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通召見了柳太醫,再次確定了柳太醫答應暫時留任的意願,更好奇瀛姝是如何說服了這個一心求去的耿直醫官。
太醫院的醫官們其實絕大多數都是司空通潛邸時的舊屬,這些郡王府的醫官,也並不是當時西豫皇朝苟存時由皇帝指派,司空通當時赴藩琅琊郡,其實僅只帶著八百府衛,郡王妃虞氏雖然並不是士族門第,屬於庶族階級寒門之流,但「寒門」所指的是在政治仕程上的「貧寒」,虞氏的族人中沒有「產出」入品的官員,因此所擁有的土地、兵丁都極有限,可尚能給司空通提供財力、人手的支持,虞家當年有一支作戰還算蹺勇的部卒,三百名精銳倒是都捨出來做了女兒的「陪嫁」,又發揮了他們一族在地方的人脈,為司空通這個很顯得落魄的郡王,收羅了一批謀士和屬官。
唯有柳太醫,他不是被虞家收羅的屬官,司空通還在琅琊郡心憂於「站隊」時,柳太醫就是建康城中小有名氣的疾醫了,他是真真正正的貧寒人士,因時運機緣,師從一名疾醫,又因天賦出色,青出於藍勝於藍,當司空通接受了王斕的建議,南渡至建康,碰巧聽說了柳太醫剖腹「取子」的事跡,孕婦在臨產前病死,眼看就要一屍兩命,柳太醫卻從亡者的腹中取出胎兒,避免了小兒胎死腹中,司空通前所未聞這樣的「奇蹟」,於是親自說服了柳太醫效力於他。
司空通對於柳太醫十分信重,以至於當復立大豫國號時,動意任何柳太醫為太醫署的長官,但柳太醫這人性情頗有些孤僻,自認為難以「服眾」,屢番推辭太醫丞的官位,司空通也只好作罷。
這日傍晚,瀛姝剛跟南次飲完了果醪,就被中常侍章永親自請去了乾陽殿。
建康宮裡的乾陽、昭陽兩座殿苑,是瀛姝最為熟悉的地方,她偶爾被召入宮小住時,雖回回奉的都是謝夫人的召令,司空通知道瀛姝入了宮,都會讓這個精靈古怪的小女娘到他的乾陽殿玩耍,司空通初與王斕交識時,王島還是少年,雖被生母放在手心上寵成了寶貝,但因天賦過人,又不乏家學淵源,文采極其徜徉恣肆,司空通當時並沒有稱帝的野心,對於人生的規劃僅是明哲保身,因此很羨慕名士風流,在他看來王島日後必成名士,雖比王島年長一大截,卻將王島視為了「楷模」。
他對瀛姝的感情,像極了愛屋及烏。
尤其是當了皇帝之後,司空通不便特意召見王島時,打聽「楷模」的生活趣事,這顯得一國之君太獵奇,太不正經了,倒是引導著瀛姝這個晚輩,黃毛小丫頭嘰嘰喳喳說些父母的日常趣味,皇帝陛下聽著,也頓覺自己枯躁乏味的生活變得活色生香了。
但今日,皇帝卻並不是要為了聽王島和陸氏這雙神仙眷侶的內闈之樂,他還是蠻羞愧的,小丫頭明明可以在宮外頭無憂無慮的生活,是他「順水推舟」,硬生生把「楷模」的掌上明珠逼索入宮,要是現在還要繼續引誘瀛姝大說宮外的生活,這不是往人家心窩窩上扎刀子麼,太不厚道了,小丫頭如果被氣得哭鼻子他該怎麼辦。
「別行禮別行禮,好好坐著就是。」司空通非但不讓瀛姝行禮,還指著個繩床,讓瀛姝舒舒服服的垂足坐著。
早就有宦官在高腿長几上擺滿了鮮果和糕點,司空通是個非常仁慈的長輩,他半點不在意瀛姝在御前應對時吃吃喝喝:「這個時候召你來乾陽殿,耽擱了你用晚膳,先用些果糕墊墊肚子。」
皇帝雖是一國之君,但行動卻不是那麼自由,尤其司空通還是個自律的皇帝,若是在乾陽殿擺膳,身邊得擁著不少女官和內臣,特別是當他召見個什麼人陪膳時,女官、內臣還理當記錄下言行,司空通自己是習慣了這些雜七雜八的禮法規束,但瀛姝是不習慣的,司空通深深認為瀛姝在昭陽殿用膳要比在乾陽殿用膳自在多了,小丫頭得自在才能吃飽,吃飽了才能長個子。
眼瞅著瀛姝吃了塊香噴噴的酸棗糕,司空通才問:「快說說吧,柳太醫為何放著醫官不當,偏想著去民間當仵作?」
在大豫,雖然人人都離不開疾醫,但疾醫的身份地位卻自來不高,哪怕是成了太醫署的醫官,成為了疾醫中的佼佼者,可身份地位仍然不能和其餘朝廷命官相提並論,之於仵作,那就更不可能具備社會地位了,甚至直接被劃分成了「賤業」。
「阿伯應當知道的啊,柳太醫之女是因兇殺夭折,那時阿伯還未稱帝,無法幫助柳太醫查明害殺愛女的兇手,柳太醫雖然不會抱怨阿伯,可內心卻十分慚愧,從那時始,柳太醫才對仵驗之業產生關注。
事隔多年,雖然柳太醫也明白查實案情逮獲兇手的機會微乎其微,然而柳太醫仍然無法釋懷,現如今慢說民間市坊有多少兇案都難以查明真相,哪怕是在宮裡,惡鬼案的真兇都仍在繼續作惡,柳太醫十分憐憫那些遇害的人,雖知道個人之力微乎其微,但要是能夠實踐這些年來,柳太醫頗耗心血寫成的《仵驗錄》確實有助於查凶,那多少能夠起到減少命案發生的機率。」
「那你是怎麼勸說柳太醫放棄了抱負,答應繼續留在太醫署?」
「兒可沒有勸說柳太醫放棄抱負,不過現在惡鬼案沒告破,柳太醫對於仵驗的知識有助於查凶,反過來也能在一定層面上驗證柳太醫的知識確實有效,柳太醫才甘願協助查凶。且兒還跟柳太醫說了,若柳太醫能夠將他的經驗及知識傳授予兒,兒許能說服阿伯,阿伯可下令廷尉署將柳太醫所作的《作驗錄》印發推廣,要求地方法吏汲取借鑑,豈不比個人之力強大得多,這就更有益於柳太醫實現抱負了。」
司空通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被瀛姝一番話單釋得明明白白,司空通再一尋思,可不就是入情入理的因果?
