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之下,殿君臉色蒼白。
她經歷過戰亂,卻從來沒有直面過如此的,血腥味撲鼻,藍田行宮有如成了人間地獄,大火未熄,屍陳遍地,她從炎回苑的水底被拉上堤岸,已經是牙關亂顫,她沒想到不過是深秋季節,在水裡藏身未足一個時辰,大半時間都能扶著橋墩,在瀛姝和衛夫人的扶助下浮出水面透氣喘息,然而等脫險上岸,她依然覺得快要昏厥過去。
秋雨未歇,這個時候,沒有更衣的必要。
殿君看著瀛姝,比她更加年輕的女子,此時卻精神抖擻,似乎對血腥,對森冷,都無知無覺,傾聽著使團衛們報完伏殺的宮衛人數,確定北漢宮衛無一漏網,又聽著列隊整齊的使團衛一一報數,確定己方全員存活,瀛姝露出了燦爛的微笑。
百分之一的可能,但她目前算是達到了。
在焚毀昌平門厥時,已經向對岸發出了通告,行宮已經大獲全勝,此時安排舟楫接應,不必擔心會遭射殺,驚魂未定,渾身難受的殿君,又聽瀛姝說道:「我們一共有百人,另還有百匹坐騎,至少需要五艘舟楫才能過渡,行宮這邊的威脅已經不存在了,我認為,先渡坐騎,再渡使團衛,我們可以略晚一步登岸。」
「左副使是擔心冉朱孤反悔?」衛夫人問。
「他要是反悔,我們就沒有活路了。」瀛姝雖然這麼說,但神色卻很是輕鬆:「姜漠沒脫困,冉朱孤不會反悔,我不過是為防萬一。冉朱孤現在又不會親自來藍田,就連冉其吉,他來是會來,但如果今晚現身於接應,多少也會遭至物議,所以灞水那側,不會有多少北漢兵士接應,登岸平安離開藍田,還得靠我們自己倍加小心。
因此使團衛先登岸,更有利於安全,待我們登岸,就可以立即離開渡口,出了藍田縣,才會有冉其吉的親兵一路護侍。」
瀛姝不僅是和衛夫人商量,同時也在徵求殿君的意見。
殿君卻覺自己能站穩都不容易了,這個時候,她完全無法分析判斷安危局勢,只能緊緊抓住瀛姝的手臂。
「放心。」瀛姝也是一隻落湯雞,從裡到外就沒有乾爽的一厘衣帛,卻摟著殿君的胳膊,仿佛這樣就能分享溫暖似的:「忍一忍,我交代姜高帆備好了馬車和乾爽的衣物,遲些上了馬車,殿君就能更衣,等出了藍田縣,至驛站就更便利了,喝晚薑湯,睡上一覺,如果殿君仍覺不適,再服用藥丸,四百里,五、六日就能出武關,等入了襄陽城,就都好了。」
衛夫人卻似乎從這叮囑中,聽出了不同一般的意味,忍不住看了一眼瀛姝。
卻見她正好把目光移向了一張誘敵的竹筏,不知在想什麼。
「夫人,你先陪著殿君,我去看看車馬署。」瀛姝突然又看向衛夫人。
「好。」衛夫人下意識遵令。
使團入住藍田行宮,不僅是人,還包括了馬匹,但是馬匹都被圈養在車馬署,雖然不遠,但畢竟不在宮禁之內,可現在眾人都已經獲得了自由,坐騎也勢必是要跟著人走的——兵器是死物,坐騎卻是活物,死物不認主,可如同坐騎,一般不會任人駕馭,因此使臣不管是騎馬還是乘車,肯定都擁有自己的,可以由自己人駕馭的坐騎,坐騎和人一樣,如果兩國沒有直接撕破臉悍然對戰,既不會殺害使臣,定然就不會扣押使臣的坐騎。
神元殿君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移交給了衛夫人,又等到她登上舟楫,發現瀛姝再次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才終於覺得安穩了,一把挽著瀛姝的胳膊,卻仍然渾身發抖:「阿姝……」一時間只覺自己聲嗓像被刀子卡住了似的,這才意識到恐怕在潛身水底時,因為驚慌,還是嗆了水。
船艙里,被燈火照得明亮,瀛姝看清了殿君的臉色,趕緊讓子凌先找出甘草片來,讓殿君含在嘴裡,不由也自責計劃安排得到底不算周詳:「我只想到已經教會了殿君泅水,手扶著橋樁又備有蘆葦管,在水裡潛藏一陣應當無妨,沒料到殿君畢竟是初識水性,且又有暈船之症,這樣冷的天氣下水,難以適應,越發緊張,定是嗆了水吧?」
說話間,船身已經開始晃動,殿君立即就覺腦子裡又開始昏脹,忽然又聽什麼人慘呼一聲,「撲通」兩響,定然是發生了什麼變故!她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鬆開了手,當視線好不容易略微清晰了,又只看見凌尚宮、泗水,擋在她身前的仿佛是衛夫人,殿君耳朵邊轟轟地響,可這轟鳴聲應是發自她的顱腔內,還夾雜著刀劍相擊的聲音,她不顧喉嚨仍然澀痛,喊著「阿姝」,問泗水:「阿姝呢?」
瀛姝在船艙外,借著遮擋觀察動靜。
刺客來自岸上,不知道何時潛藏在行宮之外,但絕非宮衛,晃眼一看,就知道比宮衛多出不少,船工是被弓箭射殺,也幸好不是弩箭!而現在她們尚余的一行,也就梁會等十員親衛及武婢,二十人,怎是百餘刺客的對手?
