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漂沒於海(一)

  周進一行人浩浩蕩蕩,從北平來到津州時,已經是德正十八年的七月下旬了,正是一年之中最為炎熱的時候。

  原任德州府守備西訥布庫、原任登州水師參將陸重陽等人得到訊息,都一齊趕到津州和順天府地界交接之處,恭候松江伯的大駕。

  尤其是西訥布庫,他見到松江伯周進之後,更是搶先拜倒在地,抱著周進所乘坐的馬車輪子嚎啕大哭起來。

  這幾個月以來,他一直為東路勤王兵馬戰敗一事而心急如焚。想想看,連兵部堂官兼署理登萊巡撫劉為民大人,有著進士功名護身,都難以逃脫責罰,他一個女真降將,恐怕也難辭其咎啊。

  西訥布庫自己倒沒有什麼,無所謂了,也看淡了。問題是,他在後金那邊的親人,已經被後金大汗下令屠戮一空,好不容易在德州府娶妻納妾,生兒育女,若是又要受到他西訥布庫的牽連,送進教坊司受罰或者流放邊關之類,西訥布庫只怕想死的心都有了。

  西訥布庫對於升官發財,都不指望了,惟願妻兒在家平平安安,他就心滿意足了。

  這次周進向朝廷提議,允許他們這些敗軍之將仍舊留在營中戴罪立功,家眷子女也無需擔心受到影響,對於西訥布庫來說,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他對松江伯周進感恩戴德,卻又拙於表達,只好抱著車輪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了。

  「家眷都得到消息,送到登州府城了麼?」周進將西訥布庫攙扶起來,向他詢問道。

  「送去了,上個月就送去了。我如今是鐵了心,惟伯爺馬首是瞻。」西訥布庫當場表態道。

  「不必如此。」周進笑道,「你我同朝為官,也曾在德州城下有緣,順手而為的事情,不必太放在心上。等到以後登州水師侵襲後金腹地,你再立下一些首級功,相信便能把上次的敗績一筆勾銷了。」

  西訥布庫趕忙答道,「是。」

  穆濟倫興奮地捶了西訥布庫的肚子一下,他也為這位好兄弟感到開心。

  對於其他戴罪立功之人,周進也說了許多撫慰的話語,鼓勵他們安心辦事,今後登萊將士打仗的機會有許多,不用擔心沒有爭奪功勞的機會。

  周進本人雖然屬於文官,但他的爵位也好,官職也罷,都較多地依仗了他所立下的諸多軍功,在場之人對他所說的話深信不疑,都相信他是一個能打勝仗的福將。

  惟有原任登州水師參將陸重陽,在備受鼓舞的同時,也不免有一些淡淡的遺憾,他兒子陸秀峰,距離松江伯周進的段位越來越遠了啊。

  陸秀峰是周進好友,現任彭城府同知,說起來官兒也不小了,但比起兵部堂官兼登萊巡撫來說,就差得太多了。

  不過總的來說,他的心情還是以高興居多,除開自己的罪行不用牽連到兒子陸秀峰身上且不說,陸秀峰能有松江伯周進這樣的明日之星作為官場奧援,何愁今後不能步步高升?

  一路上,眾人有說有笑,順利到達了津州海港,諸多勤王兵馬的指揮機構都設立在這裡,所打的主意便是女真諸部攻來時,諸多官員、將領可以從容退至海上。

  至於普通士卒,都屬於填線性質,誰管他們去死?劉為民大人指揮這樣一支沒有進取心的人馬,又怎麼能不敗?

  現在劉為民大人已被罷免,他當時所面臨的諸多煩惱,也沉甸甸地壓在了周進肩上。

  南直隸行省勤王兵馬駐紮在津州長達數月之久,這麼長的時間段內,所需供給都是由南直隸行省總督府承擔,從松江海港運輸而來。

  因周進這次北上勤王,給南直隸總督史鼎長了不少臉,再加之周進轉售港口股份一事,又在許多江南望族那裡,得到了不少人情,南直隸行省官員都無意於為難他。

  人之將走,其言也善。

  據聞松江伯周進都要高升了,還剋扣他的錢糧器械做什麼,倒不如做個順手人情,結下這個善緣。

  因此,勤王兵馬所需兵餉,都得到了如數下撥,一個銅板都不曾少。

  而當周進返回津州,將勤王兵馬立即進行改組,一部分劃撥給登萊守備營,一部分改建為登萊水師之後,這些人馬的經費、物資供給來源,便發生了顯著變化,由南直隸總督史鼎大人負責,變為兵部堂官兼薊遼總督王自如大人負責。

