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周進說「辛辛苦苦許多年,一朝回到解放前」,這是因為周進考中進士當年,被朝廷授官,便是署理大興縣令,秩正七品。
眼下三個年頭過去了,周進接任順天府學教授,仍舊是秩正七品,簡直是一點兒進步都沒有。
這個人事變動在北平官場之中,引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大家都有一些疑惑,若是周進這廝不被今上信任,為何要封他做一品松江伯?
但周進這廝要真是簡在帝心,為何立下了這麼大的功勞,官兒卻越做越小,從正六品的順天府通判,變為正七品的順天府學教授?
而且,順天府學教授雖然屬於清貴文官,但品級不高,油水不多,稍微有一點兒志向的人,誰會耐心哄孩子,教學生?
他們一般都不會在這個位置上停留太久,比如上一任順天府學教授周萬林,便通過一番上下打點,成功升任為涿州知州,秩正六品了。
不過,周進畢竟只是一個小官,眾人議論了一陣,也就慢慢地平息了。
元宵過後,周進正式赴任,在順天府學訓導傅檢的陪同下,和順天府學諸多師生見面。
順天府學的歷史可以追溯至前朝,其前身為前朝所建的寺廟報恩寺。
有野史記載:「順天府學,故報恩寺也。前朝末年,有僧人遊歷大江南北,募造報恩寺,尚未安像。大周北伐幽雲,攻陷北平,戎士卒毋得入孔聖廟。僧倉皇借宣聖木主置殿中,後不敢去,遂以為學。」
由此可以看出,大周朝開國之初,便推崇儒學,體現了大周皇室對於先聖孔子和文治教化的高度重視。
順天府學廟學合一,遵循「左學右廟」之制。內建大成殿、兩廡、神庫、戟門、泮池、欞星門、明倫堂,進德、修業、時習、日新、崇術、立教六齋,尊經閣、敬一亭、文昌祠、奎星樓、庖舍、牲房、射圃、廩庾、會饌堂、左右齋舍及學官衙署,門外牌坊二額曰育賢,東西對峙。
作為官辦教育機構,順天府學設教授、訓導各一人,除教學常規外,並掌保管書籍與文廟祭器、樂器之事。有經承、攢典各二人協理府學事務。
不過,根據傅檢介紹,有一名府學經承,已隨同前一任順天府學教授周萬林赴涿州,擔任其心腹幕僚。
因此,目前府學之中,僅有經承廖寧和攢典肖毅、王戰等三人在任,尚有一員空缺。
廖寧和肖毅見到周進後,畢恭畢敬不說,還多少說了幾句阿諛之詞。惟有那個王戰,僅略微拱了拱手,讓人難以親近。
周進心中略有不喜,但他上一世乃外賣小哥出身,又在工地上打過灰,什麼人沒有見過,並不會因此說他什麼。
按照大周朝的官場規則,新官上任,其下屬自然要湊份子,替他接風洗塵。
「這附近有一處館子,叫做府學樓,雖然沒能躋身於北平城中十大酒樓的行列,但他們家卻有幾道拿手好菜,做得十分地道,不如我們去那裡小聚一下?」傅檢建議道。
「那就走吧,也恰好到了午時,大家肚子都餓了吧?」周進微笑道。
廖寧、肖毅、王戰三人,身份低微,自然是周進、傅檢二人說什麼就是什麼,尤其是肖毅,他一味附和,十足堅佞小人一個。
但周進卻對他並不反感,小人物求生不易,還是儘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眾人來到府學樓後,每人點了兩道酒菜,又叫店內夥計上了一壺黃酒,大家邊喝邊聊,很快就消除了彼此之間的陌生感,打得一片火熱了。
「來來來,廖經承,你是府學老人了,以後工作中還得您多多指點啊。」
「不敢不敢,以後我廖某必定唯周大人馬首是瞻。」
「肖毅兄弟年富力強,擔任攢典一職,也有了大半年了,若是在工作中,有些什麼好的建議,可以開誠布公,當面找我來談。」
「一定,一定。」