又忽聞身後有異響,瀛姝回頭一看,竟有刺客從水中躍了上船!
「左副使快躲進船艙里!」
聽這一聲喊,瀛姝才看見姜高帆竟也在另一邊,同樣借著遮擋物,高聲提醒。
刺客逕直就往她這邊襲來。
好在梁會原本就守在船艙外,迎向前一劍劈翻了那刺客,然而很快又有幾個刺客躍了上船,壓根就沒管落單的姜高帆,一心一意襲向這邊,與梁會纏鬥。
瀛姝此刻很清楚,她不能躲進船艙,她才是這些刺客的目標,如果她躲進船艙,神元殿君、衛夫人等等都會因她而遇險,又就在這時,心急如焚的映丹竟然也尋了出來,差點沒被流矢射中,不能再猶豫了!
「使團令,這些殺手是沖我而來,我將他們引開,你們務必護好殿君,速速駛船往安全處!」瀛姝喊了一聲,反手就把映丹推進船艙,然後她直接沖向另一側船舷,一躍入水。
耳邊有剎時的安靜,依稀又聽聞了尖銳的號令聲,似乎是有箭矢扎向水裡,瀛姝冒險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氣,逆水潛游。
梁會眼睜睜看著與他纏鬥的刺客,竟放棄了繼續攻擊,轉身翻過船舷躍入水中,而那些在渡頭上本與親衛、武婢拼殺的刺客,其中一個竟也發出一聲響哨,飛速後撤,逆水在岸上追擊弓箭齊往水裡射去,他縱然心急如焚,但也意識到左副使的確判斷準確,這不知道從哪裡冒出的一百餘刺客,目的並非是神元殿君!
縱然身經百戰,梁會在此刻腦子裡卻陷入了一剎的空白。
而神元殿君這時也在子凌等人的摻扶下,跌跌撞撞出了船艙:「阿姝剛才那話是何意?阿姝人呢?」
「殿下不可出艙!」梁會趕緊過去,幾乎是把神元殿君一把抱入船艙。
這時,特意「押船」前來接應的姜高帆已經呼喝著幾個眼看險情得以緩解,卻反而不知將如何應對的親衛,協力划動船櫓。
「不能丟下阿姝,我們怎麼能把阿姝丟下!!!」殿君雖連站立都不穩,但這時她反而覺得不那麼目眩了,抓著梁會的胳膊:「得救阿姝,她一個人怎麼可能逃生?我們不能只顧自己平安,必須救阿姝!!!」
「對方人數太多。」梁會冷靜分析著形勢:「但識得水性者應不多,否則就不會只有那麼幾個刺客潛身水底從側面偷襲,他們有弓箭手,我們只能行船渡河才能擺脫箭襲,左副使剛才判斷沒有出錯,這些刺客並非是沖殿君,可我們如果留在這裡,殿君會遭遇危險!
我現在才想起來,今晚行事前,左副使一再強調她水性了得,若她一人,泅渡逃生不難,左副使一再強調,若遇意外偷襲,務必以保全殿君為重!