  王自如大人可沒有那麼好商量。

  本來,登萊水師新建,其用意在於從海上牽制後金,作為大周朝負責針對後金作戰的總指揮,王自如怎麼都應當表示一二,給登萊水師下撥一些錢糧、武器,賞賜一些酒肉、布匹,等等。

  王自如確實也表示了,趕在新成立的登萊水師離開津州海港之前,他安排手下押送相關物資,從山海關那邊趕過來了。

  但當周進命人進行接收時,卻發生了一場衝突。

  「漂沒?漂沒懂嗎?」王戰雙手叉腰,趾高氣揚地說道。他恨不得大聲嚷嚷,高喊一聲「爽爽爽」。

  不能怪他為何如此激動到差點兒失態的地步,實在是因為他這一口氣,憋得有些太久了。

  當年他在順天府學充任小吏,被時任順天府學教授周進尋到了一些把柄,硬是將他這個差事給開革了。

  奪人飯碗,斷人財路,此仇不共戴天,他王戰心中豈能不恨?

  只是因為松江伯周進在北平城中名頭很響,他王戰背後的大靠山王子騰,又死在了返回北平的路途上。

  王戰不敢和周進頂撞,只能吃下了這個暗虧不提。

  也是機緣湊巧,王戰尋找差事時,恰好趕上薊遼總督王自如大人招聘幕僚,王戰因有在順天府學充任小吏的履歷,又是王姓本家,因此被王自如大人看上,在營中做了一個軍需文吏。

  這幾年來,他步步高升,既也有了一個秩正七品的武職,和營中總旗官相當,雖不好和王自如大人身邊的那些心腹幕僚相比,但好歹也算是一號人物不是?

  好巧不巧,這次王自如大人給登萊水師送賀禮,便是委託他負責押送,這可是一次肥差啊。

  本來,經薊遼總督府核准後,給登萊水師的賀禮是糧谷五十車,鎧甲、兵器等成套裝備一千套,白銀三千兩,按照漂沒的慣例,王戰可以從中抽取三成,也就是十五車糧谷、三百套制式裝備和九百兩白銀,供其中飽私囊以及上下打點之用。

  但現在,既然碰到了松江伯周進,想起他當初被周進逼到牆角,不得不典當家財還債的那些糗事,王戰自然要趁此機會,給松江伯周進一個難堪了。

  漂沒三成是慣例,漂沒一半也說得過去嘛,他獨得其中兩成,豈不是美滋滋?

  因此,面對那個胡永的質疑,王戰毫不畏懼,恬不知恥地說道,「睜大你的狗眼,到處打聽打聽,哪一支隊伍能夠全額拿到兵餉、裝備和糧谷?不是漂沒一成,便是漂沒兩成或者三成,最多的時候,漂沒五成甚至是八成,也是常有之事。比如說那個皮島總兵毛振南,他就是一個聰明人,運送到皮島的兵餉、物資,按慣例都是漂沒三成。人家堂堂總兵大人,都一句話沒有說,你一個營中小吏,在這裡大呼小叫做什麼?」

  胡永原是青浦縣學訓導,松江伯周進北上勤王時,徵調他進入營中負責後勤軍需諸事。想著王戰曾在順天府學任職,而胡永不僅在順天府學讀過書,還有著縣學訓導履歷,或許憑藉這個經歷,有助於他在王戰面前多說上幾句話。

  誰知道,這個王戰翻臉不認人,轉瞬間便對胡永呵斥起來。

  胡永雖然據理力爭,但王戰卻懶得和他多說,揚言道,若是這些銀兩和物資,登萊軍不要,他便將這些東西都帶走了。

  「我就算肉包子打狗,那也會引得小狗幾聲愉悅地嚎叫,小狗都知道感恩哩。而我千里迢迢,從山海關趕到津州,給你們押送來了大批物資,一路上的辛苦不說,結果卻引得你們的質疑,你們真是連小狗都不如啊。我兩袖清風,又豈能任憑你們血口噴人?」王戰倒打一耙道。

