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不同尋常的一次家宴

  司空月狐所說的「外頭」,是在和御書房相聯的翼樓上,登翼樓,自然無法窺望御書房內的情形,只是南次什麼時候離開的,稍留心就能目睹,而司空月狐還清清楚楚看見了,南次未離開前,便有宦官呈入膳桌,倒不是例常的大膳桌,兩張小食幾而已,又等了約兩刻,雨勢略密,一個小寺人急慌慌捧了件什麼物什入內,再是片刻,就見南次著油帔而出。

  即便是皇子,一般情況下,也不能著油帔之類的「雨具」出入乾陽殿。

  內廷里遍布行廊,在雨雪天,步行是不必擔心淋雨沐雪的,而皇帝陛下特賜油帔,顯示的是一項「殊榮」,倒也具有一定的實際效用——不必為了避雨繞路,出乾陽殿即能登車或者乘坐步輦——先賜油帔,必賜御駕。

  光是這樣,司空月狐還不能肯定他的五弟已經順順利利通過了考驗。

  等他入見時,親眼目睹了父皇的神情大不同於陰雨綿綿的天氣,終於是可以篤定了,很好,五弟牢記著中女史的提醒,應當沒有一時糊塗。

  司空月狐就不說真正的來意了。

  「兒臣收到了王端止送抵的鴿書,王端止說,一路之上,姜漠竟很關心臨沂王氏的內闈之事。」

  「內闈?」司空通心情很輕鬆,聽得這件奇事也沒有轉而沉重,只是大覺詫異:「難不成姜泰居然是想求娶臨沂王氏的女兒?這可太怪異了,北部諸蠻在我朝均有探子,應當都知曉王致已被處死,臨沂公也早就引咎辭官,臨沂王氏一族已經『風光不再』了吧。

  雖然北趙曾經要求過將臨沂王的子弟、閨秀獻俘,但其實也並非主君之意,無非是鞏祥祿這叛臣受其寵妾挑唆,為的是折辱王氏族人而已,何以姜漠竟會關心臨沂王氏的內闈之事?」

  「端止也是滿頭霧水,不過現如今光明堂嫡系,已經沒有適婚之齡的閨秀了。」

  「難不成,他們竟把主意打在了帝休的身上?」司空通蹙了眉頭。

  瀛姝現在不是嬪妃,是女官,過去也發生過讓女官、宮女以公主的名義和親外族之事,如果姜漠真提出瀛姝和親,而且搬出這樣的「史鑑」來,要找藉口回絕就得花些心思了,更關鍵的是,要實現奇襲漢中的之計,還確實要讓瀛姝隨同神元殿君出使長安。

  「姜漠關心的並非是中女史,似是已經出閣的閨秀,他兜來轉去,是想從端止的口中打聽出臨沂公對和離再醮婦的看法。」

  司空月狐這話也不是胡亂猜測的。

  瀛姝雖然是應大選入宮,認真講卻和出閣的閨秀大有區別,算不算嫁人,得看入宮後最終被定為什麼品階,良人其實還不算女御,如果一直未被寵幸,未來和白頭宮人無異,實在是內廷里最尷尬的境遇,而只要晉為才人、中才人,那必須是已經承寵,屬於嬪妃一員了。

  瀛姝現在是中女史,已經不是良人,是女官,雖然不能算作臨沂王氏的待嫁閨秀,她的姻緣是得靠皇帝陛下決斷了,可就算被擇定為和親的人選,那也務必得封個公主的名號,怎麼也不能算成和離再醮。

  姜漠也總不可能是想和王節的正妻和親。

  和離大歸的婦人,姻緣是得聽從親長安排的,也只有是臨沂王氏的女子,能否再醮,臨沂公這位宗長的看法至關重要。

  「真是奇了怪哉。」司空通大惑不解:「臨沂王雖大族,可王公素來不管旁支子侄、閨秀婚嫁之事,王公的親孫女兒,出閣的有四個……」

  司空通說到這兒,不由沉吟了。

  他記不太清王斕有幾個嫡出的孫女,只知道最命苦的就是嫡長孫女,當年因為長於祖母膝下,早早就定了親事,還不及出閣,就遇洛陽失陷的大禍事,不幸被蠻部所擄,就此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後來的幾個孫女,除了瀛姝之外,其實都是低嫁,嫁得最好也最張揚的應屬裴王氏了。

  難道說裴王氏不僅把他家那傻兒子迷得神魂顛倒,名聲居然傳去了北漢???

