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北辰的車輿直接停在了兵部署衙門前。
司空月狐此時尚在處理事務,兵部的官員原有那麼二、三人和長平鄭頗有關聯,他們尚在負隅頑抗,企圖保住部分違法瞞報,但證鑿尚未確實只是被士卒檢舉的部領,這部分人極度反對檢察制,認為這一制度是縱容寒族冒犯士族,從根本上動搖大豫官制的弊制,此時九品官人法仍然是大豫法定的根本綱領,司空月狐無法因為這些官員維護綱領便加以懲誡,因此只能通過察實違法證鑿的方式,使得檢舉制擺脫弊制的抨擊,做為監察不法的有效制度存活下來,逐漸與被士族掌握的官員選任大權抗衡。
他的思路很清晰,官員選任權為士族門閥把控的局面一時不能改變,那麼為了監察官員的不法行為,至少先在中軍軍制上確立檢舉制,使得底層兵士,不管是出身兵戶的貧民,抑或那些寒族出身的士卒,先有舉劾之權,限制士族部領、官員的不法罪行,才能使此回改革不為「曇花一現」。
內廷的「檢舉制」是為瀛姝建議建立,中軍的「檢舉制」隨之推行,如果內廷和中軍的風紀都能得以革清,檢舉制才能真正得以確立,為廣大的寒族、百姓接受並且效行,逐漸瓦解九品中人法現在還不可動搖的地位,有朝一日,選任官員不以門第出身作為基準,當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現狀不復存在,那時候才能恢復皇權大統,門閥再也不能各自為政的時局。
司空月狐是真沒閒情和司空北辰閒聊,不過司空北辰硬要拉他去紫微府用晚膳,而司空月狐又的確沒有用晚膳,此時已經接近宵禁了,他是皇子不必出台城,但如果還不放僚屬回家,僚屬多半就又得在衙署「值夜」了,於是司空月狐才被拉去紫微府蹭飯,結果,原來太子並不僅只請了他一個手足。
司空月狐剛落座,就見南次也推門而入。
紫微府位居永福省正北方位,從位置上看,其實並不宜稱為「東宮」,心宿府據東,鬼宿府據南,這三座府邸雖然都在永福省內,卻並不是緊鄰,過去這些年間也並沒有頻繁「串門」,尤其是南次,與手足兄弟間的走動遠遠不如跟臨沂王氏一族的子弟密切,而太子儘管和心月狐看似親密無間,但坐在一起飲談的次數除去宮宴,也是屈指可數。
永福省里現在只有七座府邸,除了年紀尚小的七皇子外,就連六皇子的危宿府都被各路耳目緊盯著,更何況太子這座紫微府。故而太子過去哪怕主動相邀過南次,南次為防被攪和進儲爭,多以婉言相絕,可眼下這樣的情勢——賀遨雖然沒有如願爭得大中正之職,但因為賀執平亂有功,江東賀氏一族當然會獲得極大的封賞,威榮大增;鄭備苦心籌劃的舉劾行動,原本是想借江東賀之勢爭獲大中正之職,卻為賀遨擺了一道,不僅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角木蛟生母鄭妃陷害謝夫人不成,自己反而成了內廷的笑柄,此場交鋒,角木蛟陣營可謂損兵折將;謝晉雖然被賀遨、鄭備二人聯手打了個措手不及,交出了大中正的職權,可他舉薦的延陵公卻繼掌了中正之事,他的女兒謝夫人仍然牢握著內廷的管執權,恩寵不衰,且因為喬嬪已被公認為謝夫人的羽翼,鬼金羊的地位就和過去大不相同了。
在這樣的情形下,太子、心月狐、鬼金羊在紫微府「密商」,必然會引起畢月烏及角木蛟的猜忌提防。
他這個心月狐是被認定的太子黨,尚無妨礙,鬼金羊的反常行為,就著實不簡單了。
司空月狐喝著酒,聽著太子和南次的寒喧話,不搭腔,他原本的貌態就顯得幾分冷淡,此時就更顯清漠了,尤其當太子和南次都舉起酒杯時,他的長指卻只扶著青玉杯,似乎那青玉杯忽然被長指霜封在了酒案上。
