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檢這廝猜測得一點沒錯,王戰次日果然報了病假,說他偶感風寒,身體欠佳,須得再過幾日才能回到順天府學聽候差遣。
周進聞言後也不生氣。他也一點兒都不耽擱,當即吩咐身邊長隨方昆,面向所有府學生員,打聽王戰這廝有何不法行為。
周進的弟弟周益,也是順天府學生員,他當然知道哪些人對王戰這廝頗有微詞,便將這些人都找了過來,讓他們和周進當面交談。
這些人聽說新任順天府學教授,願意替他們這些窮廩生做主,當即將他們心中受到的委屈,都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有人說,王戰這廝藉口考評生員日常表現,常常向人索賄,若是給他送了銀錢,則考評結果中上,若是沒有給他送銀錢,考評結果則為中下。
「你也給王戰送過銀子?」周進轉過頭來,向站在他身後的親弟弟周益詢問道。
「送了,送了。頭一次來報到上學,管家代我送了他十兩銀子,年底前父親派管家過來,又送了他十兩。不過,他倒沒有借日常表現考評這件事向我索賄。」周益如實回答道。
周進心想,平時都拿了好處費,當然不會在日常表現考評這件事上拿捏你了,他這個弟弟周益,別看已經是半大小伙子了,卻還天真爛漫,完全處於懵懂小童的階段嘛。
也難怪他房中那兩個通房丫頭,聽說迄今還沒有開臉,以至於滿臉哀怨,鬱鬱寡歡。
也有人說,王戰喜好包攬訴訟,曾在府學生員們中間放出消息,凡是遇到官司擺不平的,都可以來找他,讓他出面代為處理,視官司難易程度收費。
不過這種事情很難評,有人遇到了複雜官司,願意花銀子疏通關係,總比拿著銀子都不知道向誰求助要強。
還有人說,順天府學後廚那一塊,便是由王戰的小舅子在經營,提供的伙食太差,經常能從稀飯中吃出小石子,據說前幾屆生員中,還有人在喝稀飯時,把牙齒都給硌破了。
這倒是一個有用的線索,周進吩咐身邊小廝曾祥,把這一點完整記下來。
周進在順天府學大張旗鼓,搜集王戰這廝的黑料,王戰也不可能坐以待斃。
他雖然有一點兒後悔,不應當仗著自己的遠房叔叔是王子騰大人,便不把周進這個新任順天府學教授放在眼中。
但如今,既然知道了周進想要辦他,他當然要發動自己的社會關係,給周進一點壓力了。
這不,當天下午,周進的便宜舅子王仁便找上門來,和周進談起了這件事情。
「這個王戰,真是太不像話了,老是打著王家人的旗號,在外面胡作非為。我叔叔王大學士,為此批評了他好幾回,等到我叔叔這次回來,必定要拿他是問,給松江伯一個交代。」王仁搶先表態道。
周進可不會吃王仁這一套,不過他在嘴巴上卻應和道,「王大學士能關注此事,那是最好不過,王戰願意痛改前非,我這裡自然是歡迎至極,絕不會故意為難他。」
王仁見周進說話敞亮,還以為自己的遊說有了效果,不免暗中得意。
他又主動說道,「我妹妹王熙鳳自從聽從你吩咐,南下金陵之後,一口氣買了兩處宅子,田莊三處。我父母親原本不樂意她給你做貴妾,如今見到了松江伯的大手筆,縱然心中不滿,卻也能夠勉強接受了。不過,他們兩位老人家,還是覺得婦人家,當以生兒育女作為緊要之事,已經打發她北返,大概再過數日,便可以重返北平了。」
