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走馬上任(二)

  按照大周朝律法,各府、州、縣均需設立學校。

  作為全縣最高教育機構,縣學置有教諭一人、訓導一人、囑託數干名。

  其中,訓導是教諭副手,而囑託則屬於臨聘教員,在縣學教諭的領導下,共同承擔全縣文廟祭祀、教化推廣事宜。

  大興縣學訓導張應華近來有些鬱鬱寡歡。好不容易等來一個機會,上一任大興縣學教諭調任津州府學訓導,論理,所空出來的這個職位,就應當由他張應華來接任才是。

  他也是國子監生員出身,還曾中過鄉試副榜,從學問上來講,做一個縣學教諭,可以說是綽綽有餘。

  論資歷,他歷任香河縣學訓導、大興縣學訓導,在這個職位上兢兢業業,辦事殷勤,迄今已有十餘年時間。

  上一任大興縣令趙光南大人在任時,還曾當面給他打過包票,說只要有機會,必定要推薦他出任大興縣學教諭。

  現在可好,新官不理舊帳了。

  自從換了一個新縣令周進,對他就一直橫眉冷對,看鼻子不是鼻子,看眼睛不是眼睛。而大興縣學教諭的職位,居然也在周進的一手操控之下,戴在傅檢這廝的頭上了。

  張應華對於傅檢,完全沒有好感。傅檢在北平城中酗酒鬧事的花邊傳聞,他不僅有所了解,甚至連傅檢為了攀附權貴,迎娶賈迎春這個二婚女為妻之事,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這麼一個品質不佳的人,又這麼年輕,才十七八歲,就空降過來,做自己的頂頭上司,張應華覺得自己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

  不過,張應華也不是一個胡攪蠻纏、心胸狹窄之人。既然傅檢出任大興縣學教諭一事,已成定局,他也不打算給對方使絆子,鬧脾氣。

  總歸是自己的上司,該有的尊重還是得有啊。

  因此,早在幾天之前,聽說傅檢即將上任,張應華還特意和那幾個縣學囑託說好了,到時候一起湊分子,無論如何,總得安排一頓酒席,給傅檢這位上司接風洗塵才是。

  可是誰能料到,傅檢僅在署理大興縣令周進大人那裡報到了一次,便躲在家中再也不肯出來了。

  他既不在大興縣學露面,也不召見縣學訓導、囑託等下屬們問話。

  傅檢此舉,意欲何為?

  在張應華看來,周進這個縣令即便有些不按常理出牌,但其所作所為,卻也不純粹是出於私心,他還是想著要有一番作為的。

  現在他把傅檢請過來擔任大興縣教諭,結果傅檢這廝,卻整天都呆在家裡,他也當真看得下去?

  當然,大興縣教諭這個職位,本來就是一個閒職,平常倒也不需要太過於忙碌。

  有他張應華和諸位縣學囑託共同維持,對付在縣學中求學的那幾十個童生,還是沒有多大問題的。

  或許這就是傅檢偷奸耍滑,躲在家中不肯出力的緣由吧?張應華暗中猜測道。

  大興縣學從北平城中搬遷到紫檀堡附近之後,占地面積擴大了一倍不止,辦學條件也比起當初要好了許多。

  校園裡,共有兩排平房,分別作為教學、住宿之用。

  兩排平房中間西面牆角,則蓋有八間瓦房,作為雜物間使用。

  上一任縣學教諭在任時,提前將這八間瓦房做了分配,教諭兩間,訓導兩間,三位囑託各一間,還留下一間瓦房作為備用,一時間眾人皆大歡喜。

  沒奈何,縣學教職雖然清貴,但卻掙不到什麼錢,眾人都生活得十分困苦。

  以前在北平城中,自教諭以下,還得自掏腰包在外租房,搬到紫檀堡這邊以後,好歹各自還能分到一兩間房,以供一家老小居住,省去了租賃費用,這也是當初大興縣學搬遷,眾人都沒有提出反對意見的因由。

  下學後,張應華剛回到家中,他的妻子沈氏便向他說道,「夫君,家中的米剛吃完了,銀錢又不濟手。你上次說要請傅檢教諭吃酒,拿去了五錢銀子,卻又一直沒有吃上。要不先把這五錢銀子給我,讓我去米鋪里買一些米回來。等傅檢教諭同意吃你這頓酒飯了,我再把頭上這個銀釵當掉,供你花銷便是。」

