼的。」

  顧溫涼心頭一凜,裡頭的人卻沒有再說話了。

  她輕輕咳了一聲,挑了門帘進去,屋裡點的燭火被她身上裹挾著的寒氣帶得搖曳幾下,老太太和金氏端坐在裡頭,面色是格外的嚴肅。

  「都下去吧。」

  顧溫涼心底淡淡的不安流淌著作祟,她輕聲對著身後的兩個丫鬟道。

  老太太有些僵硬地擠出一個笑容,握了她的手道:「可用了晚膳了?」

  「瞧我這記性!原就是叫你來用晚膳的。」

  老太太苦笑,明顯有些心緒不寧。

  顧溫涼反握住她的手,望進她渾濁的眼裡,認真道:「外祖母,溫涼想知道母親的事。」

  老太太手上一個哆嗦,慢慢閉上了眼睛,許久,才啞啞地開了口:「罷了,老大家的,你講給溫涼聽吧。」

  顧溫涼另一隻手掩在衣袖下,捏了一邊裙角泛出青白之色,她垂下眼眸,咬了咬下唇,才緩緩起身走到金氏面前道:「大舅母,望將母親之事告知溫涼一二。」

  她說得懇切,目光澄澈,金氏虛虛咳了幾聲,才道:「你可記得,你才來之時,舅母問你爹爹對你可還好?」

  「自是記得的。」

  金氏冰涼的玉手拂過顧溫涼的臉龐,突然落下幾滴淚來。

  「你長得像你母親,性子卻是大大不同的。」

  「你母親當年長得貌美,卻無意婚姻之事,家裡人恐她受了委屈,從小便是千嬌百寵著的。」

  顧溫涼美目里泛出異彩,不錯眼地望著金氏,一字一句聽得認真。

  「那年她跟你爹爹遠走京都,府里的人既氣惱又心疼,京都那樣吃人的地,她一無親人二無好友,若是受了什麼委屈,可向誰哭訴去?」

  金氏頓了頓,再開口時已帶了明顯的哭腔。

  「你母親生下你不久,曾回來住過幾日,卻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沉默寡言也不愛笑。」

  「我與你母親交好,那日晚間,她對我說了許多話,邊說邊哭,我只道她心裡不好受,卻沒成想她回了京都不久,就,就……」

  金氏再也說不下去,掩面哭泣,引得老太太也跟著哽咽起來。

  簾外的雨打芭蕉聲不絕,顧溫涼通體生寒,櫻唇上血色全無,蠕動了好幾次,才堪堪吐出一句話來:「母親……她與舅母說了什麼?」

  金氏此時抬了頭,一雙嬌柔的眸子裡泛出深沉的恨意來,望著顧溫涼一字一句地道:「顧奕懷在邊疆之地另有家室,你母親生下你不久,他便提出要將那女子帶回將軍府做平妻!」

  顧溫涼瞳孔一縮,驀地往後一頓,面上的血色如潮水般褪去,她喃喃自語,不敢相信:「怎麼會呢?

  怎麼……」

  在她記憶里,顧奕懷常年陣仗,嚴於律己,平素里雖不善言辭,卻從未虧待過她半分。

  甚至……就連將軍府的書房裡,掛著的都是林宿的畫像,現在金氏卻說……顧奕懷在邊疆之地和別的女子好上了。

  這可能嗎?

  她澄澈清透的眸子裡含了水霧,薄薄的一層欲落不落,睫毛上沾上了一滴晶瑩。

  金氏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許是動了氣,開始咳嗽起來。

  還是老太太拄著拐杖走到顧溫涼身前,乾枯的手掌揉了揉她柔順的髮絲,心裡哽得十分難受。

  「溫涼,你舅母說的,都是真的。」

  顧溫涼這才抬眸,臉上划過兩行清淚,才啞著聲音問:「母親的死,與爹爹有關係嗎?」

  老太太眸光一厲,手中的拐杖都落到了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你母親死後,我們久久無法接受,亦對你大舅母的個人之言不敢輕信,直到……我們收到了你母親托人輾轉寄來的書信。」

  顧溫涼心頭一震,直直地望著老太太,眼也不錯一下。

  老太太明白她的心緒,自己心底也不好受,卻仍是強忍著痛道:「原你母親為了你爹擋刀而死,我們雖然接受不了卻也不會對你爹爹淡漠至此。」

  這也一直是顧溫涼疑惑的地方,林府眾人待她極好,每每提及顧奕懷都要變了臉色。

  「直到看了那封信,我們才知你母親這個將軍夫人做得何其艱苦。」

  這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顧溫涼癱坐在地上,冰涼的濕意透過衣物傳到四肢百骸,冷得她渾身發抖。