我們得先脫險,登岸之後,才能齊集人手設法營救左副使,左副使決定孤身引開刺客,就是為了保全殿君,這個時候,只能以大局為重!」
映丹聽梁會已下決斷,心中只覺一片冰冷,可意識尚還清醒,她知道面臨這樣的局勢實在不能埋怨梁會舍小顧全,如果導致神元殿君有個閃失,縱然瀛姝獲救得以平安也勢必會自責不安,可這滿船的人都可以顧全大局,獨她不能,因為她的任務就是護侍瀛姝。
映丹腳步剛動,手臂卻被衛夫人拉住了:「你想幹什麼?」
「婢侍也識水性……」
「你識水性,但這時你已經追不上左副使了,你若衝動入水,就是自投羅網,左副使不是魯莽的人,她能快速判斷清楚情勢,篤定這些刺客是沖她而來,說明她早有預料,我相信左副使不會沒有設計好逃生的線路,可你要是被生擒,成為人質,左副使必定不會不顧你的安危。
我贊成使團令的決斷,事已至此,我們只能先登對岸,待整合人手,再設法營救!」
「可左副使水性縱好,灞水如此湍急,又有那麼多刺客在後追擊,左副使又不會武藝……」映丹話未說完,便是泣不成聲。
「你又何嘗會武藝呢?」衛夫人嘆了聲氣:「我們得相信她,吉人自有天相,今晚的行動,全靠左副使布署,我們才能無一傷損,全員從藍田行宮平安脫身,憑左副使的智勇,那些刺客勢必不會得逞。」
衛夫人也想起來了,瀛姝不僅問過她行宮的地勢,還問過禁苑上游的情況,瀛姝已經知道禁苑上游有何處可以棲身,騎行多久便能抵達附近的村鎮,瀛姝在登船之前甚至還去了一趟車馬署,那些刺客能悄悄登岸,潛藏於行宮之外而未被宮衛發覺,必然不是在行宮渡口登岸,而除非官渡,渡灞水只能利用竹筏舢板,只能渡人,不能渡馬,這就是說,瀛姝很有可能給她自己備下一匹快馬,只要未被弓箭射中,只要擺脫了水裡的刺客,潛游至上游某處登岸,就可以騎馬擺脫追兵。
大有逃生的機會!
真是個果敢的女子,也難怪大豫的帝君能將如此重任託付,縱然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相信天道也會珍惜人世間,蘊育出這樣一位脂粉英雄,不至吝嗇護佑。
而瀛姝現在卻正在埋怨「天道」。
雖然她一直提防著姜高帆會對她下手,但不無僥倖,寄望著是她想多了,姜高帆沒有膽量將殿君也牽涉入險情,結果這個人還真是喪心病狂,為了殺她,竟不顧大局!
神元殿君要若有個萬一,姜高帆絕對不會出首認罪,大豫勢必會正式向北漢宣戰,姜高帆明知陛下若然親征會生變故,而姜高帆的種種作為,他絕不是想要扶持司空北辰登極帝位。
這個人,究竟為什麼恨她如同不共戴天?
這樣的天氣,她今晚還先經過了一場「惡戰」,潛水逃生不管是對水性還是對體力都是嚴竣的考驗!
為了躲避弓箭,她必須深潛,可又不能一直不浮出換氣,她選擇逆流,其實也頗為無奈,因為只有逆流才有望擺脫岸上的追兵,行宮往西,有坡地隔阻,追兵並不能一直沿水射箭,如此她的潛程才會大大縮短,但瀛姝也知道水裡還有追兵,她必須依靠自己比那些羌人更加出色的水性,擺脫水裡的追兵。
沒錯,她既然鎖定姜高帆為主謀,自然也能鎖定追兵必定都是姜里娜的人手。
雖然姜里娜的親衛不算勇武,可對付她這麼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還是綽綽有餘,如果不能擺脫水裡的追兵,她這回可就死定了。
但望這些羌人,水性遠遠不如她,得遠遠不如才好。
瀛姝對自己潛游的速度自然能夠估清,她也詳細詢問過衛夫人關于禁苑上游的地勢,料到岸上的追兵此時已經不得不走坡道了,於是才放心膽大游近側岸,借著換氣時觀察能否上岸,沮喪發現這一路都是陡峭的山壁,憑她的身手是不能攀登出水的,她已經漸覺體力不支,好在水裡的追兵似乎的確水性不行,沒有追上來,瀛姝壯著膽子扶著一塊突起的山石,浮出水面喘息一陣。
冷風灌進喉嚨,她悲哀的發現雨勢似乎也在加劇,這一路她其實沒有用腳步真正丈量過,因為她並沒有出宮閒逛的自由,她只知道游過這一路山壁,就有一處蘆葦盪,水勢緩淺了,必然就能登岸,她的坐騎經她的指揮應當已經在蘆葦盪某處等待了,她還隨身帶著無音哨,那是周景周大將軍的「發明」,出使之前,陛下特意賞賜給她的「密器」,連她的坐騎,也是經過周景特訓,多虧準備得周全,這回才能加以利用。
瀛姝想著這些周全的安排,暗暗給自己鼓勁,深吸一口氣,再次潛下水去。
沒游幾下,卻突然察覺異況,她還不及反應,就驚覺一隻手臂纏住了她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