  「不行。」張應華一口回絕道,「你從娘家帶過來的嫁妝,基本上都貼補家用了,就只剩下了這個銀釵,還是當年你出嫁時,你母親送給你的一個紀念。怎能因為我的事情,讓你失去最後一個念想?」

  沈氏卻苦笑道,「母親大恩,我記在心裏面便是。然而眼下一家四口,都等著米下鍋,不賣了它,咱們如何能有活路?」

  張應華長嘆了一聲道,「哎,按道理,這個月的俸祿,也應當到位了。但因為這個新上任的傅檢教諭,一直呆在家中,從不曾來縣學視事,大概也不曾前往戶房交涉過,以至於我和三位同僚,手頭陡然緊張起來。你這個銀釵先不要當掉,我明天無論如何,也得去縣衙戶房一趟,別的不說,這俸祿總應當發下來了唄。」

  沈氏卻擔心道,「你這樣做,未必有些咄咄逼人,萬一觸怒了同僚們,將要如何是好?」

  張應華回答道,「那也沒有辦法,走一步看一步吧。總不能全家上下,都跟著我喝西北風。」

  這天晚上,沈氏從米缸中掏摸出了幾十顆碎米,煮了一大鍋米湯。全家上下,每人喝了好幾大碗,一直喝到肚子鼓脹,實在是喝不下了,這才停了下來。

  不管怎麼說,總算是欺騙了肚子,感覺不餓了呀。

  張應華膝下現有兩個孩子,分別是大兒子張含光,現年十四歲,縣學童生。小女兒張含亮,現年十二歲,跟著母親沈氏操持家務。

  因兒女們都有些年紀大了,再住在一間房子裡,實在是不妥當。所以,平常晚上安歇時,便是由沈氏帶著小女兒張含亮睡在一個房間,張應華帶著大兒子張含光睡在另一個房間。

  夫妻倆想要在晚間溫存一番,都已是不大可能。

  正常情況下,像張含光這種年紀,已經可以托人說媒,介紹親事了。

  但因為家中清貧的緣故,不但媒婆從不上門,張應華和妻子沈氏也不敢去找那些媒婆說事。

  否則,真要談婚論嫁,彩禮從哪裡來?辦酒的錢從哪裡來?

  想起這個事情,張應華更是頭大。他想,要不就讓張含光停學算了,反正也難有希望考中秀才,還不如先去附近的作坊、酒店,找一些活計先幹上?多少也能補貼一些家用不是?

  教職俸祿,州學正月米二石五斗,縣教諭、府州縣訓導月米二石。

  相比之下,州縣首領官之祿,諸如內外官司提控、案牘、州吏目、縣典史皆月米三石。

  也就是說,同樣是在縣衙任職,傅檢、張應華每月都只能領取二石米,按價值一兩銀子發放,而同僚高基典史、彭念主簿則每月能領取三石米,折合一兩五錢銀子。

  更為關鍵的是,高基、彭念等人,都可以插手緝捕、監獄等工作,有的是上下其手、雁過拔毛、吃了原告吃被告的機會,自然是賺得盆滿缽滿。

  大興縣衙部分機構從北平城中搬遷到紫檀堡之後,高基、彭念二人便立即在萬柳園入手了一套二進四合院,由此便可以看出,他們手頭都較為寬裕,財力格外不俗。

  而作為大興縣學訓導,張應華平常打交道的都是縣學裡的那些窮酸童生,即便有個別童生家境良好,但也不過是在過年過節的時候,送上一些糧米魚肉之類吃食,僅能偶爾改善一些伙食而已,對於提振家庭經濟狀況,顯然是無濟於事。

  以至於縣衙戶房這裡,不過是扣留了幾日俸祿,張應華訓導家中便青黃不接,需要當掉婦孺首飾來維持生計了。

  「怪我,怪我。」

  次日晌午,縣衙戶房剛傳出吵鬧聲,周進便把張應華訓導迎入自己辦公室,一陣寒暄過後,當張應華訓導主動提及俸祿發放一事,周進馬上開口道歉,自承錯誤,態度好得不得了。

  「這件事確實怪我。張訓導想必也應當知道,我在那個桃李書院院長職務上,每年可以拿到數千兩銀子的分紅。如今我出任署理大興縣令一職,每個月俸祿才值幾兩銀子,我都不好意思對別人講。我家大業大,人口眾多,這點錢可能都不夠我一天的開銷。你說我心裡又怎麼能高興得起來?因此,這些日子以來,我是天天呆在家中愁眉不展,借酒澆愁,以至於忘記了縣衙同僚們還等著這個月的俸祿養家餬口。前幾日,我去縣衙各房查看,順便去戶房走了一圈。那個戶房的董書吏很會做人,還曾向我提及過俸祿發放一事。但我因為不甚關心,沒有理會這件事,害得張訓導不得不上門討要,這都是我周某人的過錯啊。這裡現有五兩銀子,張訓導便拿去,多餘的錢也不用找給我了,你們幾人便分了吧,算是我向大家賠禮道歉了。」

