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姝抬著看著「南鄭」二字牌匾。
南鄭曾為漢中郡治所,南鄭是座城池,並非酒肆食肆,可現在南鄭館卻只是漢中城的一座食肆了。
「南鄭館的東家是誰?」瀛姝問。
「正是漢中守,漢中守現正在漢中的將軍府款待貴邦的右副使和使團令呢。」高氏十分自得。
殿君實在忍不住了:「原來貴邦的郡守竟然能行商。」
「在趙國,也多的是親王貴族行商,否則諸如南鄭館,也不能大有別於普通的食肆酒樓了。」高氏已經昂然走進了南鄭館,越發快人快語了:「過去在洛陽,我也見識過不少食肆酒樓,越是招待貴族的地方,越是設置得更多的雅室隔廂,固然風雅,卻不夠大氣磅礴,南鄭館最闊氣的地方就是前堂正廳,還請兩位貴使上座。」
瀛姝才剛進這個裝飾華美的前堂正廳,又聽外頭一陣吵鬧。
轉身就看向門外。
大街那頭,另一家食肆門口,有個飛揚跋扈的少女,正持著條長鞭,抽打著匍匐在地的男僕,少女一邊抽打,一邊高聲斥罵:「就因為帶著你這麼個俘奴,才如此晦氣,我這匹坐騎好端端在路上走著,竟然能被鳥糞砸中!」
少女說的是漢話,還是雅言,瀛姝能聽懂。
俘奴指的就是遺民。
「她是漢中守的妻妹,漢中守有個姬人是漢室之後,是這樣說的,誰都不知道真是不真,劉姬的父親過去在漢中就是個田舍翁,沒有兒子,就只有這麼兩個女兒,按理說劉氏女也不能稱為漢中守的妻妹,不過漢中守願意予她妻妹之榮。
這個女子啊,雖然還沒有嫁人,但被她當街打死打傷的俘奴至少有一雙手指的數量了,她現在啊,把俘奴視為貓犬。」
神元殿君覺得登陸後,比在船上時更加犯噁心。
當她們回到漢中驛後,殿君一把拉了瀛姝說悄悄話:「我不相信,同族相殘!」
瀛姝卻覺得這樣的事,真實存在。
大豫也有不少的貴族,視人命如草芥,他們眼裡只有貴賤,沒有國人和異族的區別。
「夷部在未侵入華夏前,也把同部族的小民當為奴隸,動輒毆殺,視之如同螻蟻,就算現在六部各據我華夏城邦立國,他們部族內部,同樣存在尊卑區別,我們現今只是在漢中,漢中除了遺民之外,今日所見的這些平民,其實原本就是羌部的兵戶,夷部和大豫不一樣,他們自來重視兵戶,更何況如今他們有了不少遺民充作奴隸,更加不會把兵戶當為僕役了,殿君,遺民比羌部族民更多。」
殿君仍然不解。
「這些遺民中,固然有一部份已經屈服於北漢朝廷,還有一部分,就像我們今日見到的小婢,她只知道自己是奴隸,不清楚她是大豫的遺民,她已經沒有家國觀念了,可她一定渴望著擺脫被奴役被壓迫,完全喪失自由的生活,北漢朝廷用威壓的方式摧殘他們,其實也是心存畏懼。
華夏民族一統九州時,國君殘暴,貪吏橫行,民不聊生,也會發生暴亂,因此才會有朝代的更替,沒有異族的入侵,同樣也會改朝換代。」
殿君重重吁出口氣:「因此阿姝今日才會阻止我解救那個小婢。」
「現在我們還無法解救她,讓她跟在我們身邊,反而會讓她陷入更加莫測的風險,殿君,高氏今日的言行很蹊蹺,她有意讓我們看見北漢遺民所遭遇的虐折,而且她有意引我們去人市,有意讓我們明白何為無眉倉,我們今日見到的小婢,境遇的確悲苦,但如果我們動了惻隱之心,將她留在身邊,我們無法杜防她會否被居心叵測者收買。
就像我剛才說的,為了擺脫悲苦的境遇,他們會不顧一切!姜泰的確不會加害殿君,可高氏卻是北趙貴族出身。」
還沒有到長安,陰謀就已迫近。
「多虧有阿姝在我身邊。」神元殿君長嘆一聲:「當時我是真的想答應高氏,那小婢實在可憐,我於心不忍。」
「高氏挑今天才有所試探,她還是懼怕姜白基的,而且我今日明顯表現出鐵石心腸的一面,她也必定明白她的奸計不會得逞,殿君日後,就當作毫無所察,又或者對高氏的話不舒服了,直接給她臉色看,怎麼都行。」
「我都聽你的,可是阿姝,我對五殿下也是放心的,我不是信不過三殿下,就是拿不準,三殿下是否也會一時衝動,真要留了不該留的人在身邊,五殿下是攔阻不了的。」