太子輕輕一笑,飲了酒:「知道四弟最近事務纏身,不得空閒,但我今日請了你和五弟來,也並不是只為飲酒享樂……最近我聽見一些風傳,極為不安,我先和五弟說了交心話,解釋了過去的一些誤會,於是今日才請四弟來,不管四弟心中如何想,只要實說了,至少我們兄弟三人之間,不至於彼此猜忌。」
「風傳?」司空月狐漠漠抬起眼瞼:「大兄有話直說。」
「傳言有關王女監,五弟已經坦言對王女監確生情意,且懇求父皇許婚,雖然父皇尚未應承,不過已經從選女改為女官,足見父皇是有意成全了,可最近,我又聽說四弟似乎也與王女監頻繁接觸……」
「如今這樣的時勢,大兄和五弟竟然還只專心於兒女私情?」司空月狐屈起手指,輕輕把青玉杯一彈,一聲薄而脆的輕響,有如代他發出的嗤笑:「二兄就不說了,正值春風得意的時候;三兄受到父皇的訓誡,近幾日竟都忙著走訪市井,分明還想著如何改進小選令制一事,不甘堂堂皇族子弟,在知見上敗給閨閣裙衩;大兄和五弟在經訓誡後,照舊這般不務正業……」
他本是坐於太子的左側,與南次是面對面,此時先瞥了南次一眼,又沖太子舉揖:「我無甚可說的,只是不想挨父皇責備,因此只好專注於本職之事。太子兄今日是好意,我便也報以好意,提醒太子兄、五弟一句吧,王五娘現為中女史,但畢竟是個閨閣裙衩,她尚且牢記著本職之事,先是為君王分憂為己任,不繫於兒女私情,終日心憂婚嫁,太子兄大婚在即,五弟距加冠尚遠,各有本職,切莫捨本逐末、輕重不分,我先行告辭了,太子兄勿怪月狐失禮。」
起身便走。
司空北辰愣了一愣,才跟南次交代了一句,趕緊從花廳里追了出來,三步階梯一步邁下,還高喊了數聲,到底是在司空月狐走出這個小園前把人給拉住了。
「可不常見四弟這麼惱火,是我的不是,四弟見怪我無妨,不可誤會了五弟。」
「我沒有誤會誰。」司空月狐蹙著眉頭。
「四弟對王女監有心思的風傳,其實是源自抱琴,是她把那些話傳給了裴王氏,我在裴瑜的身邊安插有耳目,因此被我聽聞了,我起初也是想勸五弟先罷手的,不可為了兒女私情與手足同胞生隙,怎知五弟……」
「五弟怎麼想,與我無關,就連抱琴還是太子兄囑咐我才將她才墅莊召回,她居心不良的事也是太子兄叮囑提醒在先,如今太子兄卻信她挑弄是非,非要讓我給五弟一句承諾,這事著實是荒唐。」
「欸!四弟也是知道的,臨沂公對我有扶助之恩,我自然會在宮裡照恤著王女監,不想連這都鬧出許多閒話,導致王女監對我避之唯恐不及,甚至連母后都誤會了,做出許多不利王女監的事,我實在愧怍,也希望王女監能得好姻緣。
我當然不是輕信抱琴的話,可王女監前往心宿府是事實吧,四弟在茶齋和王女監單獨面談也是事實吧,我跟四弟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如果王女監能為心宿妃我更加喜聞樂見!於大局,四弟必無爭儲之意,就算同臨沂王氏聯姻,成了延陵公的外孫女婿對我有益無害;於私情,四弟與五弟雖然都具君子之風,可為王女監的良配,不過喬嬪的德行能和簡嬪相提並論麼?王女監若為心宿妃,簡嬪並不會刁難於她,喬嬪則必定想要操控子媳,成全她的貪慾。
四弟,我不認可喬嬪,卻認可五弟,六弟七弟還小,二弟和三弟又必不會與我同心,日後能佐助我的手足也只有你和五弟了,我真是不想看著你們因為姻緣之事鬧得水火不容,哪怕是都不願退步,至少把話說在明處,約定好君子之爭,如此才能避免彼此埋怨啊。」
說了這長篇的話,司空北辰氣息更是難以平穩了,嗆咳了幾聲,但手指仍然抓著司空月狐的臂膀。
「我對王五娘現在只有賞識之情,她自從入宮後,一番作為確實讓我刮目相看,王端止是我知己,王五娘是王端止的堂妹,也是最受王端止疼愛的堂妹,因此我現視她,與清河無異。我也知道五弟對她動了情,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如果父皇允婚,我會備禮道賀五弟與王五娘有情人終成眷屬,可我不會因為五弟就疏遠王五娘,不管他人怎麼想,我答應過王端止保王五娘的平安周全,就絕對不會食言。
