罰

  而另一邊的張府,顯然也並不平靜。

  府里這幾日多了許多的僕從,後院的地界無人可以踏足,除了張府的大老爺和張子佑,無人知曉裡頭住了什麼人。

  天才剛黑下來,府里已經燈火通明,張府的大老爺張森才從後院出來,面上還堆著殷勤的笑,就見到自己才華出眾的嫡子張子佑走了過來,後頭還跟著面若死灰渾身癱軟的喬氏。

  他眼皮一跳。

  「這是怎麼了?

  你們不是去林府做客了嗎?」

  張森這幾日春風得意,只要想到自己府上住了那樣的人物,便仿佛瞧到了自己一路平坦的仕途。

  想到這裡,他搓了搓手,問面色淡漠的張子佑:「如何?

  可見著了林府的那位未來的禹王妃?」

  他特意壓低了聲音,加上外邊滂沱的大雨,張子佑只能隱隱聽到王妃二字。

  想起在林府發生的糟心事,再瞧見張森面上的表情,張子佑頓覺心裡煩亂。

  「見著了。」

  張森面上的笑容更盛了幾分,這才注意到狼狽不堪的喬氏,瞬間沉下了臉,低低呵斥道:「這是什麼樣子?

  我不是一再告誡你近段日子裡穿著要得體嗎?」

  喬氏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只是低下頭去哀哀地哭。

  張森不耐,一揮衣袖道:「行了,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快回去換身衣服,淨給我丟人現眼!」

  張子佑深深吸了一口涼氣,而張子庭懵懵懂懂地睜著一雙大眼睛,被奶娘帶了下去。

  「爹,換了衣服去後院吧。」

  他說得有些艱難,想起那男人深幽的瞳孔,就覺得有些發寒。

  張森不明所以,頓了步子道:「去做什麼?」

  「請罪。」

  當晚,張府前頭的書房裡前所未有的熱鬧,裡頭的人咆哮怒吼聲傳出老遠,丫鬟們候在門口都齊齊一抖身子,面面相覷。

  又是一個花瓶砸在張子佑的腳邊,濺起的碎片飛出老遠,而喬氏披頭散髮地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張森氣得要命,眼看著榮華富貴全數泡湯,能不能留下一條命都另說。

  他氣急,指著喬氏怒罵:「你要撒潑也不看看人的?

  准王妃你也敢動手動腳?」

  「蠢婦!」

  張森罵了一頓覺得猶不解氣,幾步走到喬氏面前,手都已落了下來,卻被張子佑牢牢扼住了。

  「爹,當務之急,是去向王爺請罪。」

  張森恨恨地收回手,心裡惶恐不安,連聲問瞧起來淡然自若的長子:「佑哥兒,你說王爺會動怒嗎?」

  張子佑聽著外頭不絕的雨聲咬牙,甚至想拂袖而去。

  一個兩個都是什麼腦子?

  不動怒?

  怎麼可能不動怒?

  旁人不知曉內由,他心裡可是和明鏡一樣。

  片刻後,一干人等進了把守森嚴的後院,喬氏到如今才知曉自家府上住了這麼個大人物,嚇得腿只哆嗦。

  張森嫌惡地望了一眼,叫人將她拖了進去。

  後院經過了修整重建,已如同換了個地方一般,亭台樓閣,小橋流水潺潺,小樓上燈火微明,張子佑似乎能透過那小樓,瞧到裡頭桀驁狠鷙的男人。

  他停下了步子,瞧了喬氏一眼,眼底昏暗瞧不出什麼情緒,出口的話也是淡漠至極:「你們都在外頭等著吧。」

  說完,他也不等張森說話,手中的傘丟落在暴雨之中,被扯落得只剩下一具傘骨,張子佑全身很快被淋得透濕,入了小樓里。

  沈徹垂眸坐在閣樓的靠椅上,手旁擺放著幾小盞清酒,清冽的香氣帶著微醺之意,沈徹目光沉沉,嘴角噙著一抹玩味的笑意。

  透過半開的竹窗,剛好瞧到外邊的情景,沈徹的目光停頓在張子佑的身上,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哼之聲,迅速消彌在暴雨中。