瀛姝對此一點不擔心。
北部六國,沒有必要針對大豫的皇子。
大豫共有七個皇子,最重要的一個皇子司空北辰安安穩穩在建康城中,三皇子和南次,雖然都有奪儲的可能,但北部六國巴不得大豫內亂,他們不會代替司空北辰除掉「絆腳石」,司空北辰雖然可能趁機除患,但他沒有這麼大的能力。
而且三皇子應當不會存在如此廣泛的同情心。
神元殿君其實一直沒有真正步入權場,她不會理解就算最貧苦的階級,有的人,也具有最原始的,蓬勃的欲望,可皇子們,哪怕是南次,其實不會輕易信任一個陌生人,不管這個陌生人是貴族,還是奴婢。
包括她,也是如此。
端午日後,使團開始向長安行過,褒斜道雖然是從高山峻岭穿過,且蜿蜒曲折,不過五里一郵,十里一亭,三十里一驛,全程依水而鑿建,不缺補給,能通車馬,這一條山間的棧道,神元殿君都不覺辛苦,瀛姝也很「適應」,她甚至騎馬時多,乘車時少,讓高氏都刮目相看了,由衷稱讚:「沒想到左副使看上去柔弱,騎術竟如此了得。」
連車輿都能通行,棧道其實不險峻,需不著高超的騎術,但騎馬總比坐車更耗體力的,不過又不是行軍打仗,慢行而已,瀛姝哪能吃不消?她挑著眉:「等到了長安,若有機會,才要真正向女君請教騎射之藝呢。」
「副使竟識箭術?」
「正是因為不精通,才要請教。」
「我素聞貴邦閨秀,多喜琴棋書畫,怎麼副使卻對騎射大感興趣呢?」
「琴棋書畫自然也是喜好的,可並不和喜好弓馬騎射相悖,生逢亂世,在研習經史雅藝之外,若有餘力,不妨涉獵更多技藝。」
此時,遙遙已見孔雀台,遠望那處高嶺上的台閣,瀛姝想起司空月狐指著輿圖跟她詳細說起的那些話,在大江南北一統時,孔雀台是一座單純的名勝古蹟,在那高嶺之下的村郭,曾有寒溪雙隱兩位名士在此長居,雙隱相中村子裡一個農家的小兒,教授平生所學,後來小兒離開鄉野,入關中,經察舉入仕,竟為一代明相。
雙隱的學生致仕之後,歸來故里,當時雙隱已經過世,學生想起老師曾帶他登上孔雀嶺,讓他遠眺萬里山河,告訴他深山僻嶺之外,其實那座繁華壯麗的都城並不遙遠。
孔雀台其實是這個學生所建,懷念他已經仙逝的業師。
孔雀台因建於高嶺之上,便於四顧遠瞻,於亂爭之世,武陵關附近的孔雀台就發揮了哨崗的作用,既為哨崗,孔雀嶺就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登上去的了,瀛姝甚至吁停了馬,抬頭久望孔雀台。
「副使知道孔雀台?」高氏問。
瀛姝才收回目光,一磕馬鐙,繼續與高氏並行:「我愛好看雜書,在一卷遊記中讀到過孔雀台的典故,剛才聽女君說,今日我們會在武陵關驛留,我一路上就留著心,孔雀嶺山壁的形廓的確有如開屏之雀尾,就猜到那處台閣,應當就是大濟的名臣卓公濟主持築建的孔雀台了。」
瀛姝原本沒有登閣的想法,但她故意顯示出對褒斜道諸多關隘的諳知,確有別的用意。
誰知高氏竟道:「我這回來漢中,途中雖然經過了孔雀嶺,當然也知道孔雀嶺上有座孔雀台,卻不知道孔雀台是何時建築,更不知道是何人建築了,孔雀嶺下只有一座小村鎮,村鎮裡的人都是大字不識的農戶,竟然還出過大濟朝的名臣麼?那我可真要登上孔雀台去看看了,想必主使也很有興致登嶺,聽一聽副使詳說這段典故的。」
於是這日正午抵達武陵關後,略作休息,一行人就真的開始登嶺。
天下太平時,武陵關並不必駐重兵防守,但現在卻是亂爭之世,孔雀嶺下的村郭除了世代居住在此依靠耕種為生的農戶外,又駐紮了不少的兵丁,於是才發展成為村鎮,說來村民們其實也是遺民,不過這個小村郭並沒有良田沃土,羌部那些貴族對這樣的荒山僻野毫無興趣,村民們僥倖保住了自己的田宅,只是嘛,比起天下太平的光景來,如今可稱不上安居樂業。