還有,王五娘不是普通的女子,她是乾陽殿的中女史,她的識見甚至勝過了某些朝廷官員,這是讓我對她刮目相看的原因。我對自己賞識之人,從來不吝關照,王五娘也不例外,如果五弟連這也不容,他就和裴九一樣,根本不配為王五娘的良侶了,王五娘的姻緣現由父皇主決,她自己也有極大的選擇權,因為父皇不會無視王五娘的心意。」
司空月狐退後一步,想掙脫太子的手指,但太子又邁進了一步。
「四弟為何不自己告訴五弟這番心裡話?」
「五弟若信我,剛才就不會一聲不吭了。」司空月狐神色仍然冷淡:「我還知道太子兄究竟在擔心什麼,太子兄以為王五娘的婚事全由父皇做主,連王五娘都已經身不由己,難免成為大局的一枚棋子,但我卻不這麼看。
延陵公,乃至江東陸一族得勢,這不能成為改變大局的變數,王五娘其實比誰都清楚,江東陸不是她的依靠,更不可能成為她手裡的籌碼,否則她先就不會懇求我,讓我說服母嬪暗助謝夫人,挫敗鄭貴人的奸計。王五娘冷靜且睿智,她不會成為任何人的棋子,太子兄也請放心吧。」
司空月狐再退一步,這次,太子不再挽留。
此時才升起漠漠的月色,把黑沉的陰雲,溶出了深藍,司空月狐的背影消失在人世的燈影搖紅間,他也留給了太子一個巨大的疑惑。
到底是哪裡不對,哪裡不對?
憑司空月狐的城府,應該直接否定他對瀛姝懷有任何情愫,司空月狐這人原本就是無情之人,他志在權位,多年來步步為營、老謀深算,他明明厭惡極了梁氏,可為了不失上蔡梁這門妻族的支持,哪怕梁氏燒死了他的心腹田石陌的胞妹,他也只會採取平衡之策,一邊安撫上蔡梁,一邊安撫田石陌,因為司空月狐的圖謀是以寒門作為墊腳石,他甚至諫言過,欲固皇權,必須提攜寒門出身的將士!!!
如今的司空月狐已經失去了上蔡梁這支臂膀,才必須另尋一支臂膀保住他不至立即就被剝奪君權,甚至命喪黃泉,他瞄準了瀛姝,故而才在舉薦陸靖把崔琰取而代之後,對瀛姝示好。
他對瀛姝沒有情感,更沒有賞識之情,因為前生時他就諫言過,不可立王淑妃為後!!!
那時司空月狐怎麼說的?
淑妃以後宮之位干預朝政,雖諸多諫言都有利於社稷民生,確為善政,然因為陛下之恩寵,百姓已無人不知淑妃之仁德,而不知內廷尚有皇后,如今皇后薨逝,嫡皇子年幼尚於襁褓,陛下立淑妃為後,托以撫養嫡皇子,將來若淑妃誕下皇嗣,便再生皇儲之爭了,二子皆嫡,立長立賢,范陽盧與臨沂王兩大門閥又會再起拼爭,而陛下寵愛淑妃,淑妃更具名望,那時恐怕連陛下都只能棄盧而重王,臨沂王氏東山復起,司空與王共有天下一說死灰復燃,還有誰能阻擋臨沂王氏一族權傾朝野的趨勢?
那麼先帝皇權大統的志業,多年來先帝及陛下的努力,盡皆付之東流。
當時的王淑妃,可比現在的中女史更加有所作為!!!
「四弟就這麼信不過臨沂王氏麼?」這是當時的司空北辰對司空月狐的質問:「四弟與王端止乃是莫逆之交,王端止又為臨沂公所立的宗孫,如今於朝於野,皆俱威望,王端止一直致力於四弟,四弟長年征戰,多靠王端止坐鎮支度,使四弟斷免後顧之憂,四弟竟以為臨沂王氏居然心存不軌,意圖在於凌駕於帝權之上?」
「王端止為王端止,淑妃乃淑妃,若淑妃為後,勢必影響王格邁的抉擇,王端止為宗孫,王格邁方為宗子,且陛下莫忽視,王端止並非王格邁的親子,臨沂公已經年高,宗務之事移交宗子,端止哪怕聲望勝於王峻,可父子之別,尊卑之序,難以逾超!」
司空月狐,當時已經和范陽盧暗通款曲,而且之所以抑王竣而交王節……無非就是想激發臨沂王氏內部的亂爭,以達到他籌謀多年的企圖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