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你得牢記你的姓氏

  建康宮裡有座華林苑,這裡曾經是惡鬼案的陳屍現場,可經季節輪換,命案未破,冤魂卻已不在此處流連喊冤,哪怕是冬季,丹碧凋枯、雲天黯寂,華林苑裡總不失美輪美奐的樓閣殿宇,那銅鈴聲聲,永遠不是悲號,似乎因為這樣的音樂,魂魄就輕易地拋卻生前的執迷,從此奈何橋尾,忘川河西,地獄和神蒼之間,遊魂有了片刻的安靜……華林苑不是能夠讓遊魂棲息的淨土。

  司空木蛟,三皇子,他現垂足坐在奈何橋上,看那條蜿蜒的清渠,潺潺而去,他在水中的倒影扭曲殘缺,有如已經下了地獄。

  華林苑的奈何橋,是皇帝親自題名,無人能知此橋因何得名,橋下也沒有血池,奈何橋於是就失了崇高的地位,可人們總被這個名字影響,橋上於是鮮有人通行,都怕過了這橋,不久便將步入地獄,有時候司空木蛟覺得這樣的敬畏非常滑稽……橋上的人經經過過,沒幾個死的,從來沒有機緣過這座橋的人,又大有可能死於非命。

  奈何橋,過與不過,都是如此,因此才有奈何之名,徒奈何,生前已在事非台,入墜江川莫泣哀。三皇子坐在在奈河橋上,自己也覺得自己不正常。突然,身後有人說話,她的身影落在奈何橋下,如同在已經稀薄的血色里,逐漸有了生氣,魂魄就要成長壯大了。

  瀛姝其實,只是站在了橋上,她看見的波光漾紋里,洋溢著鮮活的氣息,黑青的靈活的小魚,小心翼翼一點點上浮的烏龜,水裡映出的身影都很模糊,更看不見眉宇眼窩,那經意不經意間的一眼,浪花小沸處,似乎有張面孔,面孔沖她笑著,瀛姝便也笑了笑,這時風忽然停了,她微笑的影子,清晰落在了水面上。

  司空木蛟吃了一驚。

  他沒想到瀛姝真的會來。

  從乾陽殿出來,他失魂落魄,恍恍惚惚,生來首次意識到原來世上還有讓他感覺畏懼的事,他以為自己不會害怕父皇,儲爭也只有成敗無關生死,這是他的母妃灌輸給他的自信,他身後有長平鄭這樣的母族,從來就不需要像太子似的夕惕若厲,最是無情帝王家,註定他生來就會面前冷酷的權爭,他的對手就是他的兄弟,但很多人,其實根本沒有資格站上擂台和他較力。

  他大有勝算,而且退路寬敞,即使不慎落敗,也大可從容地轉身。

  可是剛才他在父皇面前,如墜冰淵,「宮中法度」、「死罪」,等等森冷的字眼鑿進他的耳朵里,原來母妃也可能被父皇處死!生死予奪不是母妃手裡的權杖,長平鄭似乎也沒有實力足夠和皇權抗衡。

  「三郎。」外祖父緊緊抓住他的胳膊:「不要太擔心,陛下不會因為這事降罪夫人,否則今日就不會跟我們說那番話了,不過此番,夫人的行為的確觸怒了陛下,你最近莫往長風殿去了,我會讓你外祖母入宮,安撫夫人的。

  你聽清楚我的話,王斕那個孫女,她早就知道益州軍失利的事,如今她還知道了夫人是因何受懲,無論是朝堂還是內廷,多少機要她都了如指掌,足見陛下對她的信任,你試著和她接觸,爭取她的好感。」

  「在此時麼?」他能聽出自己的聲音竟然還是顫抖著:「母妃打探機密已為父皇警告,若我再意圖籠絡中女史……」

  「夫人她是宮眷,但你卻是皇子!而且在我看來王五娘行事極有分寸,機警過人,她要是願意和你見談,說明陛下根本就不會介意,有的事你也不必很去試探,但想來,為子者擔憂惹親長厭怒,焦慮不安,向中女史請教應當如何悔改,這樣的舉止合情合理。」

  外祖父教他的應對之策,沒有打消他的忐忑和顧慮,他的屬官卻一直鼓動他最近務必多去乾陽殿,伺機向父皇表達懺悔之情,他難以通過父皇的神色窺透喜怒,父皇似乎跟過去一眼,偶爾會讓他旁聽殿議,也會用一事政事實務加以考較,但跟往素不同的是,父皇會直接詢問中女史對於時政的見解,儼然,相比起他的應對,父皇更加賞識中女史的剖析。

  他終於鼓足了勇氣,稱有事請教中女史,中女史卻說奉令將往神元殿,他說他會在華林苑中奈何橋上等候,當時中女史未予他回應,卻到底還是來了。

  司空木蛟卻忽然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才好。

  他突然想起來關於「惡鬼」案件的探察比試還沒有分出勝負,就道:「沒想到就連王女監,竟都還沒有察出惡鬼是誰。」

  「三殿下就是為了問宮中的連環兇案?」瀛姝雖然覺得有點詫異,不過她沒有保留:「我還是篤信兇手就是宮裡的宦官,而且這個人不會漫無目的尋找目標,兇手很謹慎,且他的惡意似乎只是針對那些言辭厲害的宮女。