  「我……我想瞧瞧母親的信。」

  顧溫涼牙關輕顫,好容易吐出這麼一句話後,眸中就全是灰沉之色,再無一絲活力。

  老太太輕嘆了一口氣,從衣袖間抽出一份古舊的信來,信封上的字跡隔了多年,依舊娟秀淡雅。

  「你自己瞧吧,我與你大舅母去二房走走。」

  老太太看不得這樣的畫面,手抖個不停,給顧溫涼留了一個適應的時間。

  門帘掀起時有冷風灌進來,而後便是一室的寂靜。

  顧溫涼素手輕輕抽出裡頭的信紙,上邊的字跡像是被人長期摩挲而顯得有些淡,寫的內容卻仍是清晰可辨。

  顧溫涼一字一字看下去,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卻是越看越心驚,最後那輕飄飄的信紙從她手中飄落至地面,又被她摸索著拾起。

  再無任何僥倖的心理,信上白紙黑字寫得明白,顧溫涼緩緩閉上了眼,大顆大顆的眼淚打在信紙上,落成一個個小小的水坑。

  竟然是這樣的,當初傳遍京都的慘烈之舉,內里卻藏著那樣齷蹉的心思!

  她閉上眼睛,信中的內容卻一遍遍浮現在她的腦海里。

  林宿性子執拗,斷不同意顧奕懷納平妻,原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卻在不經意間知曉那女子已到了京城。

  她才終於知道顧奕懷想做什麼。

  他先是設下一酒局,再買了殺手在席間行兇,再由那女子替他擋刀,眾目睽睽之下,世人皆會稱讚那女子忠肝義膽,便是做了將軍府的平妻,也無人會說些什麼。

  林宿徹底寒了心,她身子已有虧損不能生育,若是府里再進一個平妻,尚在襁褓之中的顧溫涼,日後會被如何磋磨?

  她不敢想!

  但是她敢做,林宿既知曉了這事,便不會放任它發生。

  事出當天,她與顧奕懷並排而坐,離得最近,在瞧見那明晃晃的刀子之時,毫不猶豫地撞了上去,那兇手都被眼前一幕嚇了一跳。

  鮮紅的血流到了顧奕懷的衣袍上,他眼底突然帶了一絲驚慌,林宿卻只笑著叫他照顧好顧溫涼。

  那兇手本是顧奕懷的人,自然不敢真的行兇,只是林宿抱著必死的心態,生生用力撞上了刀口,再加上生育時壞了底子,這才救不回來。

  顧溫涼腦子裡各種念頭都有,卻生不出一絲力氣來,她下意識里不相信,瞥到手裡的斑駁的信紙又無從反駁。

  自她記事起,便沒有聽人提及過母親,如今從這樣一張薄薄的信紙上,感受到了久違了兩世的母愛。

  顧溫涼突然想到前世……

  前世她未到外祖家來,自然也全不知曉這樣的內情,渾渾噩噩過了一生,不僅辜負了自己也辜負了母親的期許。

  顧溫涼哭得喘不過氣來,眼淚從白皙的臉龐蜿蜒到了分明的下顎,而後滴落到地面上。

  屋裡熏著安神清心的檀香,顧溫涼的腦子裡卻閃過了顧奕懷每每提及母親時的神情。

  那種悔恨與自責交織,她一直以為是他對母親的死無法釋懷,也怎麼也想不到他便是那幕後推動的劊子手!

  現在想想,那哪裡是什麼回憶與愛戀,明明是濃得化不開的歉意才對,虧自己還以為觸及了他的傷心事,漸漸的不再提及!

  真是笑話。

  屋外的大雨不停,顧溫涼卻覺得打在了自己身上一般,青桃不知何時進了來,默默地給她擦了眼角的淚珠。

  「小姐,夫人也是希望您好好兒的。」

  她雖不明白事情原委,老太太離去前也與她提了幾句,叫她安慰住小姐。

  顧溫涼慢慢止住了抽泣,一雙杏眸有些紅腫,卻從裡邊透出銳利的光亮來,刺得人心底發疼。

  「外祖母走前還說了什麼?」

  她一隻手捏著信紙,一面十分冷靜地問。

  青桃如實地答道:「老太太說,十數年前林府護不住夫人,今時今日,恐怕也無能力護住小姐。」

  「所能幫得上小姐的十分有限,希望小姐不要嫌棄。」

  顧溫涼眨了眨眼睛,才知曉老太太說的是那個烏木盒子裡的錢財和地契。

  他們是怕自己退了回來,那樣才是真叫他們難受!十幾年前的無能為力,如今還要再切身體會一次,想想便鼻尖泛酸。

  顧溫涼死死咬住下唇,直至泛出了血絲,才啞著聲音開口:「我們回罷。」

  描著大朵山茶的紙傘撐在頭頂,雨水順著傘面迅速落在傘骨的位置,而後成串落下,在顧溫涼的腳邊滴起一個個的水坑。

  而原本來用的晚膳再無人提及,孤寂的夜裡靜得只能聽見不斷的滴答聲,以及顧溫涼泛著寒意的輕嗤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