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我們已經從新開始了

  武陵關的驛站建在孔雀嶺下,驛站外頭,就是一片秧田,山嶺間的田地,多為村民們開荒而成,形不成良田千頃的規模,多是一小片一小片,零零散散間,倒也阡陌相通,山間有渠水,清可照影,渠邊野生野長的花草極為蓬勃,瀛姝心中有些悒鬱,就走到了離驛站不遠的一株樹蔭下,瞧這裡有一塊山石,倒像是特意安置在這裡供人歇腳用的,她便坐了下來。

  才是傍晚,左近有不少駐兵來來去去,離著驛站又才不超百步,瀛姝就沒讓武婢跟著她。

  南次卻跟了過來。

  「下晝登嶺時你大有興致,什麼事愁得連胃口都沒有了?」南次知道瀛姝絕不會嫌棄驛站的飲食簡陋不可口,卻想不通瀛姝突然為了什麼焦慮。

  「不是發愁,我是看著這個村郭,本來像是世外桃源,這裡的人家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雖然也難免勞作之苦,過去應當是衣食無憂的,否則大名鼎鼎的寒溪雙隱,當年也不會擇中這裡作為避世之居。

  可現如今,羌部的兵丁駐守在此,這裡的人家就再不得安寧了,我甚至能想到,就算我們到了長安,見到姜泰,提出抗議,要求他善待遺民,姜泰會答應,但是等我們一離開,遺民們仍然沒有保障,他們受到了迫害,狀告無門。

  不親自來這一趟,親眼目睹遺民的苦難,不會醒悟,我從前啊,以為在建康宮裡,大豫的朝堂上,說著憂愁遺民尚被異族壓迫的話,就是盡職盡責了,他們受到奴役和壓迫,我根本不曾感同身受,也從來沒有真真正正的考慮過,怎麼解救這些遺民。」

  「這不是你的錯。」南次也在瀛姝的身邊坐下來。

  山澗潺潺,經過面前時那樣歡暢,流水追逐嬉戲從來不知人間憂苦,這裡的確有如世外桃源,曾經的夢想里,渴望和瀛姝慢慢老去的地方,早前登上孔雀台時,他甚至都沒興致極目遠眺,他只想注視著面前人,想和她說一個華而不實的故夢。

  可南次也知道,這裡只是有如世外桃源,普天之下,哪裡都沒有世外桃源了。

  「洛陽的失陷,半壁江山淪為夷人統治,這的確不是我的錯,但我在反思,那時我成為了大豫的太后,我能決斷軍政,但我從來沒有想過北伐,沒有認真考慮過解救遺民的計劃,我其實不是一個稱職的執政人,我明明知道,除非奪回失土,遠逐夷敵,沒有另一個方法可以真正助遺民擺脫苦難。」

  「北伐說來簡單,但並不可行。」

  「不是不可行,是我沒有那麼大的能力。」瀛姝突然又笑了:「南次,我不會陷於內疚和自責,因為我已經從新開始了,這一次,我來到了這裡,武陵關,這一次是途經,也許下一次還是途經,只有這兩次經過,可這個地方,我會一直銘記著。

  我也許不會再來,我只需要知道這裡會成為世外桃源,生活在這裡的人家能重獲安寧,那些年輕漂亮的女子不會再生活在恐懼中,她們可以像我一樣,傍晚時,在渠水邊樹蔭下看著艷麗的霞光,那座孔雀嶺,她們可以登高遠眺,她們甚至還能通過這條褒斜道前往長安,看一看舊京城,她們無論去得多遠,想念家鄉故土了,就能順順利利平平安安的回來。」

  不需要和姜泰談判。

  當復漢中,也必然將一鼓作氣拿下武陵關,這是司空月狐的戰策,卻也只是一小步。

  瀛姝有了一個遠大的志向。

  滅北漢,復長安,達成這一步,大豫才真正具備了北伐的基礎。

  讓所有的遺民徹底擺脫奴役和壓迫。

  「現在可有胃口了?」南次將手裡的一塊醬肉烙遞過去。

  烙餅是被箬葉包著,隔著箬葉,手指沾不上油,烙餅已經不燙嘴了,但輕輕咬上一口,立即就感濃郁的醬肉香撲鼻,肉餡里似乎還加入了扶留藤,辛辣繞齒,竟是人間美味。

  「小小關驛,皰廚的手藝可真了得。」瀛姝由衷讚嘆。

  南次看瀛姝有滋有味吃著烙餅,一邊說:「其實今日的晚餐很簡單,就是醬肉烙和野菜湯,但我吃著是很可口的,連三兄,居然都吃了五個烙餅,我從來不見三兄如此『狼吞虎咽』過,三兄就想打賞皰廚,才知道今晚上的這餐飯,是個年過五旬的農婦料理的,農婦的丈夫除了操持農活,農閒的時候還會去山林中狩獵,獵得的獵物,都給農婦料理來,隔壁鄰舍的聚上一餐,農婦的廚藝就這麼被磨練出來。

