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應華趕到縣學門口,才發現諸人早就到齊,就差他和康養志了。
縣學囑託錢益、范進二人,當然是想著趁這次出差辦事,減少嚼用,掙一些補貼。
他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孑然一身,自然也就不用懼怕什麼。
但康養志膝下兒女眾多,不願意摻和到署理縣令周進和縣丞劉頓這兩方巨頭之間的矛盾鬥爭中去,對於大興縣學師生下鄉宣傳一事刻意迴避,倒也不難理解。
至於縣學諸位童生,尚且懵懵懂懂,還沒有察覺到周進和劉頓之爭。
他們一年到頭,大都是苦讀詩書,吃不好穿不好,生活著實清苦。
聽說此次下鄉宣傳,頓頓都有土豆紅燒肉吃,也都歡呼雀躍。
因此,根本不需要周進、傅檢催促,眾人都在規定時間內到齊了。
周進便將此次下鄉宣傳的注意事項都言說了一遍,隨後開始分組。
大興縣學共有四十餘名師生,周進將眾人分成四組,傅檢、張應華、錢益和范進等四人分別擔任各組組長。
隨後,眾人便分乘八輛馬車,一行人浩浩蕩蕩,向著第一個目的地馬場鎮進發。
這場雪下得很大,要是在往常,肯定不適合出門行走。
但因為周進接任署理縣令以後,在大興縣境內實施道路開發計劃,幾條主要幹道都由沙石煤渣鋪就,並安排人定期打掃。
如果下雪,則安排附近居民前來掃雪,故而雨雪天氣也不會影響到人們的正常出行。
這次下鄉宣傳的第一個目的地馬場鎮,原本並不是一個鎮。
後來,御馬監在京郊廣泛興建養馬場所,並在馬場鎮這個地方徵集人力,建設了一個小型城堡,城中有馬廄、官署、寺廟、牧軍營房等建築,以供御馬監派出的掌房太監及其下屬在此辦公和歇息。
此後,附近村民便逐漸向這個小型城堡集中和靠攏。
一來,此處人流量較大,富含商機,吸引了一些人前來設立飯館、客棧、商鋪之類。二來,掌房太監手底下,還有著一批軍士,尋常盜賊不敢前來挑釁,故而治安形勢較好,適宜居住。
長此以往,此地便成了一個小型集鎮。
周進、傅檢、張應華等人來到馬場鎮以後,先是拜訪了掌房太監趙公公。
趙公公年齡不大,和傅檢年紀相仿,不過十七八歲,但他走了門路,從幼時起便進入宮中當差,因為謹小慎微,很快就俘獲了御馬監掌印太監周公公的信任,便給他安排了一個肥缺,打發他到大興縣馬房來做掌房太監。
若是在宮中,趙公公這樣的小太監,還得到處看人臉色。
他上頭還有太上皇、太后、太妃、皇上、皇后、妃嬪以及各位王子、公主,這裡面無論是誰,他看見了都得跪下來磕頭問安。
即便是在太監、宮女們中間,他的地位也不算靠前,以至於說話都不敢大聲。
現在他出宮辦事,情況就不一樣了。整個大興縣馬房,兵丁數百人不說,還間接管理養馬民戶數百戶。可以說,他只要打個咳嗽,便有上千人集體感冒。這麼多人都仰仗著他的鼻息,在他手底下討生活,這種感覺不提有多爽了。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啊。」趙公公時常這般感慨道。但一想到他下體殘疾,再也做不成大丈夫了,便又忍不住有些哀怨起來。
趙公公來到馬場鎮已經半年有餘。他很滿足於目前的生活狀態,對於這種山高皇帝遠的生活,也格外珍惜。
趙公公深知,官場不只是打打殺殺,官場還是人情世故。
所以,趙公公的處事原則,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對於歷任大興縣令,他也刻意交好。
新任署理大興縣令周進所干出來的諸多勾當,趙公公早就派人打探過了,連治國公府和理國公府,都沒在周進這個新科進士面前討到好,趙公公當然也不會特意為難他。
他吃飽了撐著,敢和周進這號簡在帝心的猛人作對?
