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下鄉宣傳(一)

  周進當然能做成這件事情。

  之前,周進就和劉頓有過一些溝通和交流,透露了一些風聲,只是不太成功罷了。

  按照周進的意思,明年是土豆種植在順天府境內全面鋪開的第一年,大興縣作為土豆種植的首倡者以及紫檀堡農作物試驗園所在地,理應在土豆種植方面做出表率,在播種面積、土豆產量、食用推廣等方面遙遙領先於其他州縣才行。

  為了保證萬無一失,整個大興縣衙都已經行動起來,各房衙役都開始深入田間地頭,向農戶們宣揚種植土豆的好處,雖然說也取得了一些成效,確實也有一些農戶表態,說是從明年開始種植土豆,但跟隔壁州縣的動作比較起來,就有一些相形見絀了。

  隔壁州縣根本沒有搞這麼複雜,而是直接一道命令下去,從明年開始,該州縣管轄範圍之內,一律種植土豆,若是種植了其他農作物,則屆時一律拔除,概不賠償。

  正所謂破家的縣令,滅門的府尹,州縣長官的意志,就是該州縣所有農戶的意志,積威之下,事情辦得就是這麼簡單、乾脆、明了。

  但周進是穿越者,不想搞令出必行、唯我獨尊這一套,而是強調尊重農戶自願、積極開展宣傳,雖然不會造成官民矛盾的巨大隱患,但在農作物種植推廣這一塊,確實落後了其他州縣一大截。

  比如說,玉田縣的土豆種植推廣就非常成功。玉田縣衙早已向順天府衙門行文匯報,說是玉田縣全境,明年土豆種植必然高達百分之百,保證家家戶戶都種植土豆,家家戶戶都吃上土豆。

  順天府尹王允大人、順天府通判傅試大人和順天府治中趙光南大人,分別前往玉田縣視察了一次,在給戶部的行文中,也多次表揚玉田縣敢闖敢幹,堪稱為君分憂的典型。

  因為這個,玉田縣令還在一次聚會上,諷刺了周進一次,說他嘴上無毛,辦事不牢。

  玉田縣主簿李燦雖然不敢說周進什麼,周進畢竟是縣令,又是新科進士,身份和地位擺在這裡,不是他一個小小的主簿所能夠輕易詆毀和招惹的。

  但他對和自己平級的大興縣衙主簿彭念,就沒有什麼好客氣的了。

  李燦公開揚言說,如果換做他是大興縣衙主簿,早就可以確保大興縣全境大面積種植土豆了,何至於都到了寒冬季節了,還要勞煩縣衙各房衙役冒著寒風雪雨,走入田間地頭或者民戶家中,費盡口舌勸說那些愚昧不化的農戶們呢?

  這不是故意折騰大興縣衙里的這一大幫人嗎?

  李燦的弟弟李暢現任大興縣衙戶房房首。他雖然不敢和周進公然頂牛,但在私下裡,他也不時說一些陰陽怪氣的話,以至於周進在整個縣衙之中,官聲很不好。

  雖然大家迫於縣太爺的威嚴,對於周進的命令,只能遵照執行,但在背後嘀咕幾句,痛罵一番,卻是無可避免的了。

  周進對李燦、李暢兄弟倆,自然是恨得牙痒痒。

  不過,李暢既有一個擔任玉田縣主簿的舉人哥哥,又有一個縣丞劉頓在上頭充當他的奧援。

  此外,原任都察院御史的陳耀北,貶官為順天府學訓導,自然也是站在了周進的對立面。

  周進如果想拿李暢開刀,勢必會被劉頓攔阻,即便周進最終能夠把事情做成,但陳耀北肯定會以此做文章,在士林之中廣泛散布謠言,指責周進本人打擊報復、心胸狹窄,考慮到這種種因素,周進也只好任由李暢到處風言風語,暫時也拿他沒有辦法。

  這個時候,周進最需要的就是一個嘴替,就像陳耀北和劉頓看周進不慣,自己不出面,也不動手,卻指示縣衙戶房房首李暢給周進下絆子一樣,周進也需要一些人,替他衝鋒陷陣,把他所不敢做的,不敢說的,都搶先做出來,說出來。

  目前,整個大興縣衙之內,典史高基,主簿彭念,都是站在周進一方,戶房書吏董雷,他的幾個弟弟妹妹,都在周進家中做奴僕,他也是把全家人的命運都押在了周進身上。

  董雷樂於表現,十分賣力,在戶房中,和那個戶房房首李暢爭鋒相對了好幾回。但董雷畢竟身份受限,雖然也能做一些事情,但畢竟做不了太多事情。

  比方說,董雷在戶房房首李暢面前,可以據理力爭,但在縣丞劉頓面前,他就連多說一句話的資格都沒有,這又怎麼能和別人爭鬥?