  「王爺,子佑前來請罪。」

  過了不到半柱香的時間,閣樓之外果然傳來了張子佑懇切的聲音,沈徹有些惋惜地嘆了口氣,眸光漸漸變得深不可測。

  到底是心有軟肋,不能成為一柄殺人的利器。

  著實可惜了。

  「進吧。」

  張子佑深吸了一口氣,有些緊張,這位禹王殿下不愧是人中龍鳳,行事狠決果斷,給人的壓迫感極強,每每與之相處,便覺得喘不過氣來。

  屋裡並未薰香,還帶著幾縷外頭暴雨的鹹濕味,沈徹身著一月牙白的衣袍,上頭還繡著閃閃的銀線,襯得他如月般高華清雋。

  張子佑卻縮了縮瞳孔,一撩衣袍直挺挺地跪下行禮:「禹王殿下金安。」

  沈徹修長的指間夾著一小巧的酒杯,裡頭的酒液清甜沁人,他微一挑眉,小半的酒液便潑灑在桌案上,沈徹神色微動,懶懶地一口將剩下的飲盡。

  「起吧,行這樣大的禮作甚?」

  他瞧起來心情不錯,難得還帶了幾分笑意,張子佑卻跪得越發僵直。

  沈徹的目光如同兩柄銳利之極的劍,穩穩的懸在了他的脖頸之上,一個不好,便要血濺當場。

  張子佑額上有冷汗滴下,他不敢叫沈徹久等,理了理思緒便沉聲開口道:「今日家母對溫涼姑娘有所衝撞,現已在門外請罪,請殿下責罰。」

  沈徹霧靄沉沉的鳳眸微眯,驚人的火光迸現,一閃而逝。

  他笑得耐人尋味,親自給自己倒了酒,又倒滿了另一盞,才拂袖道:「先陪本王喝會子酒吧。」

  「自從來了這江南,還未能好好暢飲一回。」

  張子佑一咬牙,硬著頭皮坐在了沈徹的對面,將杯中的美酒一飲而盡。

  酒是好酒,就是太烈,嗆得喉間不舒服。

  沈徹這才滿意地輕笑出聲,只是笑意不達眼底,他晃了晃杯身,似才想起什麼問:「子佑適才說什麼?」

  張子佑坐在他的對面,連氣也不敢大聲出,這時才真正意識到了自己與真正的天之驕子之間的差距。

  以往他被人吹捧得不知天高地厚,自詡人中龍鳳,如今卻在禹王這等天潢貴胄跟前敗得一塌糊塗。

  「回殿下,家母莽撞,一時不察衝撞了溫涼姑娘。」

  他放下酒盞,聲音都低了不少,和在外頭的雨聲里,聽不太真切。

  沈徹鳳眸里閃過寒光,玩味地盯著他問:「為何是你來請罪?」

  張子佑不料他突然問這個,卻還是畢恭畢敬地道:「家母未見過貴人言辭有失,便由子佑代為受罰。」

  沈徹站起了身,居高臨下地望進了他略帶驚恐的眼裡,聲音如同地府里的修羅:「怎麼罰?

  以命相抵還是株連三族?」

  張子佑的心緩緩沉入谷底,面上呈死灰之色。

  心底到底還是抱了一絲希望,他有才華有智謀,得禹王親口稱讚,今日這樣的事,只要禹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也過去了。

  畢竟林府的那位表小姐,現在也還只是擔了一個準王妃的名頭,到底還沒入了皇室玉諜。

  沈徹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啞啞一笑,張狂至極:「你以為本王惜才捨不得殺你?」

  張子佑低下頭,聽著外頭喬氏低低的哀嚎之聲,張了張嘴道:「王爺明鑑,家母再是粗鄙也養育子佑多年,子佑心甘情願代為受罰。」

  沈徹嘴角的寒意慢慢凝成驚人的暴風雪,他垂下眼眸,淡漠的聲音不含一絲溫度。

  「是嗎?」

  下一刻,張子佑便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天旋地轉了一陣,而後重重落地,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

  他睜大了眼睛,什麼也沒看清,只覺得身子劇痛,喉間猩甜,他控制不住低低咳幾聲,吐了幾口猩紅得近乎妖異的血出來。

  還未回過神來,便見了一個黑影逼近,沈徹骨節分明的左手端著一杯清酒,目光里泛著血色的光。

  「咳咳……王爺……」張子佑心口劇痛,低低咳嗽一聲。

  沈徹在他跟前俯下身子,面色冰冷得瞧不到一絲表情,眸子裡也全是噬人的幽光。

  「你母親算是個什麼東西?