他之所以想不通,究其根源,無非是忽略了柳太醫心中的憾事,他差點忘了柳太醫的女兒夭折的原因,所以不明白柳太醫為何好端端的醫官不當,非要去做仵作。
「帝休你是如何知道柳太醫心中憾事的?」
「阿伯知道為柳太醫關照的小宮人吧?」
「瑞兒麼?她能投柳太醫的緣,是因與柳太醫夭折的女兒肖似。」
「瑞兒得了柳太醫的關照,她也很懂得投桃報李,因此懇求了兒,讓兒幫一把柳太醫,勸說阿伯恩許柳太醫致仕,瑞兒為了說服我,自然會把柳太醫的想法合盤托出,我才知道了這麼多的事。」
司空通長嘆一聲,皇帝實在是太忙了,以至於他明明知道柳太醫對瑞兒極其關照,竟忘了把瑞兒乾脆調來乾陽殿,瑞兒哪怕是打算自己為柳太醫求情,她一個小宮人也沒機緣直接求見皇帝,再則,在小宮人看來,皇帝陛下肯定是高高在上的,是君威難測的,除非是乾陽殿的宮人,當值多年,諳熟了他這皇帝實則和顏悅色,否則哪敢煩擾聖駕。
「帝休認為柳太醫對於仵驗的認知,當真有助於查凶?」
瀛姝很誠懇地重重點頭,她覺得對於柳太醫的專業必須嚴肅認真的稟報給皇帝阿伯,茲事體大啊,關係到無數起命案的真相,關係到無數的兇手能否以命相償,關係到那些被兇殺的死者的公道,關係到那些有可能沒有行兇,卻被冤枉的無辜人士能否沉冤得雪……柳太醫的志向,是一項大事業。
「阿伯,柳太醫看過多起惡鬼案的簿錄,的確發現了一些新證。建興二年,惡鬼案首發,死者是被兇手掐死,這是內刑司的仵作的論斷,根據簿錄記載,死者的脖頸上留下了兇手的指痕,且死者指甲崩裂,指尖有傷,說明兇手行兇時,死者進行了掙扎,柳太醫也認可死者的確為掐死,不同於後幾起兇案,死者是被刃殺。
柳太醫詳細察看了簿錄,斷定兇手慣用的是左手,因此死者右側脖頸留下的指痕更比脖頸左側明顯,頸骨斷裂處的指痕也與兇手的左手拇指符合。
可後幾起兇案,包括最近的死者掌嫻,根據簿錄所載的傷口詳情,柳太醫斷定兇手是右手執刃。」
司空通聽懂了瀛姝的闡釋,高高抬著眉毛:「因此,第一起命案和後來的幾起兇手竟然不是同一個?」
「柳太醫的確是這樣認為的,內刑司的看法,雖然第一個死者是被掐死,後來的死者是被刃殺,卻並不能確定兇手不是同一人,兇手極有可能當第一次行兇後改變了作案方式。但作案方式可能改變,一個慣用左手的人,卻不大可能改換成右手行兇,柳太醫發現的這個細節,兒以為能夠證實首個兇案的兇手跟後幾起不是同一人。」
「可是第一個死者,同樣是死於夜間,內刑司後頭察明死者是在夜間失蹤,那就定是在夜間遇害,更不要說死者被剜目斷舌,如果兇手不是同一人,為什麼在行兇後,非要模仿之前的兇手,把死者剜目斷舌呢?」
關於這個疑點,瀛姝也沒有想通。
「阿伯,不知宮裡可有地方官衙呈報的命案詳錄?」瀛姝問。
「當然是有存檔的。」
「那,不知……」
「你們若是想看,可隨時調閱,我不是已經賜給了南次令牌麼?只要有南次陪著,你大可去廷尉署調閱舊檔。」
「阿伯真是,南次及兒只有權調察內廷發生的惡鬼案,可沒有權限調閱地方官署呈報的命案,南次就算貴為皇子,卻也震懾不住廷尉署的官員啊。」
司空通拍著額頭:「是我又想當然了,不過你為何想要調閱地方命案的詳錄?」
「兒從前可沒有查凶的經驗,並不能諳知兇手的心態,為何要殺人,為何在殺人後還要虐辱死者的屍身,兒尋思著,地方州郡的命案比宮中更多,因此才想通過簿錄深入了解。」
司空通:……
他生了這麼多麼兒子,就沒一個像瀛姝這樣好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