  周進從懷裡掏出一個銀元寶,塞到張應華訓導手中。

  「這如何使得?」張應華訓導驚喜得站了起來。

  他原本以為今日上門討要俸祿,有可能會被周進這個頂頭上司大罵一通,畢竟年輕人熱血方剛,他惱羞成怒之下,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倒是沒有想到,這個周進如此好說話且不說,居然還向大家賠禮道歉,做出經濟補償。

  縣學教諭、縣學訓導的俸祿,是一兩銀子,縣學囑託的俸祿更低,只有一吊錢。傅檢教諭、張應華訓導和另外三個囑託的俸祿加起來,不超過五兩銀子。

  眼下周進一出手,便是五兩銀子,各人憑空多分得幾十文錢,自己家中便又可以吃上幾頓飽飯了。

  張應華訓導自然是喜不自勝,臉上笑成了一朵花。

  接下來,雙方的交流便更加和睦起來。

  周進上任之前,便派小廝曾祥、方靖特意打探了一番,知道縣學中,除了訓導張應華之外,還有錢益、范進和康有志等三位囑託,類似於臨聘教員。因為俸祿微薄的緣故,這幾位縣學囑託,日子也過得格外清苦、艱難。

  在周進的特意引導之下,張應華訓導果然開始訴苦了,「縣尊大人可能也有所了解,這縣學教職的俸祿,過於微薄不說,又沒有什麼賺錢的門路,日子自然是不好過。我因為岳父家裡還有一些資產,岳母大人在時,時常能得到一些接濟,日子勉強過得下去,也有了一兒一女。但是像錢益、范進兩人,都快三十歲了,迄今尚未婚娶。康養志好一些,他在紫檀堡附近還有幾畝薄田,租種出去,每年可以分得一些穀物。不過,他膝下有兩個兒子,三個女兒,正是半大孩子吃窮老子的年紀,我看他也是整日愁眉苦臉,好幾次動了變賣祖業的念頭。」

  「還有這種事?」周進假裝詫異道,「既然如此,三位縣學囑託為何不做一些兼職,以便貼補家用?像他們這種情況,屬於臨聘人員,只要平常有空,私下裡接一些活計,應當也沒有人說三道四吧?」

  張應華訓導說道,「難。有道是:百無一用是書生。三位囑託都是讀書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扛,想要找一些活干,也不是那麼容易。以前在北平城中,康有志他老婆秦氏還可以憑藉她和城門上某位百戶大人的遠親關係,替那些兵丁們漿洗衣裳,好歹掙一些銅板。現在大興縣學搬遷到了紫檀堡,這個活計也就自然做不成了。」

  周進啟發道,「那為何縣衙其他胥吏,一個個都大顯身手,富得流油。像那個戶房書吏董雷,我聽說他以前在刑房時,不過短短兩年時間,就把變賣的祖業重新贖了回來不說,還聘了鄭家莊富戶人家的漂亮閨女做老婆,聽說馬上就要結婚了,到時候少不得還要喝上一杯喜酒,送他一些禮金。大家都在縣衙公幹,憑什麼他們能發財?」

  周進憤憤不平地說道,似乎也為此抑鬱難平。

  話說道這裡,張應華訓導就不好接話了。

  縣衙各房都有發財的門路,就只有縣學屬於冷門單位,這是由朝廷體制和部門分工決定的。

  而且,縣學各位教職人員,畢竟都是讀書人,恥於言利,窮是窮了一點,但只要日子能勉強過得下去,一般也不會無事生非。

  周進還表態道,「張訓導,你放一百個心。咱們畢竟是同僚一場,有錢大家賺,有銀子大家來分。各位同僚日子過得艱難,我周某人也不會袖手旁觀。今日下午,我就去縣丞劉頓大人那裡,與他合計一些正經差事,讓諸位同僚也能藉此掙一些小錢,作為家庭貼補。」

  張應華訓導還以為周進在說場面話呢,他不置可否,但也抱拳道了謝。

  張應華訓導心想,所謂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不如還是等事情成了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