話說回來,周進在紫檀堡大興土木以來,連帶著整個大興縣境內的土地價格也開始上漲,趙公公所管轄的大興縣馬房,土地儲備量極大,他上下其手,也藉此發了幾筆小財,對於周進諸般動作,自然也願意樂觀其成。
因此,署理大興縣令周進、大興縣學教諭傅檢和大興縣學訓導張應華等人聯袂來訪,說是要在馬場鎮開展土豆種植宣傳推廣,趙公公便一口答應了。
不僅如此,趙公公還慨然允諾道,「大興縣馬房下面還有八百畝沙地,土地貧瘠,種什麼都不合適,一直荒在那裡也挺可惜的。要是種植土豆可行,我便把那八百畝沙地交給你們大興縣衙打理,到時候種植土豆有了收穫,分給我們大興縣馬房兩成即可。」
周進連忙謝道,「趙公公如此好意,周某感激涕零。順天府尹王允大人得知後,想必也會對您深懷感念。你我雙方攜手共進,友誼之樹必然常青。」
趙公公笑道,「我從小家貧,沒讀過什麼書,也沒有什麼文化,大字不識一籮筐。但縣令大人的意思,咱家還是聽懂了。周大人放心,咱家絕不會無故生事,破壞別人的好事。你們放手施為,我兩不相幫,絕不干涉。」
周進嘆道,「趙公公的忠君愛國之心,真是日月可鑑呀。」
張應華聽得雲裡霧裡,不知道趙公公和周進二人,究竟在打著什麼啞謎,聽他們的意思,是否是周進、傅檢想辦一件事情,希望趙公公行個方便,不要插手,趙公公也同意了。
但從雙方交談來看,卻又什麼都沒有說。周進只是說著下鄉宣傳土豆種植推廣一事,趙公公也答應拿出八百畝沙地用來種植土豆。
這些話拿到檯面上來講,根本傷害不了任何一個人,對於陳耀北、劉頓二人更是毫無威懾力呀。
張應華感覺自己好像牽涉到了一個巨大的陰謀當中。
這個陰謀,周進作為主謀,必然是知道的;傅檢是執行者,怕是也略知一二;趙公公是外人,可能仍然不明真相,卻嗅到了一股危險的氣息。
他為求自保,所以拿出了八百畝沙地,向周進、傅檢二人示好。
不過,既然已經參與了進來,張應華這個時候即便想退出,也來不及了。
他只能在心底里暗自祈禱,希望周進、傅檢二人能夠不失手,將陳耀北、劉頓二人趕下台才好。
從趙公公這裡告辭以後,周進、傅檢等人又帶著縣學師生,先後拜訪了鎮上的飯館、客棧老闆,在向他們發放土豆食用諸多烹飪方法的書面材料的同時,也邀請他們前去紫檀堡置辦產業,開展商貿經營活動。
而這個時候,天色也開始暗了下去。那些挨家挨戶做地面推廣的縣學童生,陸陸續續返回到關帝廟中。
馬場鎮內的這座關帝廟,共有大殿三間,抱廈六間,地方寬敞,恰好可供諸人休息。
周進便做主,將關帝廟作為臨時駐地,準備在此歇息一晚。
張應華從縣學童生們手裡,隨手拿過一張宣傳資料,當他在宣傳資料上看到前面兩頁,都寫著諸如忠君愛國等宣傳話語時,頓時大吃一驚。
「這是什麼時候改的?那疊宣傳資料我看過,都只是一些土豆種植和烹飪知識啊。」張應華失聲說道。
傅檢笑道,「還不是陳耀北和劉頓二人多事,硬說我們宣傳土豆種植是不務正業之舉,我們便將本次下鄉宣傳的活動主題,從土豆種植改為忠君愛國暨土豆種植。這無論是誰來抨擊,我們都是渾然不怕的了。」
張應華聽到這裡,忍不住朝城堡門口看去。此時,有幾位軍士正在吃力地關閉城門。城堡內和城堡外便分成了兩個世界,城堡內的消息,便不可能再傳播出去了。
張應華心想,陳耀北和劉頓二人,這次怕是要完蛋了,他們要真敢告狀,怕是都不知道丟官落敗是怎麼一個玩法。
而陳耀北自從來到順天府學任職之後,他的心情一波三折,經歷了數次明顯變化。
剛開始得到消息,說自己即將被貶為順天府學訓導時,他的心情是很不高興的。
他原本擔任都察院監察御史,雖然品級不高,僅為正七品。但在朝廷上,卻可以和那些六部堂官們平等對話,任誰也不可輕忽、怠慢他。