  「關於姜漠的心思,兒臣其實也難揣度。」司空月狐道:「據之前飛鷹部傳回的諜報,姜漠為北漢王儲時,雖然醉心於長生之術,但其實並不如何崇尚華夏之哲思,他們目的很簡單,不修心性,只修體魄。

  而對於夷狄等部而言,婚姻非大事,也無關於禮法,他們之前的作為常有悖於倫理,但過去,在他們眼中其實都是合乎情理的。」

  司空通點點頭。

  夷狄的不少首領,妻妾是沒有分別的,而他們的繼承人也只會尊親生母親為「太后」,把父親其餘的妻妾皆視為「遺產」,他們能夠順理成章繼承,因此這些蠻部所謂的王廷宗族,其實許多連輩份都含糊不清。

  他們未曾入主中原前,根本沒有和離、再醮之說,但入主中原後,意識多少還是會發生改變——人性往往如此,當他們意識到華夏中原民族所尊崇的禮法制更有利於他們的統治和權威,就順水推舟主張吸納,沒有哪個首領會容許部下挑釁他的權威,也不會樂意他生前所寵幸的妻妾,在他死後,委身他人,哪怕是自己的兒子。

  「姜泰主張嫡長子繼承制,於他有利;姜漠卻主張以君父意願為先,於他有利;可無論是姜泰還是姜漠,其實都對禮法制知之未深,因此兒臣以為,姜漠或許只把禮法淺顯地認為是內闈之事,也有可能僅只是好奇,我朝的世家大族,究竟如何看待再醮之事?因為端止與之同行,且畢竟是他最為熟悉的大族子弟,因此才向端止打聽。」

  「這的確也不無可能。」司空通原本還想譏嘲姜漠幾句,可轉念一想,他的嫡長子,自幼就受禮法教導,可不也做出了有違禮法之事麼?

  皇帝陛下揉了揉額頭。

  「王端止將這些瑣事飛鴿傳回,其實是覺姜漠未必就失去了鬥志,姜泰雖然發動政變奪得了王位,可畢竟沒敢弒父殺弟,而北漢現有不少貴族,其實都心存不服……姜泰重用漢臣,尤其是讓姜高帆的職權凌駕於他們之上,極大的損害了羌族本部的利益,可北漢建國稱制已經二十載有餘,自從定都於長安,老漢王也花了不少力氣在平衡掣肘各部實力這件事情上,羌族內部跟匈奴、氐、羯等族一樣,現在也逐漸接受了君權大統的綱契,哪怕心中已對首領不滿,但也不會輕易生出由自己取而代之的想法了。

  如果羌部各貴打算推翻姜泰這一篡位之君,首先便要推舉一個符合老漢王意願的繼位人,非姜漠莫屬,端止認為,姜漠也知道他還並沒有一敗塗地。」

  司空通放下了手,透一口氣:「王節的想法,跟四郎可謂不謀而合。」

  「兒臣以為,調備蜀州防軍之事應當加緊了。」

  「我也正有此意。」

  司空通收攏了指掌,拳頭並未緊握,可決心已定了。

  ——

  顧耿坐鎮的廷尉署,官吏們這段日子也著實不好過,人犯焦壯反而活得愜意了,大吃大喝,雖然他是被單獨關押,沒法和其餘囚徒閒聊,居然能跟負責看守他的獄吏混得半熟,這天,托獄吏捎進一葫蘆黍酒,這點酒是喝不醉人的,可喝了酒後,焦壯的話更多了。

  牢獄裡沒有床榻,卻備著一張紙被,焦壯臥在干穀草上,手肘撐靠著窩成一團的紙被,話就沒斷過。

  「我這條命,也是苦透了,早忘了爹娘的模樣,只依稀記得幼年時家裡也有田地的,後來不知怎麼的,田地也沒了,家人的死活也說不清了,成了奴僕,連肚子都混不飽,有一年建康城下大雪,我睡在馬圈裡,偎著小馬駒才沒有被凍死。

  那天開始我就想,好歹投回胎做個人,被餓死冷死太不划算了。開始是討好管事,下力氣幹完份內的活,服侍管事們就像兒子服侍爹,有個管事嗜酒,喝醉後愛打人,我被打得半死,半滴淚都不敢流,還得笑,喝彩打得好。

