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光火石之間,瀛姝在水裡一個「空翻」,雙腿用力一蹬,同時,手摸向腰間,腰封里還藏著一把匕首,這把匕首正是司空月狐所贈的寒鐵匕,這把匕首一度歸北趙幽王所有,可幽王卻不知正確用法,將一把利器,套上了個鑲金嵌寶的華麗外鞘,結果幽王的人頭被司空月狐收割了,這把寒鐵匕就輾轉落到了瀛姝手中。
也是這回出使前,瀛姝才知道寒鐵匕可以貼身收藏,正確使用方法是攻其不備的暗殺利器。
捨棄華麗的外鞘,只取薄刃,套上特製的鮫衣鞘便能藏於腰封而不被察覺,而薄刃的手柄上還嵌著小小機關,摁下後鮫衣鞘便為薄刃暴發的寒鋒刺破,司空月狐挑選的武婢,不僅示範過如何快速讓薄刃褪去鞘衣,甚至還手把手教了瀛姝幾招貼身博殺術,如果在陸上,瀛姝尚且只有三成把握偷襲得手,可換在水中,成算又增了三成。
然而她將薄刃刺出,手腕卻反而被人握住了。
「是我。」
熟悉的,男人低沉又冰涼的嗓音。
瀛姝腦子裡一瞬空白。
於是手臂又纏住了她的腰,帶著她繼續逆水潛游,浮上水面時,瀛姝重重喘息,她其實不用側頭去看男子的眉眼,確定是否司空月狐,因為她幾乎立即又聽見了熟悉的聲嗓。
「放心,水裡的追兵已經被我解決了,為了追上你,倒是很廢了我一番力氣,左副使沒說大話,水性的確不錯。」
「那還用說。」
「游過這口氣,我們就能拐入蘆葦盪了,我如果料得不錯,左副使應該準備了坐騎吧?」
「那還用說。」
瀛姝深吸一口氣,重新潛入水下時,她只覺疲乏盡消,又充滿了精力,不得不說,知道後無追兵,且身邊還有個身手不凡的「護衛」之後,心理壓力頓時減輕不少,當終於游入蘆葦盪,重新「腳踏實地」時,瀛姝竟然覺得還有餘力,荒野濕寒的氣息灌滿了肺腑,雨勢始終不曾減弱,但她完全不需要司空月狐的幫助,趕緊從腰封里取出了先裹了好幾層油布,再塞入琉璃管中的無音哨,抬起下巴:「我立召飛光?」
飛光是御賜的坐騎,被馴化得能聽簡單的指令,瀛姝為防萬一,登船前已經指令它往上游奔至蘆葦盪,如果今晚未遭意外襲擊,這匹坐騎只能成為北漢的一匹野馬了,危急時刻,實在也顧不得許多,但這樣的「捨得」現在看來是大有必要的,只不過,瀛姝現在雖然不解司空月狐為何會成為她的接應,此人來都已經來了,接下來的行動還是得徵求四皇子意下。
「那還用說。」
無聲的哨音,人不聞,馬卻可以聽見,瀛姝連吹了片刻,司空月狐便又抓住她的手腕:「飛光來了。」
不僅是飛光來了,往東向看,通往這片蘆葦地的坡道上,火把有如一條焰龍,陸上的追兵也快到了。
兩人一騎,司空月狐卻「反客為主」成為馭馬之人,跑入了一片峽谷,後來,竟帶著瀛姝躲入了一個崖洞,崖洞裡甚至備好了乾柴和火引,溫暖的火光亮起時,瀛姝甚至看見了聞機這隻雀鳥,從一堆乾草里伸出它的頭,看了他們一眼,又把頭埋了下去。
情景非常詭異。
這個崖洞是司空月狐早就準備好的,難道……他預料見了自己會遇伏,而且會孤身引開刺客???