提起這件事情,周進就一肚子火。他本來想著狡兔三窟,提前派人到金陵買房置地,這樣等到將來風頭不對的時候,他便可以從容南下,不必為家中這麼多貌美婦人,陡然間不好安置而發愁。
王熙鳳到達金陵之後,本來乾的好好的,她熟悉當地風土人情,又有一定社會關係,據說經她手買進來的房舍和田莊,價格上都比較公道。
但她現在重返北平,誰來接替她南下金陵,便是一個大麻煩了。這個人不但需要一定的社會地位,至少也得是他松江伯的貴妾才行,還需要有管理庶務的能力,僅憑通房丫頭林紅玉一個人,是守不住周進在金陵所置辦的那些龐大產業的。
周進虛與委蛇,和王仁閒聊了一會兒,等到剛把這廝送走,便宜父親周大福又來對他耳提面命了。
「你說你這是幹嘛?明明知道人家王戰是九省都檢點王子騰大人的遠房侄兒,王子騰大人簡在帝心,已升任內閣大學士,是朝中少有的幾位內閣次輔之一。你要是惹怒了他,能落到什麼好處?」
「你前一段時間樹大招風,做事招搖,以至於被朝中大佬冷藏了許久。你竟然還不吸取教訓?一上任就拿那個王戰開刀,是不是好不容易得來的這個官兒,又不想要做了?」周大福苦口婆心地說道。
周進自然不會明說,他早已知道王子騰命不長久,拿王戰開刀,展示一番自己的魄力和手腕,是最好不過的事情。
他反而哄著便宜父親說道,「沒事沒事,父親大人不用憂心。我不過是做做樣子,提醒王戰這廝注意一下分寸,多少收斂一點,給我這個新任順天府學教授一點面子不是?」
周大福眉頭微蹙道,「你能有這個覺悟就好。要知道,官場可不興打打殺殺,官場全是人情世故。至於王戰拖欠廩生的那些銀錢,你可以從我這裡拿銀子,先替他墊上,等他的利息錢得手了,再讓他把剋扣的本金還給你便是。」
周大福是真心希望老周家有一個人在官場上站住腳跟,因此對於兒子周進的仕途,是竭盡全力支持,連他自掏腰包給府學墊資的主意都能想出來,可見其心情是如何迫切了。
周進賠笑道,「這才多少銀兩?哪裡需要父親大人墊錢?」
好說歹說,總算讓便宜父親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周進又不是一個官迷,竟然給下屬的違法行為墊資,這不是亂彈琴嗎?
攢典雖然不是什麼重要職位,但周進想要將王戰這廝開革,也不能說就憑他一句話,總得有一個像樣的說法。
好在王戰這廝利慾薰心,平日裡為了賺昧心錢,什麼黑手都敢伸,得罪的人頗為不少,對他心懷不滿的人也有許多。
周進甚至都不用自己出手,而是慫恿了數十名廩生,一起來到順天府衙門告狀,投訴王戰這廝挪用公款,違例取利,中飽私囊。
廩生告狀,此事可大可小。為了避免事情鬧大,順天府治中趙光南大人,也是在第一時間,將周進請到了順天府衙門,徵詢他對此事的看法。
「你也知道,讀書人的事情,最難處理,稍有不慎,就將滿盤皆輸。王允大人不好出面,他特意委託我,讓我和你先交流一番看法,看看此事究竟如何處理為好?」
周進便說道,「事情倒也好辦,廩生們之所以喊冤,是因為他們沒收到廩餼銀,大不了我墊付一筆資金,先將他們遣散回去。但王戰這廝,我這裡一定是要拿下來的。」
要是處於正常情況,周進作為順天府學教授,他想要拿掉王戰,無論是順天府尹王允大人,還是順天府治中趙光南大人,都不會贊同周進如此行事。
要不然,雖然是周進本人力主將王戰開革,但這件事情傳到了新任內閣大學士王子騰的耳朵中,他會不會責怪順天府衙諸位官員,沒有幫著他們王家人說話?