  周進想要在大興縣衙迅速打開局面,將陳耀北、劉頓這些人徹底摁倒,自然還需要一個更有身份、更有背景的人,過來給自己打頭陣。

  傅檢就是一個最好的人選。

  不像韓奇、馮紫英這些人,出身顯赫,一過來就能秒殺諸人,感覺是痛快了,但殺雞焉用牛刀?

  數來數去,還是傅檢的身份合適,既有一定背景,能在陳耀北、劉頓這些人面前挺直腰杆說話,但他畢竟早已和順天府通判傅試分家另過,其背景還沒有達到那種將陳耀北、劉頓等人徹底壓制的程度,正好可以拿來練手,和陳耀北、劉頓等人斗上一斗。

  傅檢自己也做好了心理準備。他心裡一清二楚,周進推薦他出任大興縣學教諭,不可能無的放矢,必定是有所圖謀,是想把他叫過來做事的。

  傅檢是個文弱書生,打打殺殺之類,他是做不出來。

  但若要說道言語傷人,以勢壓人,勾心鬥角,相互算計,傅檢好歹也是官宦子弟出身,自然還是有著一些心得體會的。

  周進交給傅檢的任務是,廣泛發動縣學師生,深入鄉下開展農作物推廣宣傳。

  上一任縣學教諭以及縣學訓導張應華,對此都不大讚同,自然從周進那裡討不到什麼好。

  現在傅檢接任大興縣學教諭,自然要把這方面的事情做起來。

  如果傅檢以自己的身份強壓張應華訓導,自然也是一個辦法,但卻達不到理想的效果,張應華訓導也不一定就會樂於聽命。

  所以周進故意晾了張應華訓導幾天,拖欠了他幾天俸祿,一直等到他熬不住,求上門來之後,才說道自己要替他們幾位縣學同僚謀劃一件差事。

  到時候,這個差事就不屬於傅檢強壓給張應華訓導了,而是他周進仗義執言,好心幫了張應華訓導和三位囑託一個大忙。

  「張應華訓導還得感謝自己才行呀。」周進美滋滋地想著,心中籌劃也逐漸成型,他不但要開展宣傳種植推廣工作,他還要發動縣學師生全員招商,把工作做在前頭哩。

  次日,傅檢接受周進指示,果然將張應華訓導以及錢益、范進和康養志等三位縣學囑託,都召集在了一起,說是他已從周進縣令手中,拿到了一筆特別經費,用於下鄉開展土豆種植宣傳。

  原本,張應華等人都有些興致缺缺,不過是看在周進昨日發放俸祿時,每人多給了幾十文錢的份上,情面難卻,所以勉強答應了下來。

  要按照他們的意思,讀書人的事情最大,還是縣學童生們的功課要緊啊。

  但周進卻強調學以致用、知行合一,又搬出了孔夫子的那句話,「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何為夫子」,倒是讓張應華等人,一時間無話可說。

  及至聽到傅檢說,參加下鄉宣傳,食宿全包不說,還有銀錢可拿,四人的積極性便有些高漲起來。

  說一千道一萬,金錢的刺激便是最好的刺激啊。

  縣學訓導張應華其實還是有一點猶豫。發動縣學師生,參與下鄉宣傳,這可是亘古未有之事。

  雖然這個提議出自署理大興縣令周進的謀劃,又由大興縣學教諭傅檢牽頭執行,所需經費由縣衙戶房承擔,但要真是受到言官彈劾,說是大興縣學不務正業,譁眾取寵,到時候若要追責,他這個大興縣學訓導,怕是也要受到牽連啊。

  張應華隱隱約約,還聽到了一個風聲,說是順天府學訓導陳耀北和大興縣丞劉頓,都反對發動大興縣學師生下鄉宣傳,說是縣學童生,應當一心只讀聖賢之書,怎麼能摻和到那些鄉下農夫們的耕種之事中去?