隨著談話內容的深入,周進逐步了解道,廖寧原本是一個南方士子,只因為多年科考不中,又無言面對家鄉父老,便乾脆走了一位恩師的關係,先從府學雜役做起,通過溜須拍馬,逐步升任府學經承。
周萬林在任時,對其不太信任,但也沒有將其免職,顯然也是認可廖寧在府學管理上的豐富經驗。
肖毅本來是一個落魄秀才,他能進入順天府學任事,是走了上一任順天府學教授周萬林的門路。他本人對此也並不諱言,反而還在醉意熏熏之中,道出了他曾給周萬林送去三十兩銀子的內幕消息。
周進聽後不禁搖了搖頭,順天府學教授這個職位真是太落魄了,太沒有油水了,才區區三十兩銀子,便能將周萬林收買,還真是有點兒可悲啊。
至於王戰,他神情倨傲,口風頗緊,倒沒有泄露出太多有用的信息,周進本來也無所謂,想著來日方長,總能將他的根底慢慢地打聽出來。
周進向他敬酒時,他也只是淺淺地喝上一小口,作為穿越者,周進也很痛恨上一世那種拼命勸酒的酒場糟粕,王戰此舉,也尚未引起他的注意。
不過,當最後結帳,傅檢對他們三人說,每人須得二兩銀子時,那個王戰馬上變臉道,「是你們說好在這裡吃酒,我不過是陪同你們過來,這銀子論理不應當由我來出。」
「你這說的是人話嗎?」傅檢氣得笑罵道,「你酒也喝了,菜也吃了,現在輪到你掏錢,你就不樂意了。早知如此,你就不要跟過來嘛。」
王戰卻理直氣壯地說道,「我為什麼不能來?既然是順天府學的集體活動,你們來得,我自然也來得。」
王戰的意思,合起來就是一句話:酒菜他要吃,但分文不花。
「罷了,罷了。還是我來吧。」周進淡然說道,左右不過是幾兩銀子的小事,真要因為此事吵嚷起來,別人反而會說他周進對下屬吃拿卡要,這不是故意敗壞他的名聲嗎?
周進雖然大方,但傅檢、廖寧、肖毅三人,卻也害怕被別人說成是不懂官場規矩,最終好說歹說,仍舊是由周進掏出二兩銀子,代替王戰湊份子,支付了這筆酒資。
在這個過程中,那個王戰還在那裡胡言亂語,說什麼現在假裝大方,早幹什麼去了,周進也只當作是沒有聽到。
回到順天府學之後,周進將傅檢請到自己辦公室喝茶,詢問這個王戰究竟是抱上了誰的大腿,他為人小氣不說,與人交談時還尖酸刻薄,怎麼可能在順天府學幹了這麼久,還一直沒有被辭退?
傅檢笑道,「這個王戰嘛,我勸你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儘量不要去管他了。上一任順天府學教授周萬林,也看不慣王戰這廝的所作所為,想要拿掉他,但後來不知道有人給他說了些什麼,周萬林教授最終沒有選擇動手,一直放任他到今天。」
周進不服氣道,「他背後的人竟然有這麼強,難道比當初的理國公府、治國公府都要牛叉,以至於連我也要看他臉色做事不成?」
傅檢勸說道,「也沒有那麼誇張。王戰這廝,唯利是圖,只要不讓他掏銀子,不影響他在順天府學上下其手,撈好處費,他便對誰都和和氣氣,對上官也算是比較服帖。」
兩人正說著,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吵嚷聲。
周進眉頭一皺,對傅檢說道,「你且在這裡坐著,我出去看看是誰在吵嚷。」
傅檢點了點頭,他知道周進是想要藉此機會,敲打敲打順天府學的那些下屬,讓他們知道現在是誰在當家作主,便也不去攔他。
周進走出辦公室,只見王戰正站在院子裡,大聲嚷嚷著什麼,而他的對面,則是一個身材矮小,穿著普通青衣小帽的年輕人。
看到周進出來,王戰馬上換了一副笑臉,對周進拱手道,「周大人,您出來了。沒事,沒事,就是一個小人物,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想要找府學教授,我正在這裡勸他離開呢。」
