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大周朝學制,順天府鄉試一般都是在八月中旬左右舉行,故而稱之為「秋闈」。
其實,對於這次順天府鄉試,周大福對長子周進所抱有的期望並不多。
就周進這廝的水平,能在上一屆院試中考取秀才功名,就已經是超水平發揮,讓人格外驚喜了。
而自從考中秀才以後,周進這廝又很少有功夫複習備考,他的主要精力也不在讀書寫文章這些事情上頭。
他又是主持萬柳園的開發和銷售,又忙著娶妾納通房丫頭,比如說芳官、齡官、張圓圓這些人,還曾鬧得滿城風雨。
他甚至還把犯官孫紹祖的棄婦賈迎春和那個西洋美女布蘭妮收攏在家中,也真是一點都不避嫌啊。
好在賈迎春無處可去,周進當時也是勉為其難,布蘭妮又是錦鄉伯府所贈,周進實乃盛情難卻,對外好歹都有一個說辭,要不然他周大福絕對不會同意。
眼看著馬上就要秋闈考試了,周進這廝還特意跑到紫檀堡,打著收穫土豆的旗號,給那個張圓圓姑娘籌辦了一場納妾之禮,還在紫檀堡廣場放了好大一場絢麗的煙花哩。
以至於都好些天過去了,周大福所在的通路鎮上,還有人說道,他上次紫檀堡之行,不僅偶遇了五城兵馬司提督韓老三,還有幸觀看了一場璀璨煙花。
更有那些參加桃李書院附設風月堂招生考試的諸多外地名媛,堪稱美女如雲,南北佳麗雲集,可謂不虛此行呀。
「這個登徒子,一天到晚就不干正事。」周大福氣得小聲罵道。
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周大福對周進的期望,逐漸發生了改變。
他原本想著,周進還年輕,再過三年也不到三十歲,至少還可以參加兩次秋闈,如果屆時都考不中,再謀其他出路也不遲。
但他現在,則認為讓周進參加一次秋闈,親身體驗一下,走一次過場,也就是了。
考不上舉人是一回事,但若是連舉人選拔考試都不敢參加,那名聲也太不好聽了。
周進鄉試落榜後,便可以參加吏部銓選,有五城兵馬司提督韓老三從中斡旋,有兵部尚書李春華大人特殊照拂,再加上自己這張老臉,可以在以往幾位同窗好友們面前說上幾句話,不怕周進這廝爬不上去。
就周進這種浮滑浪子,他能混上一個戶部主事,正六品實職,周大福就心滿意足了。
至於周進這廝獲封的五品雲騎都尉頭銜,好是好,但只是一個虛銜,對於整個周家的長遠發展來說,意義還不夠重大啊。
周進本人,對於此次秋闈也沒有抱有太大期望。
三伏天時,他偷空去了賈代儒老先生那裡幾趟,學了一段時間的鄉試作文。
但後來,他的文筆太差,賈代儒老先生看得直皺眉頭,周進便也不再去討人嫌了。
其實,賈代儒老先生這裡倒沒什麼,周進哪怕再沒有才華,但就憑他五品雲騎都尉的頭銜,也值得賈代儒老先生傾囊相授了。
奈何榮府中那個管事奶奶王熙鳳,說話一向尖酸刻薄。
有一回,她在路上碰到周進,便說你都是五品爵爺了,為何還要來占榮府的便宜?難道自己請不起一個授業恩師嗎?
「我聽老先生說,你反正考不中,還不如不考。」王熙鳳挺起胸脯,故意嘲諷周進道。
讓周進有些無語,怎麼連榮府中的婦人們也開始嘲笑他了?你們為什麼不去嘲笑那個賈寶玉?
賈寶玉也和周進一樣,被賈代儒老先生視為科考希望不大的讀書人。
但賈寶玉卻毫不氣餒,仍然是遊戲人間,和榮府中那些姐妹們愉快地玩耍在一起。
他的這一份淡然,倒是讓周進欽佩不已。
周進一想也對,反正一個世襲的前程跑不掉,他還這麼拼命做什麼?