  二人的吵吵嚷嚷,很快引來了許多營中同僚。原任登州水師參將陸重陽知道漂沒屬於慣例,但這次看到王戰居然直接漂沒了其中一半,也是大為迷惑不解。

  「即便是漂沒,那也有一定規矩,不能你說漂沒多少,便漂沒了多少。薊遼總督王自如大人,知道你這一趟,漂沒了一半嗎?」陸重陽盯著王戰的眼睛說道。

  面對陸重陽的質問,王戰不由得心中發虛。但他很快想到,這個陸重陽乃是營中敗將,自身都難保,有什麼資格和他對質?

  王戰便輕蔑地說道,「你有空擔心我,還不如擔心你自己。松江伯雖然給了你戴罪立功的機會,可要是你一直沒有撈到軍功,到時候數罪併罰,可就要像劉為民大人一樣,等候三司會審了。你還有閒情逸緻,擔心我這裡漂沒了幾成?」

  嚇得陸重陽瑟瑟發抖,再也不敢說什麼了。

  見眾人再不敢頂撞自己,王戰的氣焰越發囂張了起來,他大聲說道,「實話給你們說了唄,這一路上從山海關趕到津州,距離這麼遠,路上有一些損耗也正常。」

  「那也不能損耗這麼多啊?你自己也說了,從海路運送到皮島,也才三成漂沒。津州距離山海關這麼近,沿途又非常安全,為何漂沒卻高達五成?」新任登州水師參將陳也俊實在是忍不住,說出了他心中的疑惑。

  陳也俊的父親陳英明,乃已故榮昌公主的女婿,在北平城中,也算是略有頭臉的人物。

  更為關鍵的是,陳英明和一些王室成員常有來往,若是有一些不好的事情,被陳英明說給了宮裡面的人知道,到時候就有一些影響不好了。

  王戰不敢在陳也俊面前得瑟,只能給自己圓謊道,「陳參將,您說的沒錯,漂沒五成確實有些多,但這也是事出有因,責怪不到我們頭上。要知道,從山海關到津州這條路,我們也是第一次走,若是走海路,難免漂沒於海,若是走陸路,又唯恐遇到土匪打劫。總之,這一條路上的風險太大了,我這個軍需官也是當得誠惶誠恐,能有五成運送到這裡,還算是不錯的了。若是換作其他人,只怕是漂沒八成都有可能。」

  得,說到最後,這個王戰居然還擺起功勞來了。

  周進氣急而笑,他也懶得和這個小人物囉嗦什麼,揮了揮手,讓胡永簽字接收之後,便讓他直接走了。

  王戰雖然心裡看不慣周進,但對方畢竟是巡撫一級大員,他還是規規矩矩地向周進磕了頭,這才告辭離去。

  他雖然貪財,但表面功夫還是做得不錯,一時間,讓諸人也無話可說。

  「這件事就這麼算了?」陳也俊急道。

  這還是周進上任登萊巡撫以後,登萊軍第一次接收賞賜、物資,結果就漂沒了一半,以後要是形成慣例,登萊軍還怎麼混得下去?

  「那不然怎麼辦?」周進反問道,「嘴巴長在王戰這廝身上,他想怎麼說就怎麼說,他說漂沒了一半,那就是漂沒了一半。營中又有這個慣例,我們單獨提出反對,不但沒有效果不說,反而憑空得罪人,沒這個必要嘛。」

  「那以後兵餉、物資怎麼解決?」馮紫英問道。

  作為萊州府同知,他今後的一個首要工作,就是保境安民。朝廷給予登萊軍的經費被漂沒了一半,這就意味著登萊軍壓在登萊二州頭上的攤派,有可能越來越多。

  他雖然是周進提拔上來,但也不想自己完全成為松江伯及登萊軍的提款機,不想對治下老百姓催逼得太緊,他馮紫英也想當一個萬民傳頌的好官啊。

  「車到山前必有路,到時候再說吧。」周進不置可否地笑道。

  他還未奔赴登萊二州正式上任,即使要打筆墨官司,也缺少正當名義,和王戰這種小人置氣做什麼。

  反正到時候,他有的是辦法,讓王戰這廝跪下來叫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