  我還問得今日的野菜湯,是種被村戶們稱為紅草的野菜,是紫紅色,清甜爽口,只可惜這時節紅草還不多生,花半天時間也采不了多少,一大碗湯被分著喝光了,我眼看著殿君和三兄都胃口大開,硬是沒好意思給你留一小碗。」

  「紅草可不僅這裡有,在建康被稱為山朱丹,只是在建康,山朱丹八月才會呈現紫紅色。」

  「我怎麼沒聽說?」

  「我家阿父可是出了名的饕餮客,小時候就帶著我去山郊農家吃過這樣的家常菜,我們是圖個新鮮,可對於平民百姓來說,辛辛苦苦種植的菜蔬多數都會販售換回錢帛,自己捨不得吃,尋常都是採摘野菜,多半都不捨得煮湯,熬成菜粥果腹。」瀛姝回憶著幼年的辰光:「貧苦百姓家的主婦,其實不少都極能幹,心疼丈夫和子女,都會琢磨著怎麼把採摘來的野菜儘量做得美味。

  百姓買不起細鹽,更不可能備下那多香辛料,主婦們想盡了辦法……山朱丹這種野菜還算好的,本身就沒有澀味怪味,可有的野菜,其實得經好些道料理,才能入口。」

  南次也想起來一些往事。

  「我其實去過益州。」他又看向潺潺流水:「有意沒驚動賀執,在益州城郊的農戶家中寄住過一段,農戶原本有三十畝良田,當時只余不到十畝了,他的兒子不幸夭折了,逐漸連女兒都不能養活,只好狠下心,把女兒賣給了貴族做奴婢,覺得女兒還有希望得活。

  他的父母都健在,年邁了,只能靠他供養,他的妻子因為兒子夭折,哭瞎了眼,也只能靠他養活,他長年不能飽腹,耕種的收成,交完賦稅就只能養活老父老母和盲妻,他跟我說過,他也想乾脆投靠貴族,獻出田地,甘當佃戶。

  只是因為當時他一家四口,只有他一個勞力,貴族不答應收容他的老父老母和盲妻,他沒了辦法,只好苦挨著,他說他聽鄰居講,他的女兒也死了,他甚至不敢去問證,只斷定鄰居在胡說八道,他已經承擔不了更多的內疚和自責了。

  我起初只是想在他家投宿,第二天就走的,結果他看出我不是普通人,咬牙找鄰人告貸,去鎮上沽了好酒,還買了十斤豬肉,托鄰人家的主婦料理好,請我吃酒吃肉,求我一件事,他說他想把他的田地變賣給我,按市價。」

  瀛姝從來沒有聽過南次提起這段經歷,問:「後來呢?」

  「我問他,把田地都變賣了,日後生計豈不更沒著落?他說,他老父老母應當活不過那個冬天了,可他連二老的棺材都沒錢置辦,拿了這筆錢,先給二老備下身後事,他的盲妻,他跟岳丈商量好了,讓大舅兄接回娘家去照顧,當然也得出一筆錢,然後他一身輕鬆,趁著還有把力氣,也賣身為奴,賣身錢都給大舅兄,也唯有如此了。

  我當然不忍心看他走投無路,出錢替他的父母置辦了壽材,還說賃下他的一間屋子,多盤桓些日子,鼓勵他不要那麼悲觀,他千恩萬謝,痛哭流涕。

  就在當晚,他的老父老母就雙雙投了河。」

  瀛姝咽下最後一口烙餅,像咽下了一塊鐵鉛。

  「二老不想拖累子媳,可之前一直沒備好壽材,更不能讓兒子承擔上不孝的罵名,他們當晚偷聽了我和農戶的談話,知道農戶終於能替他們料理身後事了,於是就投河了,農戶的鄰人,知道二老是投河而亡,幫著料理後事,還勸農戶,他們都認為這樣的事,是理所應當的,二老走了,入土為安,下輩子就能投個好胎,農戶為父母置辦好壽材,料理妥當喪事,就是盡孝了,活著太煎熬,不如早些解脫,可對於窮苦人家而言,沒了生志,並不怕死,就怕沒個壽材盛斂屍骨,反而更不利子子孫孫。