也是直到此時,瀛姝才發現司空月狐的肩膀上有傷。
「解決水裡的追兵時,不慎被流矢射中,左副使幫個忙,就用寒鐵匕,把箭鏃替我剜出來吧。」
寒鐵匕現在還在司空月狐手裡捏著,他傷的是左肩,現用的是右手,手持薄刃放入篝火,也不知有沒有經過易容,火光籠罩下的眉眼反正是真實的模樣,渾身濕透了,卻仍然不顯狼狽:「還好不是傷的右臂,否則,你那一刺,我只能躲開,可不敢直接奪匕了。」
心裡有萬千的疑惑,但瀛姝不打算追問。
她返身,解下了掛在飛光脖子上的包袱,因為今晚下雨,其實她並沒有準備乾爽的衣衫,不過準備的藥品卻還是齊全的,尤其是不忘塞進去一瓶神仙水,原本是防著萬一受了外傷,用在自己身上,結果她毫髮無損,倒是要用在救兵身上。
可瀛姝畢竟沒有替人療傷的經驗,倒是跟柳太醫學習過如何剖屍——蛙、鼠的屍體。
有點難以下手。
「不用急著動手,坐火邊來,先烤乾衣裳再說。」司空月狐那半張側臉,神情依然極度平靜:「我只是以防萬一,做了這番安排,但不確定能否用上,因此只準備了必要的物件,沒有細緻到備好乾爽的衣物。」
瀛姝默默靠近火堆,仍然沉默著。
「你沒有話問我?」司空月狐看著被火焰炙烤的薄刃,唇角也如薄刃。
他幾乎以為不回得到回應的時候,卻聽瀛姝到底是發問了。
「殿下怎知今晚會有刺客?」
「這個問題你不該問。」
「呵?」
「我就揀該說的說吧,我知道姜高帆會對你不利,他能動用的人手也無非姜里娜的親衛,你也明知,不過你有難言之隱,因此只能暗中防範。明布昌和首耶端,他們效忠的是姜泰,自來藍田,明知姜泰絕對不會加害殿君及你,當然不會聽令於姜里娜,你的計劃,種種安排,保的是殿君安全脫身,部署得當,可是你無法完全杜絕針對於你的變數。
今日,你之所以先安排使團衛及衛騎渡河,殿君與你最後才登船,無非是因為提防姜高帆,如果刺殺行動發生在行宮對岸的官渡,你不能確保殿君的安全,可你又知道,殿君必不會認同和你分開乘船。
因此,你必須把可能發生的刺殺變故,控制在行宮渡頭一側。如果刺殺行動發生在藍田官渡,對方就能準備足夠的坐騎,也勢必會等殿君與你登岸才發動突擊,使團衛畢竟不足百人,而姜里娜的親衛倍勝於我方,兵荒馬亂之下,殿君很有可能遇害。
甚至有可能,連姜高帆都無能控制局勢!
左副使,你明知道姜高帆目標在你,不在殿君,你的計劃不僅是要保全殿君,你還想著保全其餘人,你務求讓整個使團無一傷亡,你甘願自己冒險,於是你會告訴姜高帆,殿君及你最後登船,你給予了姜高帆『兩全其美』的機會,讓他做出更加妥當的部署。
我拿不準則是,你到底逆流而上還是逆流而下,但我確定,當變故發生,你絕對不會橫渡灞水直接登官渡逃生,因為一但姜高帆策變,他就是死了心要將你置之死地,如果你逃過這回追殺,出武關途中,仍然還會遭遇追殺,只有你徹底跟殿君一行分道揚鑣了,方能保證姜高帆沒有必要再安排別的變亂。」
司空月狐從火焰中撤出了薄刃,刃尖向下,遞給瀛姝:「動手吧。」
火光籠罩下的那雙眼睛,照舊涼薄無情。
司空月狐的確解答了瀛姝心中部分疑惑,但最關鍵的環節仍然無解,而當寒鐵匕重新歸於瀛姝掌控時,她才切實體會到了這把匕首為何以「寒鐵」為名,那其實無比輕薄的手柄,從火焰近處的指掌,交給她時,她的指掌所觸,仍然又冷又硬。
像極了一些從不會變得溫暖柔軟的現實。
刀柄在握,脊背所向,瀛姝看著自己的手腕,目光又移向刃尖的寒芒,鋒利又深涼,她知道自己現在可以輕而易舉取走人命,那樣一來所有的疑惑其實都沒必要再得解答了,但她的手腕,甚至沒有顫抖一下。
「殿下自己寬衣吧,否則我看不清傷口,也無法替殿下清創。」
——
背靠著冷硬的崖壁,司空月狐卻有一晚安睡,他其實睡眠一貫不差,但征政在外時,當然不比「一貫」,可昨晚這一覺睡得確實又香又沉,似乎做了一個美夢,可惜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而當清醒後,才覺得左肩的創口痛得厲害,不過,他已經習慣這樣的疼痛了。
洞口,陽光在幽幽的晃動著。
他沒有發出訊號,飛鷹部駐守在藍田縣城的人手必知一切平安,今日勢必已經知會了梁會,省得使團一行再為瀛姝的安危擔心,耽擱行程,今日也肯定會有下屬前來接應,他安排好了一切,但直到昨晚在水裡趕上瀛姝的那個瞬間,他才終於放心。
他從來沒有遠離藍田。
可有的事情,如今情境,沒有必要告訴她,昨晚眼看著她一躍入水,眼看著她故意浮出水面,引得岸上追兵向西追擊,他當時著實覺得……無論如何,他還是小看了她!