  劉頓大人甚至還放出話來,大興縣學師生們,只要前腳離開大興縣學,他後腳就要到順天府衙門告狀,告發大興縣學教諭傅檢不務正業,諂媚上官,純粹是亂彈琴。

  有順天府學訓導陳耀北在一旁敲邊鼓,他的告發必然會引起上官重視。

  當然了,劉頓大人也特意找到張應華說起這件事情,建議張應華不要懼怕傅檢,一定要據理力爭,可千萬不要跟著傅檢亂來,以免誤了自身前程,到時候追悔莫及啊。

  因此,哪怕是回到家中以後,張應華還在為這個問題左思右想,反覆思慮,時常唉聲嘆氣,他是真心不想摻和到這些官場爭鬥中去啊。

  他的妻子沈氏聽說後,便勸說道,「我看這個事情,終歸是一件好事。按照傅檢教諭的這一套說法,你是縣學訓導,特殊津貼也最高,每天補貼一百文錢,這一趟下鄉少說也有十天半個月吧,大概也有一吊錢的收入了。能多得一吊錢,今年過年便能更加豐盛一些,兩個孩子也能多吃上幾塊肉。至於言官彈劾,上司追責,你都不必放在心上。說一句讓你不高興的話,你一個芝麻綠豆大小的官兒,又值得誰來惦記你?真要是出了事,那也是周進縣令、傅檢教諭等人頂在前頭,他們都不怕,你需要怕什麼呢?」

  張應華一想也是。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

  何況,周進、傅檢力推下鄉宣傳這個活動時,自己不也表達了一些顧慮和疑問嗎?考慮到這個因素,即便受罰,也不可能太過吧?

  畢竟,說破了天去,周進、傅檢二人都是其頂頭上司,諸多事務都是由他們倆一言而決啊。

  到了這個時候,張應華便不再有什麼畏懼情緒。

  而沈氏的另一席話,更是堅定了他的決心,「何況,周進縣令和傅檢教諭也不是好惹的。當初他們在北平城中,鼓譟著『吾孩生母,永不為奴』,直接和治國公府的三品威遠將軍夫人高穎槓上了,結果怎麼樣?還不是讓治國公府賠禮道歉,白白地賺了上千兩銀子。後來,桃李書院又和理國公府對壘,坑了理國公府將近十萬兩銀子,不得不變賣家產,賣兒鬻女,以便用來還債。這麼大的風波,周進縣令和傅檢教諭都挺過來了,現如今不過是縣學師生,中斷日常學業,下鄉開展宣傳,又算得了什麼?」

  張應華一想也是,真要有誰想要打擊周進和傅檢,那還得找出二人更大的把柄才行,這麼一件小事,雖然不符合縣學設立的初衷,但也不是什麼大逆不道之事,不至於要拿出這件事情上綱上線吧?

  鑑於這種情況,那個劉頓老爺,哪怕是告到了順天府衙門,也不大可能掀起什麼風浪才是。

  想通了之後,張應華的心情便輕鬆、愉悅起來。一想到這次下鄉一趟,便能得到一吊錢的特殊津貼,張應華更是興奮難耐,便想著和妻子沈氏,再行一次周公之禮。

  但這次,沈氏就沒有那麼好說話了。她雖然態度尚可,但卻語氣堅定,「哎,我現在哪還有心情想著這種事情。含光孩兒都已經十四歲了,已經到了說媒娶親的年紀了,你這個做父親的,一點都不擔心,我可是日夜懸心,擔心他的婚事拖到最後,會愈發困難啊。」

  提到這件事情,張應華頓時像被人捅了一刀,眉頭緊鎖,愁苦不堪,再也沒有那般熱情洋溢的興致了。

  沈氏見狀後,便覺得自己這番話沒有說好,傷害了自己男人的尊嚴,便輕解羅裳,故意露出了兩隻肥軟的肉饅頭,反過來想要主動服侍丈夫一回。

  但張應華卻擺了擺手,表示他已興致全無了。

  臨出發前那個晚上,張應華輾轉反側,一夜沒好生得睡。想著自己在這次下鄉宣傳過程中,一定要好好地賣力一回,多掙一些銅板,多積攢一些銀錢,才好給自己的兒女們說定親事啊。

  次日一早,天剛剛放亮,張應華就從床鋪上爬了起來。他掀開帳子一看,雖然門窗緊閉,但見窗上光輝奪目,想必是晴日已出。

  張應華心中急迫起來,想著傅檢昨日還提醒過,務必於吃過早飯後,趕到縣學門口集合,過時不候。

  如果因為自己貪睡遲到了,不但賺不到那一吊錢,還會落得一頓埋怨,太划不來了呀。

  張應華連忙起身穿衣。他打開房門,從屋內往外一看,原來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了將有一尺多厚,而天上仍是仙女散花一般,鵝毛大雪紛紛落下。

  傅檢這才放下心來,想著天幕雖然大亮了,但這應當是因為下雪的緣故,時間應當尚早,可以確保在規定時間趕到縣學大門口。

  張應華隨手捏了一把雪,用來搓了一把臉,便在灶台上,拿了一個昨晚吃剩下的饃饃,三兩下吞咽到了肚子裡,權且果腹。

  等向自己的妻子兒女,一一打過招呼,張應華便背起昨晚提前打包好的行李,踏著積雪,向著縣學門口走去。

  此時那裡人影綽綽,想必有人早就趕過去集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