  我瞞著農戶,打聽過他的女兒,的確也夭折了,一場小病,就沒了性命,我沒有告訴農戶,可是我去質問過那戶貴族,明明救助自家的僕婢免遇病夭,易如反掌,為何這麼鐵石心腸?!」

  瀛姝已經知道了結果。

  「被你質問的貴族,根本不知道家裡有僕婢病夭了。」

  南次沒有說話。

  瀛姝也沒說話。

  南次沉默了一陣後,才說:「那回經遇,讓我意識到我其實也是一個冷漠的人,我的鬼宿府,數百僕婢,絕大多數的人我邊名字都不知道,我從來沒有關注過他們的生老病死,因為我這家主的漠視,底下的管事僕婦也會漠視,我斥責那貴族草菅人命,但其實我和他並沒有什麼區別。」

  「應有不同。」瀛姝並不是為了安慰南次,她只是就事論事:「用不知情的藉口推諉,說明的是就算知情也覺得與己無關的態度,你和農戶只不過萍水相逢,如果你跟被你質問的貴族一樣,根本就不會想著去打聽農戶女兒的生死,也根本不會質問貴族,你會覺得,主家並沒有責任庇護僕婢,是農戶這當父親的無能,無能養活子女,他是咎由自取。」

  「後來我離開了益州,不知道農戶和他的盲妻日後如何。」

  「南次,如果換作現在的你,會怎麼做呢?」

  南次又陷入了沉默。

  瀛姝覺得口渴了,她乾脆走到山渠邊,蹲下身,直接掬一捧渠水解渴。

  南次也很想去喝一捧渠水了。

  可是他現在的心情,竟然沉重。

  他只是走近了渠水,看著水裡,自己的黑黑的影子。

  「那位農戶遭遇的苦難不是個例,有相當多的人,他們沒有受到異族的厭迫,他們是大豫的良籍民戶,可他們仍然不能安居樂業,我救助得了一個人,或者百個人,但要救助,不,不能說救助,我理應庇護他們安居樂業,我現在還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

  僅有憐憫心,遠遠不足夠。

  驛站的牆外,高氏看著不遠處,兩個身影,笑著問神元殿君:「看來貴邦的五殿下和女尚書,果然兩情相悅啊。」

  殿君也擔心瀛姝,只是她不知道應不應當表現得過於明顯,後來看五皇子先一步去了瀛姝身邊,她就更不好去打擾了,此時聽這話,臉上便頓顯為難的神情,結果再聽一句——

  「五殿下是為中女史使漢,三殿下定是為了殿君才使漢了。」

  神元殿君就更顯無措了。

  「殿君有何事叮囑卑職?」忽聽一句話。

  神元殿君一轉身,見單膝跪地的護衛……

  是梁會,梁統領。

  「我也想去四處逛逛,才讓凌尚宮知會梁統領。」神元殿君反應過來梁會是來解圍的。

  她當然記得梁統領,他是她遇見的第一個大豫的統領,這位也是她的救命恩人,一路護送她,直到見到心宿君,她那時候其實還頗為忐忑,擔心身份得不到承認,擔心就算拿出祖傳的「憑證」脂瑰玉佩,大豫的皇族卻根本不再需要她這麼一個軒氏後裔,她擔心的事太多了。

  可是她遇見了兩個好人。

  「多虧梁統領,我剛才……已經驚慌失措了。」

  殿君終於擺脫高氏後,低聲道謝。

  「殿君正該驚慌失措。」梁會略落後一步,但他抬著眼,他看見殿君的一側青鬢,被山風輕撫著,他相不管這個女子現在表現得多麼無措,可當她為了大豫的社稷挺身而出的那一刻,她就成為了最勇敢的女子。

  他篤定,神元殿君獲得了他的欽佩。

  「阿姝也是這樣說的,讓我不必隱藏自己的情緒,但我總是擔心,我怕連累她。」

  「殿君的心思越淺,王副使才越有發揮的餘地,剛才高氏是在試探,她想知道殿君對三殿下是否有情意。」

  「這……為何她要試探?」

  「她得作出判斷,殿君和王副使,於大豫而言,誰的分量更重。」

  神元殿君越發疑惑了。

  「殿君,無論是王副使,還是兩位殿下,乃至於卑職……我們有一個共同的信念,務必安保殿君歸豫,殿君若對三殿下無情,則以無情待之,殿君失措也罷,驚疑也罷,告訴高氏的是事實是,殿君心思單純,可不管是王副使,還是兩位殿下,城府絕不普通,高氏會篤定,陛下絕不會縱容漢王出爾反爾。」

  這下子神元殿君終於是聽明白了。

  高氏並不會心向北漢,她是北趙皇帝的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