  就這麼熬啊熬的,終於才能看見主人長什麼樣了,總算是能吃飽腹,穿暖衣,乾枯枯的骨架子上開始長肉,有時候得點賞賜,根本就懶得想積攢下來,買肉吃換酒喝。

  有時候自己想,是不是也該成個家,養下子女,有這想法了就開始留意女娘們,我相中的那個女娘做得一手好女紅,眉眼溫溫柔柔的,長得不出挑,我這樣的人啊,是不能找模樣出挑的女娘的,模樣出挑的,會被主人挑中做貼身婢女,命好些的,被女公子挑中,多半是要陪嫁的,命不好的,服侍郎君們……不管是郎君還是女公子的婢女,橫豎都輪不上我娶回屋裡頭去。

  我連屋子都沒半間,混得有些人樣了,也只能住仆舍。

  有回我隨大郎君出門,也就一個月的時間吧,回來後再去看她,誰知她竟然人都沒了……說是晚上幹活的時候,打翻了燈,燒了主家半間房,就被活活打死了。

  我就認命了,其實自己都不知道活多久呢,性命由人不由己,還去想什麼成家留後。我其實也知道這回要是走脫了,或許還能苟且偷生,要是走不脫,哪怕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也只是數著日子活罷了。

  我啊,就是不想死得悄沒聲息的,想豁出命去鬧騰下,這一鬧騰吧,至少能見見廷尉署的牢獄,說不定還能進宮呢,我就沒活明白,你說同樣都是人,為什麼有的人就可以活得尊榮富貴,像我這樣的人,活得還不如主人院子裡的一隻玩寵?」

  沒有人回應他的絮叨。

  焦壯翻了個身,伸懶腰打呵欠,迷迷糊糊眯著了,但這天他沒能睡個飽,被推醒,帶進了皇宮。

  「沒想到,我還真的能入宮呢。」他呵呵笑著,問廷尉卿:「我應當是活著進來,死著出去了吧?」

  顧耿的心情也很沉重,他放慢了步伐:「我不能擔保你不死,但在我看來,你無罪。」

  「無罪麼?我可是隱瞞了那麼大件秘密呢。」

  這天的乾陽殿,似乎顯得異常的冷清,滿行廊潮濕的風雨,人影稀少,昨日夜裡的「喜鬧」氣氛未留半點——昨夜,很特殊又倉促的,建興十三年司空皇族的春季家宴定在乾陽殿舉行。

  瀛姝於是也在場,親歷了這次與眾不同的皇族家宴。

  婉蘇隨著虞皇后先到,很難得的,虞皇后一改病怏怏的虛弱模樣,是盛裝出席,雖然來的是乾陽殿,卻端足了主母的架子,先問中女儀:「怎麼這回家宴日定得如此倉促?」

  這回的家宴,一應事務是中女儀負責張羅。

  「消失」了好幾日的子虛昨日終於出現在乾陽殿,這讓不少女史、女儀都長長舒了口氣,一塊共事的人,莫名其妙消失當然會造成無形恐怖的氣氛,宮廷里太多消失的人再也沒有活著出現過了,誰也難保消失事件一旦發生,厄運就不會降臨在自己頭上。

  故而季例家宴雖然改為乾陽殿舉行的事也不尋常,但氣氛是良好的。

  大抵只有瀛姝觀察見,子虛的手指一直在輕微的抽搐發抖。

  可因為中女儀就在她的身邊,寸步不離,子虛還算表面鎮定,瀛姝便想,子虛現在應該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謝夫人是第二位到的宴廳,沖婉蘇和顏悅色:「今日的季例家宴是太子妃首回參與,陛下才這樣重視呢。」

  中女儀親自奉茶給謝夫人,謝夫人又調侃瀛姝:「你可別躲懶,過來我身旁服侍著。」

  瀛姝現在的身份當然只能做為皇族家宴的侍應,她是中女儀的「副手」。

  鄭夫人、賀夫人相繼而來,這兩位雖然反目成仇了,不過「孽緣匪淺」,經常「冤家路窄」,昨夜與宴時,在路上再次巧遇了。

  兩個人的神色都有點冷酷。

  嬪御們都到席了,才有皇子相繼前來,太子和六皇子最先到,司空月狐是最晚到的,他跟皇帝陛下一同。

  家宴不以食為主,但以食為先,而春季家宴自然得先奉春盤,皇帝陛下看上去心情很好,開宴前還即興賦詩一首,等將各色菜餚都嘗了一遍,用完稻飯,呈上酒來,皇帝陛下居然又說要行酒令。

  「以往不管是節令還是季例家宴,我之初衷,雖然都是為了以全天倫之樂,到後來都成了考較兒郎們的學業了,其實無趣,今日我就徹底打破陳規吧,一家人,聚在一起得說些家常話,也效普通人家,行酒令,真真正正歡鬧上一場。」

  虞皇后也許是習慣使然,率先就擔當了掃興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