  也敢在她跟前指手畫腳?」

  外面的風雨越發的大了,門外的喬氏許是聽了動靜,嚎哭之聲久久不歇,沈徹涼涼地瞥了張子佑一眼,拂袖道:「將人帶上來。」

  張子佑神情一變,觸及男人冰冷的背影,默默將嘴裡的話吞了回去。

  若是再求饒,怕真是死路一條了。

  事到如今,他才真正頭疼起來。

  很快,笑得一臉殷勤討好的張森和哭得不成模樣的喬氏被身著鎧甲的近衛押了進來。

  張森是見過沈徹的,一眼瞧見在地上狼狽不堪的兒子,心肝一顫,說出的話也帶了抖意:「王……王爺萬安。」

  那喬氏好歹記得問了安,而後便不管不顧地撲到張子佑身邊,心痛得要命。

  「王爺,王爺,此事全賴我,不關佑哥兒的事啊。

  是我老眼昏花衝撞了貴人,您要殺便殺我吧。」

  喬氏心裡雖然貪生怕死,到底還是愛自己這個自幼爭氣的兒子,她縮了縮脖子喊道。

  沈徹眼底的厭惡之色越發濃郁,而張子佑則是擦了擦嘴角的血漬,搖晃著站了起來。

  沈徹身形筆挺,在幽暗的燈光下顯得風光霽月,一身月牙白的長袍襯得他如天邊不可及的朗朗明月。

  「王爺,求王爺網開一面,子佑改日攜了母親再去給溫涼姑娘好生賠罪。」

  直到此時,張子佑心中疑雲才解開,他縱觀朝中局勢,實在不知哪裡與江南扯上了干係,卻獨獨沒有想過,禹王哪裡是為了朝中之事而來?

  明明是為了那林府的表小姐!

  不然何以如此湊巧?

  先是來了一個被聖上親自賜了婚了將軍府小姐,後腳正主也跟著來了。

  可笑他還在屋裡研究了幾日,以為江南時局有變。

  沈徹心底也窩火得很,今日他原本心情不錯,卻聽了這樣的消息傳來,自然是暴怒。

  他自個兒頭髮絲都沒捨得碰一下的王妃,被他護得好好兒的,京城都無人敢惹,反倒是來了這窮鄉僻壤之地,竟險些被一芝麻官的家眷叫嚷著打了去。

  這如何能忍?

  光是想想顧溫涼安靜乖巧地站在那,任由他人評頭論足自己又懶得爭辯的模樣,他心尖都在泛疼。

  「賠罪?

  將你們的人頭送上去賠罪嗎?」

  他陰鷙一笑,淡漠至極。

  那張森和喬氏被嚇得一個哆嗦,再不敢說半句話。

  張子佑苦笑道:「若是王爺稀罕子佑這條命,便拿了去吧,但求不禍及家人。」

  這回,便是喬氏也不敢再嚎一句了。

  沈徹鳳眸一沉,下一刻竟輕輕頷首,聲音輕柔得叫人泛寒:「如你所願。」

  張子佑還未回過神,身子已再度橫飛了出去,這一次的力道比之前大得多,顯然沈徹是真的動了殺意。

  他重重地落在地面上,五臟六腑都在翻湧,連著吐了好幾口血沫出來。

  喬氏見了眼前一幕,兩眼一翻竟昏了過去。

  「聽說她使人打了那丫鬟十板子?」

  沈徹踱步到了張子佑跟前,瞳孔泛出森森的寒意,瞧他的眼神如在瞧一無翻身之力的螻蟻。

  「既覺著自己有勇有謀,便在本王跟前拿出實力來。」

  沈徹負手而立,酒盞落在地上,和著張子佑的血液,顯出一股子淒艷的美感。

  「自視清高又目下無塵的十三公子首,倒是有些名不副實。」

  話才說完,張子佑已明了他的意思,使盡渾身力氣,咬著牙從地上蠕動著爬了起來。

  「子佑日後,唯殿下所用。」

  他邊說,邊吐出一些血沫,沈徹瞧著,突然淺淺地笑了。

  「那你這條命,本王便先留著。」

  「來人,將這目無尊卑的女人拖下去鞭笞三十。」

  張子佑心頭一跳,鞭笞三十,便是成年的男子也要受不住,更遑論喬氏這樣養尊處優的貴婦人。

  喬氏很快被拖了下去,無人敢再開口求情。

  這樣一場鬧劇,才算是落下了帷幕。

  夜裡十分,沈徹合衣而起,外頭的雨倒是小了不少,他的心底卻隱隱作痛,燭火搖曳,照在他硬朗分明的臉上,竟顯得格外柔和。

  王福還在外頭守著,聽了動靜打起精神進來,瞧見緊蹙眉心出神的沈徹,不由小心翼翼地試探:「王爺?」

  沈徹輕嗯一聲,片刻後才開了口:「王福你說,她現下在做什麼呢?」

  王福一愣,反應過來後簡直有些無語,卻也不得不低聲回:「許是已睡了吧?」

  夜深人靜,除了睡覺歇息還能做些什麼呢?

  王爺您操個什麼心吶?

  沈徹卻煞有其事地搖頭:「去將暗衛召回來,本王心底不踏實。」

  王福張了張嘴,無聲地打了個哈欠,才遲疑著道:「王爺,不若明早再……?」

  話未說完,便見沈徹鳳眸一沉,王福忙不迭閉了嘴,訕訕地笑道:「屬下這就去。」

  沈徹坐在桌案之前,心煩意亂,怎麼也平靜不下來,只得翻開一本兵書,獨坐到午夜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