周進懶得聽他一面之詞,便向那個年輕人問道,「你此番前來,究竟所為何事?」
那名年輕人悲憤地說道,「周大人,我乃府學廩生崔茂,這都過了新年了,去年下半年的廩餼銀,卻至今都沒有拿到。如今學生已餓得三天沒有吃飯了,懇請周大人替學生做主啊?」
所謂廩生,是大周朝科考體系中的生員名目之一,指由官府提供膳食補助生活的生員。相對應的則是捐納生員,不僅沒有膳食補助的待遇,還要自掏腰包,方能獲得求學機會。
不過廩生名額具有一定限制,府學有四十人,州學三十人,縣學二十人,每人每月可獲得半吊錢的廩餼銀。
半吊錢說起來也不多,但只要這名生員不貪圖享受,不參加社交宴飲,滿足於每天鹹菜就饅頭的生活水準,肯定還是餓不死的。
可眼下順天府學剋扣了他們的廩餼銀,而且還剋扣了半年時間以上,那可就真不好說了,也難怪這個名叫崔茂的生員,會忍不住找到攢典王戰這裡。
「廩餼銀的發放一向都是由你負責?」周進向王戰詢問道。
王戰臉上有些不自然地說道,「是我負責,不過這也不能怪我。去年下半年的廩餼銀,一直到年前衙門封印前,才發放下來。那時候大多數生員都回家過年了,便沒有來得及操辦此事。」
「現在新年假早已結束,是否可以向這些廩生們,立即發放廩餼銀了?」周進繼續追問道。
「可以是可以。」王戰稍微猶豫了一下,隨後表示道,「不過畢竟涉及到大筆銀錢的發放,也不是一個兩個人,總得容我稍微籌措一下,不如挪到明天再說吧。」
「那也行。」周進轉頭對崔茂說道,「明日若是還沒有發放下來,你再來找我也不遲。你看如何?」
崔茂大喜道,「多謝周大人做主。我雖然手頭緊張,但一天時間而已,還是可以等待下去的。」
解決了這起小事之後,周進便回到辦公室,再一次向傅檢打聽王戰這人的底細,連廩生們的廩餼銀都可以剋扣在手中,他還有什麼壞事干不出來?
「我建議還是別管這件事。」傅檢像是得了便秘一樣,臉上神情十分為難。
「這是為何?」周進納悶道。他是順天府學教授,乃是順天府學的第一把手,連一個攢典這樣的低級佐吏都對付不了?這不是開玩笑嗎?
傅檢見周進態度堅決,便坦誠道,「你是不知道,王戰這廝,乃是原九省都檢點、新任內閣次輔王子騰的一個遠房侄兒,和你房中那個貴妾王熙鳳也是相互認識的。當然嘍,王熙鳳被錦衣府治罪,做不成榮府嫡媳婦之後,以王戰這種趨炎附勢的性格,怕是沒有什麼來往了,你沒有聽說過他也正常。」
周進追問道,「即便他是王子騰的遠房侄兒,背景再大,也大不過一個理字。他長年累月拖欠廩生們的生活補助,這期間一直沒有人提出抗議?」
「也不能說長年累月。」傅檢解釋道,「王戰這廝,是把這些錢拿去放高利貸,以半年為期,提前要帳,可是一文錢的利息都沒有。他去年衙門封印前,才接手了這筆銀子,少說也要等到今年五六月份,才會把這筆銀錢發放下來,左右會分毫不少,到達這些廩生們的手中,周大人也沒有必要太過於擔心。」
「公中的銀子,他拿去賺利錢?這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啊。」周進氣憤道。
「而且他還要等到五六月份,才肯發放這筆廩餼銀?他不是明明都答應我了,明日便能下發麼?」周進問道。
傅檢笑道,「他只是推託明日再說,可沒有說明日一定發放。我要是猜得不錯,他明日必定要托人報假,等拖上一兩日,崔茂的脾氣沒有了,您大概也忘記了此事,事情不就糊弄過去了麼?」
周進生氣道,「他要真敢調戲我,那這個差事,他就別想幹了。」
傅檢聽出了周進語氣之中的冷意,不禁擔心道,「難道松江伯脾氣見長,還真敢對王子騰的這個遠房侄兒動手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