但現在情況很特殊。不同意周進開革王戰,周進就不會主動墊資,事情越鬧越大,連順天府衙門都難脫干係。
畢竟說破了天吧,不僅僅是王戰這廝拖欠了廩生們的生活補助,順天府衙門在撥付這筆廩餼銀時,也明顯不是很及時啊。
「罷了罷了,你是順天府學教授,你想要怎麼辦就怎麼辦,反正責任由你一個人承擔。至於這些圍攏在順天府衙大門前的廩生們,你也得第一時間帶走。」兩害相權取其輕,趙光南大人不得不如此表態道。
「這是自然。」周進微微一笑,心中大定。
順天府學共有四十名廩生,半年下來的生活補助,不過一百二十吊錢,大概也就相當於一百兩銀子,周進當場掏出銀票,從附近錢莊兌換出一些散碎銀子,很快就將這些激動的廩生們打發回去了。
接下來,周進要拿王戰開刀,別人也不好說些什麼。讓直屬上司貼錢,替他幹的破事擦屁股,這道理放在哪兒都講不通,周進也不怕他此舉,會被人說成是獨斷專行,剛愎自用。
恰巧相反,周進這樣做,反而還為他在順天府學生員們中間,收穫了一波人氣,大家都說他嫉惡如仇,不畏權貴,是一條響噹噹的漢子。
不過眾所周知,剛者易折,他這樣硬剛王子騰,簡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要知道,王子騰馬上就要重返中樞,正是需要想盡辦法立威的時候,你周進和他硬頂,能有好果子吃?
甚至都不需要王子騰本人動手,就有幾個監察御史暗中聯絡,打算向今上上一道摺子,就說周進這廝的一品松江伯爵位,是因為大家都誤以為他被炸死,才破格授予的,如今他既然沒死,便應當把他這個一品松江伯的爵位給收回去。
當然了,今上乃是九五至尊,君無戲言,一言九鼎,周進如果不犯錯,便不會輕易將他的爵位收回去。
諸位監察御史這麼做,本意上也不是想將周進這廝一竿子打到底,而不過是想在新任內閣大學士王子騰面前賣一個好罷了。
暗流涌動之下,以至於有賭場為此開出了盤口,賭周進這廝究竟還能在順天府學教授這個職位上干多久?他如能在府學教授這個職位上,堅持三個月以上,賭場一賠二,堅持半年以上,賭場一賠三。
聽說還有這種好事,周進當然是二話不說,拿出三百兩銀子,賭自己在順天府學教授這個職位上,干滿半年以上。
能平白賺些零花錢,他不賺白不賺?
王戰這才知道,周進這廝竟然是想要來真的,還真把他從順天府學開革了,不僅如此,周進還在順天府學外邊貼出了告示,說什麼他王戰以後所作所為,都和順天府學無關。
想著自己再也不能以順天府學佐吏的身份招搖撞騙,王戰也是氣憤不已。不過他也不慌,等到他遠房叔叔王子騰重返北平,周進這廝一個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又算得了什麼?
然而,等到了正月十八日這一天,王戰突然從外面聽到了一個消息,差點嚇得連魂魄都掉了。
居然有人說,王子騰在趕著進京的路上,離城只有二百多里地,在半路上沒了。
「他是內閣大學士,正一品高官,怎麼可能好好地,就在半路上死了?」王戰簡直有些不敢相信。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王戰下意識地否認道。
但提及此事的那個人卻說道,「此事千真萬確。王子騰大人是因為趕路勞乏,偶然感冒風寒,到了十里屯地方延醫調治。無奈這個地方沒有名醫,誤用了藥,一劑就死了。但不知家眷可到了那裡沒有?」
王戰這才頓時醒悟過來。他昨日前往王子騰家打探消息,看到王子騰家宅門緊閉,沒有人進出。
有人說,王家人都有事出城了,敢情是因為他們也聽說了此事?
王子騰掛掉後,他們王家人還算個毛,他王戰怕是連一根毛都不算啊?
王戰這才真正感到駭怕起來。他挪用了順天府學廩生銀子的事情,還沒有還回去,此事還尚未完全了結呢。
「現在把這筆錢還回去,不知道還是否來得及?」王戰心中懊悔,覺得自己以前還是太過於托大了,不然哪裡會有這種破事?
王戰願意當即還錢,態度又極好,堪稱前倨後恭的典範。
他都已經跪在周進面前認錯了,周進也不可能睚眥必報,一定要把他送到監獄裡去,不看僧面看佛面,這廝畢竟是身邊愛妾王熙鳳的遠房堂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