有賈寶玉這個現成的例子,周進也開始自我感覺良好起來,他已經是五品都尉老爺,正式跨入了統治階層,已到達到可以摸魚享福的地步了,至於秋闈考試,管他的呢。
「我就是打個醬油而已,得失全不放在心上,嘿嘿嘿。」
在順天府貢院門口,臨進考場之前,周進和張安世、陸秀峰、陸河、鍾傑、謝希平等人遇見,他當著諸人的面,心境平和,公然說道。
諸人既鄙視周進這廝不求上進的心理,又羨慕他有著榮辱不驚的氣度,一時間五味雜陳,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鍾柵是贛省舉人,不用參加鄉試,他便把自己的弟弟鍾傑介紹給韓奇、馮紫英等人認識。
韓奇、馮紫英二人也和鍾柵一樣,都是來送人進鄉試考場的。原本陳也俊、衛若蘭二人也想來,但他們作為巡城校尉,被上官抽調巡街,便不能來了。
韓奇、馮紫英作為狗朋狐友,是送周進這廝參加鄉試,鍾柵則是送弟弟鍾傑參加鄉試。
鍾傑是贛省院試第三名,向來有著「少年奇才」之譽,他對於此次順天府鄉試可謂志在必得,神情也頗為沉穩。
相比之下,他最好的朋友陸河則有些心浮氣躁,顯然是為此次鄉試而倍感憂心。
另外一個種子選手謝希平,也同樣嘴唇發青,面色慘白。
周進和他關係不錯。以往周進在辦刊時,也多得謝希平助力,見狀後,便教了他幾招克服緊張心理的小手段。
比如閉上眼睛,深呼吸,又當場教他打了一套拳法,以便轉移他的注意力。
周進這一套拳法打得很難看,讓眾人覺得像是在耍猴。
有人本來想笑,但一想到周進是五品雲騎都尉,若是惹怒了他,被他按上了一個藐視勛貴之罪,怕是口舌上有些難纏,便都忍住了不笑,實在是一口氣憋悶得慌。
但還別說,周進這些小手段,還真有一點兒效果,謝希平本人也說,他的心情有所平復,沒有先前那般緊張兮兮的了。
他是不是真的緊張心理有所緩解,周進也難以把握,但看到謝希平的臉色開始泛紅,不再那麼慘白之時,便也略微放下心來。
周進心道,科考既考學業,也考運道,還考人品,兄弟我也只能幫你到這兒了。
周進這次運氣實在不好,他所分到的號房臨近茅廁,臭味熏天倒是不至於,但那種似有若無的臭味,卻也是始終氤氳不去,氣得周進直呼倒霉。
他哪裡還有什麼用心考試的念頭?
八月初九日這一天首場,考查四書五經,八月十二日這一天第二場,考查公文寫作。
周進都是匆匆寫就,略微檢查了一遍,然後用衣服把口鼻遮上,蒙著頭睡覺。
他睡得興起之時,呼嚕聲震天動地,氣得隔壁某位考生心中罵娘,卻又不敢拿他怎麼樣。
真要吵鬧起來,兩人都要被兵丁們亂棍打出考場,完全划不來呀。
本次秋闈考試的主考官,由忠靖侯史鼎擔任。他卸任豫省巡撫之後,於上半年進京,臨時加授內閣軍機之銜,參與朝政,並受命主持本屆秋闈。
據說,待此次秋闈結束後,他便要升任閩浙總督,再次赴地方上任職了。
關於此次鄉試,忠順王陳西寧和他交過底,讓他特意關注一下周進這廝。
可以肯定地講,忠順王的話,就是今上的意思。
今上登基以來,兩兄弟分工明確,今上唱紅臉,忠順王唱白臉,二人配合默契,又加上內閣首輔張楚鼎力支持,不過三五年時間,很快就初步掌握了朝中局勢,即便是太上皇本尊,也不敢輕易改變這種權力架構了。
對此,忠靖侯史鼎也深感欽佩,想著畢竟是皇室貴胄,在權力場上,確實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
但今上和忠順王,為什麼會如此看中周進,以至於不惜在順天府鄉試中給周進開後門,這真是聞所未聞啊。
是的,周進在籌謀九邊彩票一事上是有突出貢獻,這個寶貴的創意迄今為朝廷謀得了數百萬兩兵餉;紫檀堡一帶大興土木,上馬了許多項目,也顯示他確實具有能吏潛質。
可是以他那粗淺的文字水平,混一個秀才功名也就是了,何至於還要送給他一個舉人頭銜?
莫非這裡面,還隱藏著什麼天大的秘密?
忠靖侯史鼎在考場之中,一邊巡視,一邊苦苦思索著這個問題。
「這是誰的聲音?是誰在故意喧譁,擾亂考場?」
史鼎聽到有人在考場之中睡覺打呼嚕,不禁怒不可遏,厲聲喝道。
這麼嚴肅的考場,這麼重大的場合,居然還睡得如此香甜,這是哪一個不學無術之輩,混入到順天府鄉試的考場中來了?
史鼎心想,我不管你是誰,也不管你有什麼門路,是怎麼混到這個鄉試資格的,既然你碰到了本侯爺,那就算你倒了大霉,不把你轟出鄉試考場,何以顯示我這個主考官的威嚴?
然而,等到史鼎拿到這名睡覺考生的試卷,看到上面清晰地寫著「周進」這個名字時,史鼎頓時間沉默了。
畢竟是身居高位之人,電光石火間,他的腦筋也是轉動得極快。
只見史鼎俯下身子,對著剛被吵醒、嘴角流涎的周進,和顏悅色地說道,「這名考生,睡覺時還是要多加一件衣物,小心著涼呀!」
旁邊那位分房同考官也湊上前來,連忙捧場道,「史大人真是愛生如子呀!下官佩服,佩服。」
史鼎看了這名同考官一眼,心道這種溜須拍馬之人,今後絕不可重用。
對於主考官的親切問候,周進連忙點頭稱是,謝過之後,便又取過一件備用衣服蓋在身上,再度趴在桌上睡覺去了。
隔壁號房的考生一臉懵逼,「就這?」
他本以為主考官會將周進這廝給轟出考場,以便讓他安靜答題,孰能料到,主考官反而還叮囑周進不要著涼。
這是何方大神在此渡劫,準備一飛沖天?
隔壁考生心神俱驚,不敢再往下想下去了。
他暗暗發誓,既然自己做不了官二代,那就努力做一個官一代吧,認真答題,沖沖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