位卑而權重,錢多而事輕,連北靜郡王都對他以禮相待,可以說是相當拉風了。
桃李書院涉賭一案發生後,陳耀北受到了朝廷斥責,幸虧北靜郡王仁義,拉了他一把,好說歹說,仍然把趙耀北留在了京畿之地,擔任順天府學訓導一職。
他不但品級下降了,油水也沒有以前那麼多了,以後面對六部堂官、司官,只有跪下磕頭求人的份兒,這對於心高氣傲的陳耀北而言,可謂打擊沉重。
他一時間心灰意冷,也沒有什麼心情和周進這廝爭鬥了。
「你周進想種植土豆就種植土豆,想建設紫檀堡就建設紫檀堡,任憑你周進縣令如何忙乎,反正我這個順天府學訓導巋然不動,咱們井水不犯河水。」這就是陳耀北被貶官為順天府學訓導之後的真實心境。
因此,有一段時間,陳耀北直接閉門謝客,即使上官有急事找他,他也一律稱病不出,順天府學的諸多事務,更是一律不管。
順天府學教授周萬林見他不配合,也只得罷了。再有什麼事情,便不怎麼找他商量了。
後來,周進將大興縣衙部分內設機構從北平城中搬遷到紫檀堡,又發布了大興縣未來五年發展規劃,其中提到大興縣年度經濟活動總量將達到三百萬兩銀子,年度稅賦收入十萬兩,對標江南那些繁華城市,如江州、常州時,陳耀北在被這一連串經濟數據驚訝得目瞪口呆的同時,內心也悄然有了一絲波瀾。
要是把周進這廝一腳踩下去,自己接手大興縣令一職,這潑天的功勞可不就成了自己的了?有了大興縣令這個履歷,仕途再往上走,豈不是順風順水,一路縱橫?
尤其是當他聽說,周進這廝還有可能接任順天府學教授,成為自己的頂頭上司時,陳耀北的心情更是久久不能平靜,他想把周進這廝扳倒的心情就更加突出了。
「大丈夫豈可久居人下?」陳耀北咬牙切齒地說道。
思慮至此,陳耀北又想到了前任大興縣令趙光南,他也是藉助於紫檀堡附近的開發建設,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大興縣乃至於整個順天府的財政虧空狀況,這才獲得朝野稱讚,從而連升三級,破格拔擢為順天府治中啊。
陳耀北這才發覺自己後知後覺,明眼人都知道大興縣成為了一個政治高地,可憐自己愚昧無知,居然想著在順天府學訓導這個位置上躺平,這要是讓上司們知道了,豈不是更加落不到一個好評了?
陳耀北對周進恨得牙痒痒。他不反思自己閉門不出、當起了甩手掌柜的錯誤,卻認為是周進這廝陰狠毒辣,故意把自己打發到順天府學這個冷衙門,讓自己撈不到事情做,想讓自己完全失勢。
「休想。」陳耀北氣得桌子一拍,惡狠狠地說道。
一時間,嚇得他書房中的那個俏麗丫頭都不敢開口說話。
她昨晚剛讓陳耀北得手,正是受到男主人寵幸憐惜的時候,本想藉此機會,向陳耀北討要一個金手鐲,如今見到這個陣仗,自然是嚇得什麼都不敢說了。
陳耀北倒無意於和身邊一個俏麗丫頭為難。昨晚上答應的那個金手鐲,他也叫管家去紫檀堡風情一條街上去採買了,聽說那裡物美價廉,質量可以得到保證。
聽主人說金手鐲一事有戲,這個俏麗丫頭頓時又開心起來,看來她在男主人心目中,還是有著一定地位的呀。
然而,當她上前摟住陳耀北的脖子,一番賣萌撒嬌,想要引誘眼前這個男人,再度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從而讓她有機會得到更多回報的時候,陳耀北卻將她重重地推開了。
「公事要緊,豈能白日嬉戲?」陳耀北故作莊重地說了一句,便吩咐管家備轎,他稍後便要去順天府衙門觀望形勢了。
氣得這個俏麗丫頭在心裡頭痛罵道,「那昨日白天,你為何又要纏著我的身子不放?真是一個不要臉的假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