他們收成糧食蔬果,一大半都要供給駐兵充作軍糧,青壯男丁還要負責伐木築營,婦人們得為駐兵烹飪一日三餐,浣洗衣物,年輕媳婦和女兒家更是提心弔膽,躲在家中不敢出門,應當不少發生慘遭兵丁凌辱之事。
瀛姝發現他們今晚會宿留的驛站里,負責清理掃灑的年輕婦人卻極為貌美,言行還甚潑辣,敢將那些探頭探腦的駐兵一番責斥。
從孔雀台上回到驛站時,瀛姝就專喊了婦人來敘話,高氏就在一旁聽著。
「娘子是受僱於驛站的傭戶麼?」
「貴人真是好眼力,武陵關的傭戶多的是,卻只有民婦能拿到雇錢,不是民婦有多能耐,靠的是外子,民婦的婆母是羌人,外子也是半個羌人,他現下被征為兵丁,民婦才被正經僱到了驛站里,不僅免了軍稅,月月還能得幾斗米,一匹帛。」
「這樣說來,你也算羌籍?」
「是的呢,民婦的爹娘死得早,其實也多靠翁父、婆母養活,當年翁父去山裡伐木,遇見婆母,婆母是隨她的寡母,想去蜀州投靠經商的舅舅的,誰知道半途中,寡母就病故了,翁父助著婆母葬了婆母的寡母,想著好人做到底,乾脆送婆母去蜀州投親,誰知道到了蜀州,才知道婆母的舅舅蝕了本,把宅子都賤賣給了他人,不知去向了,婆母無依無靠,翁父只好將她帶回來,兩人就成了親,過起日子來。
這麼些年了,婆母都忘了自己是羌人,習慣了在雀台村的日子,跟鄰里鄉親都處得融洽,要不是後來,這麼多兵丁駐在武陵關,鬧得雀台村雞飛狗跳,我險被凌辱,婆母都不想承認她羌人。」
高氏故作驚訝:「這裡的百姓可都是良籍,怎麼會發生良籍女子被兵丁凌辱的事?」
「民婦可不知良籍會受律法保護,只知道羌籍才會受到優待。」
瀛姝歪著頭,看向高氏:「女君今日對大濟名臣卓公濟的事跡極感興趣,我突然想起來,還漏說了一件,大濟世宗時,遠征匈奴,將匈奴逐出漠北,而在大敗匈奴的一場戰役中,甚至還虜獲了匈奴的三個王子,當時有不少臣公,都建議處死匈奴王子,將之梟首,只有卓公濟不贊同,說我華夏乃禮儀之邦,不應辱殺戰俘,世宗採納了卓公濟的建議,這三個王子中,有兩人後來成為大濟的普通良民,得賜田宅,安居樂業,最小的王子天資聰穎,世宗竟然允其與大濟皇子一同聽學經講,後來這位王子,成為了世宗帝的託孤之臣,忠心輔佐幼帝,直至臨朝執政,成就了一段君臣間的佳話美談。」
瀛姝是用濟世宗大度寬恕匈奴王子的史故舉例,與羌部沒有直接關係,可高氏出身於北趙貴族,她是匈奴人的後裔。
點到即止。
無論是匈奴,還是羌部,貴族出身的女子其實多有涉政的權力,如北趙的皇后,偶爾甚至還能參與朝爭殿義,可高氏畢竟不是羌部的貴族,她雖然嫁給了北漢的高官,姜泰當然不可能許她涉政,瀛姝哪怕是打算提出北漢君王應當善待西豫遺民的主張,沒必要行跟高氏辯爭,浪費一番唇舌。
她又笑著問那婦人:「武陵關的民戶,唯有你家受到殊待,從前的鄰里可曾因此妒恨你們?」
「他們都極羨慕民婦一家,是不曾心懷妒恨的,彼此都知根知底,曉得民婦的阿家和丈夫都是好人,至今也不將民婦的阿家視為外族,倒是民婦一家人,心裡不安得很,因為雖然入了羌籍,可畢竟人微言輕,幫不到鄰里絲毫,民婦只望著,殿君和兩位殿下以及副使,知曉了遺民的苦處……幾位貴人既是為了兩國建交出使北漢,能夠說服漢主,莫再縱容羌人欺壓遺民百姓。」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是九五之尊用來教化子民的義理,可當年關中秦川歸於大豫治下時,多少百姓食不能飽腹,衣不能禦寒,安居樂業的生活都要跪祈上蒼垂憐,西豫的君臣不能保護這些百姓,失去半壁江山之後,亡國的禍殃,卻直接降臨於百姓頭上,由這些百姓直接蒙受苦難。
諸如賀遨,諸如張九同,諸如鄭備這樣的貴族重臣,他們照樣裘馬聲色,聚斂無厭,他們的眼裡從來沒有民生疾苦,這些遺民,久盼不到賑救,該有多麼絕望。
晚餐,瀛姝毫無食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