  受害的宮女都有一個共同點,愛跟他人爭執,又都有逼壓勢弱者的言行,宮裡的宮女太多,各房各署,她們要比在妃嬪的殿閣值侍的宮女更散漫,因此有不少入宮時間長的宮女,仗著資歷,又或者是得到了管執的賞識,難免會欺壓剛入宮不久的宮女。

  因此就算已經確定了兇手惡意所向,也很難確定哪個宮女會成為他下次行兇的目標,且自從陛下下令加強巡防後,兇手肯定也會擔心罪行暴露,他不再行動,宮裡宦官這麼多,也實難通過排查的手段將他緝獲。」

  「王女監為何肯將你所掌握的案情告訴我?」司空木蛟詫異了。

  「陛下讓幾位殿下競查此案,為的是讓兇手早日落網,免得更多的宮女受害,其實勝負根本不重要,如果幾位殿下能夠攜手合作緝獲兇手,了結此案,才是件大好事。」

  「這麼說王女監不僅會幫太子兄及五弟,也會助我查凶了?」

  「是。」瀛姝答應得很乾脆。

  司空木蛟笑了笑:「我也不瞞王女監,現在我的境遇……」

  「殿下是擔心陛下會因鄭貴人一事遷怒?」

  司空木蛟乾咳了一聲。

  「益州軍失利的事,不宜宣揚,其中的厲害關係相信殿下心中明白。鄭貴人意圖趁機對付江東賀,心中沒有大局,好在長平公及殿下並沒有因為鄭貴人的煽動挑起朝堂之爭,因此,陛下才會以小懲大戒的方式了解此事。

  殿下是皇子,當以江山社稷為重,這麼淺顯的道理殿下理應懂得,不僅僅是三殿下,諸位皇子自幼都聽教於太學,飽讀經史,卻未能參透聖賢之言,反而將最是無情帝王家這樣的話,奉為了至理名言。

  殿下或許認為,世上多的是爭權奪利的人事,尤其涉及帝位儲爭,大豫之前,史書之上,諸多記載應證的無非『無情』之說,在帝王家因此根本不存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司空木蛟無言,眼睛看向奈何橋底。

  「人性存卑劣的一面,才有聖賢用禮義加以匡正。殿下只見爭奪古來有之,卻不想多少朝代都是因為內爭而灰飛煙滅?陛下心存恩慈,最忌諸皇子手足相殘,更惡那些一心只在爭權奪利的臣子,無視大局,不計君國存亡,其實已經危在旦夕。」

  這就是皇帝授意瀛姝轉達三皇子的話——自私不顧大局者,絕不會成為大豫的君主,甚至沒有資格稱為司空氏的兒郎。權閥勢強,皇室勢微,此時的一國之君也許無法要求像長平鄭這樣的權閥忠事,卻必須拘束自家兒郎,若是再要受外戚操控,成為他姓的傀儡,就無異於和自己的父族為敵。

  瀛姝不知道三皇子聽不聽得進這番話,她也只是一個傳聲筒,不過她能預見的是,長風殿的鄭貴人應當不會真領受小懲大戒,吃個啞巴虧,鄭貴人身邊其實本無奸小,只不過她自己野心勃勃,為她所選中的女御不得不替她出謀劃策,成為她的棋子。

  陛下一出手,其實已經讓那些女御解縛,但有的人,應當不會甘心。

  比如玉才人。

  瀛姝早就在暗中留意這位,是因玉才人的好人緣,哪怕謝夫人提起她時,都頗為讚賞:「長風殿的那些女御,一個個都隨了鄭氏,將以色事人視為低賤,自恃見識志氣高人一截,看上去矜持不苟,卻滿肚子野心勃勃,其實陰詭之事她們並沒有少為,不過鄭氏這人呢,挑的棋子都不是草包,而且鄭氏自己本無意爭寵,她也根本不在意多添幾個皇子,長風殿那伙人,陰詭多施用於朝堂,在內廷極少害命。

  唯一不同的就是玉才人,她的姓氏沒有多少人記得,她本是乾陽殿的宮女,入宮後改名為漱玉,因此都稱她為玉才人。說她見人就討好吧,也確實如此,不過宮裡多的是阿諛奉承之輩,我是見慣了的,心裡生厭,玉才人的和氣卻像是與生俱來,總之不會惹人厭煩。

  長風殿是她的倚靠,她的心固然向著鄭氏,不過她也從沒有行過挑撥離間的事體,還會施助於那些職級卑微的宮人,當年她剛封了才人,就被江嬪忌憚,特意召她去居閣,為的可不是關照她,後來江嬪被賜死,倒是她顧全了江嬪最後的體面,她其實是個聰明人,明知陛下心裡扎著根刺,她去送江嬪最後一程,陛下大抵是不肯再寵幸她的了,她卻還是這樣做了。」

  有情有義卻能不計個人得失,這看上去很傻很天真,不適合活在爾虞我詐的內廷,偏偏玉才人成為了殊例,儘管多年無寵,卻人見人愛,這回雖然也被遷出了長風殿,郭嬪立即把她招攬進了自己的居閣,謝夫人沒有阻止,但按理來說,郭嬪需要先報請謝夫人允許。

  瀛姝也知道郭嬪對昭陽殿歷來就有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