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最後一盞秫漿

  映丹都已經知道五皇子殿下愛喝的是秫漿,不待瀛姝交待便已呈上一小瓮,是在冰窯里新啟出的,隔著滾水略溫了一溫,此季飲得正好,可秫漿並不是時興的飲品,愛飲者甚少,映丹頗覺五皇子專愛飲這飲品,多少是有些特立獨行的。

  也只有瀛姝知道,南次在前生,被幽禁的歲月,才把秫漿喝成了習慣。

  因此她其實不愛見南次喝這玩意。

  「若飲酒,何不飲果醪,那才鮮甜可口呢,秫漿也太稠烈。」

  「好,那就換果醪。」南次不假思索,立即就要棄了秫漿。

  瀛姝就忽地心軟了,她突然想到前生時,為了能延續南次的生命,逼著南次受了不少藥砭之苦,但最終,南次年不及而立便油盡燈枯,那時她守在南次的靈柩前,其實非常自責,她覺得自己讓南次受了很多苦痛,她不能保護他,反而給他添了更多痛苦,也許有過一晃念,如果她有能力挽回所有的一切,如果還有機會,她只想南次平安恣意,現在真的有機會了,恣意比平安更難爭獲,抑或說要保得長久的平安,就必須犧牲部分的恣意。

  但至少,南次愛喝秫漿,這些點的自由,她不應勉強他捨棄。

  「換什麼換,我陪你飲。」

  瀛姝取了一個乾淨的酒盞,盛了一盞秫漿,很豪放的喝了一大口,被那稠烈的酒味熏得皺眉,趕緊接過南次用兩齒叉「戳」來的一小塊魚脯,借這佐酒的小菜,壓抑住了口腔里濃澀的那股味道。

  「喝了秫漿,襯得魚脯的味道倒是好了不少,更覺可口了。」瀛姝真是十分的努力尋找秫漿的優點了。

  南次笑吟吟的,他一點不想說起他習慣喝秫漿,僅僅是因為飲了秫漿後能夠助眠,這種比果醪濃烈得多的酒,也能壓抑住慢性毒物給他造成的痛苦,鬼宿府里存下的秫漿,本是他用來賞賜那些兵衛的,後來他被圈禁在鬼宿府,自然是賞不出去的了,於是秫漿就成了他的「續命良藥」,他經常直接醉睡在酒窯,監督他的人也樂見他成為酒鬼,這是他在被囚禁時,所享有的唯一自由。

  瀛姝不喜他喝秫漿,哪怕後來的他並不願喝醉了,瀛姝很固執的要讓他戒掉秫漿,改回喝又香又甜的果醪,那是他們年少時愛喝的酒飲,南次明白瀛姝的心意,她想讓他淡忘身受的苦難,雖然不能回到過去,但能像年少時一樣的暢快。

  南次沒有告訴瀛姝,他早已經失去了品嘗到香甜的味覺。

  現在不一樣了,他沒有中毒,身康體健,還能嘗到酸甜苦辣,但前生養成的習慣像仍舊被銘刻入骨骼,很自然的就囑咐婢女備呈秫漿,他又很迷戀瀛姝對他的管束,瀛姝說果醪更好,他就樂意改喝果醪,但今天瀛姝忽然又願意遷就他了,他更覺喜悅,他想這應當不是妹妹對兄長的遷就,在瀛姝把他當成兄長對待的那些年,「妹妹」可是相當「霸道」的。

  「我只飲一盞,你也不能多飲,秫漿可比頤白酒更烈。」南次反過來約束瀛姝。

  「是口感不佳,酒味才顯得嗆辣。」瀛姝放棄了「說謊」,她真是找不出秫漿的優點。

  「宮裡釀的秫漿已經比市上的好多了,市上的秫漿更為百姓所喜。」

  「這就想當然了。」瀛姝說:「秫漿便價,並非為百姓所喜,是百姓只能飲用便價的秫漿,根本無錢購買更佳的酒飲,相對而言,果醪其實也不算昂貴,可因為入口香甜,且不易醉,百姓儘管也買得起,但只飲果醪是難盡到酒興的,因此也僅是年節時,才備上一些,給家中的婦孺飲用,取個合家盡興的意味。」

  「虧我還以為有的人獨喜秫漿,從前總用秫漿賞賜府衛。」南次搖了搖頭:「他們不會認定了我吝嗇吧?」

  「誰家不是用秫漿賞賜府衛了?」瀛姝又嘗了一口酒:「這就正如主家按普例下發糧帛予佃戶、僕從,必然都不是山珍海味、綾羅綢緞,用意是讓依附主家為生的人不愁飽暖,也只有賞賜給親信之物才與眾不同。府衛及兵丁,他們日常是飲慣了秫漿的,雖然也不排斥甜淡的果醪,對他們而言,果醪算不得酒,若是賞他們果醪,他們雖然也不會嫌棄,但總覺得沒有按普例賞發該發的酒飲。我那時候剛接手管理墅莊時,就突發奇想改了普例,原本應該派發果脯的,我給改成了鮮果,我尋思著鮮果的口味更佳,比果脯更稀罕,墅莊的佃戶以及僕從應該會更滿意。