如此危急的時刻,並不能確篤的猜想,這兩個前提下,她到底還是選中了那條完美逃生的路逕,她其實未必需要他援助,可是,他卻不能放任她獨自歷險,他差點都追不上她逆游的速度,其實水裡那些追兵,根本就不能成為她的威脅。
司空月狐想到被他在水底手刃的一個追兵,其實已經差不多被嗆得半暈,看他靠近,把他當作救命稻草,軟綿綿的胳膊攀過來,直接暴露了要害的情境,他後知後覺,還是很可笑的。
洞穴里不見瀛姝,他卻並不擔心。
活動了活動筋骨,檢察一番衣著,自然不能夠衣冠整齊,卻好歹還能避免尷尬,司空月狐也走向了陽光,他一眼就看見了精神煥發的女子,站在不遠處,長發束成馬尾,發梢垂於腰在際,她的身邊站著飛光,飛光背上落著聞機,一人一馬一鳥,入畫了一般,就此讓他駐足,無奈一笑。
當司空月狐站在瀛姝身邊時,他也收斂了所有情緒,只說:「你不能經武關,只好和我去漢中了。」
「我沒想到我竟能親歷漢中一戰,還怪興奮的。」
聞機突然興奮起來,一邊繞圈飛,一邊歡聲叫,也不知這隻鳥在興奮什麼,四殿下和瀛姝都覺莫名其妙。
「我沒有證據指證姜高帆,而且殿下早說了要把他收歸旗下。」
司空月狐忽聽這句話,視線垂落下來。
「殿下不必為難。」瀛姝抬手,摸著飛光的馬脖子:「昨晚,我得感謝殿下援救,殿下要用姜高帆,我願意成全,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瀛姝轉過身,乾乾淨淨的臉龐,只有陽光境色,她看著司空月狐並不乾淨的衣肩,殘留的血跡:「我們聯手,廢儲位。」
不知棲息哪處樹叢的飛鳥,突然受驚,奔逃於東西南北四面八方。
「成交。」
瀛姝卻收穫了司空月狐的允諾。
瀛姝並非不想把姜高帆斬草除根,而是不能,姜高帆乃重生人一事,皇帝陛下已經知情,她現在甚至要擔心揭曝此人對她殺而後快的真相,會否反而將自己置於更加莫測的險境!她對姜高帆沒有任何印象,不知因何事結下的深仇大恨,但姜高帆應當知道,她曾一度執政,而她的執政,是矯詔是謀權,那個時候的王瀛姝,對司空北辰懷有滿腔的恨意,她並不是個合格的執政者,她自己知道,為了報私仇,她其實做過一些有違仁道的事。
那個時候,連南次都已經過世了。
她再不懼連累誰,比如她並沒有罪鑿把張九同、賀海岳等明正典刑,也是她逼得江東賀必須謀反,結果自遺其咎,她一手挑生的叛亂,也成為了她的墳塋,兩眼一閉,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何事,但她死前是愧疚的,因為她終於意識到受她牽連的人太多,她不知是否已將這個國家導向了滅亡。
逐漸讓她膽顫心驚的是,她甚至覺得自己毀了父親的心血!
她也許是一個合格的皇后,但她成為太后之時,已經離初心太遠,她其實不能忘記批折時自己發抖的手腕,硃砂如血,刺目錐心,她顧此失彼,也越來越迷芒,而最終的一場叛亂,是她堅持主導,建康宮內屍骨如山,最終她也成為了其中一副屍骨,重生時,她還執著於仇恨,執著權位,她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入宮,重新站上這方戰場,到了現在,她也沒有後悔。
不過已經意識到了,正義並不屬於前世的王瀛姝。
她重新站在了征途上,總不能再依照老路走上一遍,可是未來的,正確的途逕,她不知道,十分模糊,她只確定司空北辰既然也是重生人,他的所作所為,比她不及遠矣。
所以我就算再迷惘,也得改變命軌,司空北辰不配作為九五之尊,哪怕你只有短暫的帝王命,我也必定不會縱容,我恨你,隨之才是鄙視,我固然自私,但我現在沒辦法規劃好我自己,司空北辰,你等我回建康。
我們的戰鬥,就會立即打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