  誰知道,鮮果不易保存,到頭來他們還是要將鮮果製成果脯,反而鬧得『怨聲載道』了,認為主家為了省人手將鮮果製成果脯,讓他們付出了本不用付出的勞力。南次你要真用頤白酒、春葉酒賞賜府衛,本該每人十斤的量,必得減為一斤,那也是得多耗一大筆錢,但府衛們竟還不得暢飲一餐,得了賞賜卻無法盡興,心裡怎能不失落呢?」

  南次其實沒有「管家」的經歷,前生他被軟禁前,因為沒娶妻,都是他的傅母代為管家,例如賞發給府衛的秫漿,就是傅母制定的普例,被軟禁後他當然也不用「管家」了,再得自由時,「管家」一事還是瀛姝替他擇選了個穩重老練的女官,南次是真沒想到普便賞派這樣的家務事還有如此多的說法。

  他甚至都不知道市上的一斤秫漿價值幾何,果醪價值幾何,為什麼許多的布衣平民明明在艱難的維持飽暖,但仍然還是擠出沽酒的開銷用度,不,不是他想不到其中的原因,正如他被軟禁時仍然會飲秫漿一樣——痛苦悲慘的生活,才需要找到繼續活著的些點樂趣。

  他只是根本不在意這些事體,他只在意自身的悲喜,過去的他一直以來的想法,是逍遙快活,遠離權爭,他認定了身為皇子只要遠離權爭就可以逍遙快活,他的視線里沒有那些其實根本就不能涉入權爭的百姓,百姓們有多少能夠逍遙快活?

  他是皇子,擁有了多少人不能擁有的特權,坐享了錦衣玉食,卻漠視了應當承擔的責任,不是僅有皇帝才該愛惜子民,所有皇室中人,既享受著子民的供養,憑什麼就能無視子民的疾苦,只想著明哲保身,就該享有終生不勞而獲的資格?

  父皇的教誡非常正確,他當真不如瀛姝,瀛姝成為皇后之後,尚且殫精竭慮於如何讓國力強盛,使皇權能夠庇護更多的子民不受饑寒交迫以及戰亂危及的禍殃,哪怕是明知司空北辰要逼她殉葬時,她那麼痛恨司空北辰,但沒有想過要報復司空皇族,她只是個女子,卻始終不忘肩上的重擔,她目標清晰,且堅韌不拔。

  她根本沒有時間為司空北辰的算計和背叛悲傷難過,她甚至於從沒想過把對司空北辰的仇恨轉移至司空北辰的子嗣骨肉身上,司空北辰殺害了她的女兒,剝奪了她做母親的權力,瀛姝一直善待幼帝,甚至鄭蓮子所生的公主,瀛姝也將之養於膝下,悉心撫育。

  那時候瀛姝跟他說——我極度厭恨陰險毒辣之輩,因此我不能活成那樣的人,無論有多少人恨我,指責我蛇蠍心腸,那些人怎麼想怎麼說我不介意。我介意的是我真正珍愛的人,阿母,還有南次你,你們不對我失望,不厭棄我,有你們認定我的品性,我就一直還是王瀛姝,我不會變,是因為我堅信著你們的寬容和善良,我不能跟你們疏離。

  南次是知道的,在權謀這方戰場上,堅持本衷是件多麼艱難的事,得生生咽下他人灌入口中的斷腸之毒,活活忍著明槍暗箭造成的,遍體鱗傷之痛,得活著,還要像人一樣活著,他曾經為瀛姝如此艱難的堅持心痛如絞,可現在,他很為瀛姝驕傲。

  他曾以為,他和瀛姝共同生活在太陽底下,他甚至也有那麼一絲自傲,因為沒有被仇恨吞噬了人性。

  但忽然他又明白了,其實他的世界,全靠瀛姝照亮,瀛姝才是他的金烏,若沒有瀛姝,他早已經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幽冥。

  南次飲完了酒,他想,我可以不用再飲秫漿了,昨日已死,當我復生時就已經步入新征程,我得正視我已經不再是昨日的司空南次,他已經死了,手被瀛姝緊握著也無能感覺到半絲溫暖的司空南次,死去了,我不再是那個一無是處,只存貪慾的人。

  死去的司空南次的確貪婪,他的欲望雖不在權位,但苟安圖樂何嘗不是另一種貪婪?

  瀛姝的酒盞里還有殘酒,南次拿過來,潑酒,把兩個空酒盞,相依而置。

  「我雖重生,但仍如活在過去,因此我才會繼續依賴秫漿,其實我並不喜歡秫漿的口感,前生時,我重見天日了,我的味覺早已消失,當時怕你難過我沒有說,瀛姝,我甚至已經嘗不到秫漿的苦味了,可是烈酒入喉,我才能體會到醉意。醉意提醒我,我還活著,沒有死去。可現在的我已經不需要烈酒的刺激,我得習慣重生,習慣我重新擁有了健康的體魄,習慣我的餘生,再不是靠著藥砭苟延。

  今後我們只飲愛飲的,不需要依賴和習慣,我是真的想通透了,沒有一個人能完全的恣意,可是比我們艱難許多的人,他們尚且在生存的夾縫裡爭取暢快和恣意呢,肩上壓著擔子,但誰說不能放下擔子歇一歇。

  讓換果醪吧,最好是桃醪,真的已經很多年都沒飲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