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嬪的家族,與陳郡謝是政敵,雖然說論實力,江家其實沒有和陳郡謝較力的資本。
江嬪當年得寵,謝夫人渾不介意,只不過江嬪多次想挑釁謝夫人,都是自取其辱,郭嬪既與江嬪要好,當然同仇敵愾,更不要說後來喬嬪和昭陽殿來往頻繁,郭嬪認定江嬪之死是因喬嬪的陷害中傷。
長風殿裡,其實早有中常侍安插進去的耳目,這個耳目還是鄭貴人萬萬想不到的,因為此人是鄭貴人在私邸時的舊婢,是她的第一心腹。
那天鄭備、三皇子入見後,司空通不僅是授意瀛姝「點化」三皇子,還交代瀛姝務必留意長風殿的內情,瀛姝才知是誰出賣了鄭貴人,也知道了這幾日鄭貴人的言行舉止。
鄭備現在這位妻子其實是鄭貴人的姨母,當年九王奪位,鄭貴人的生母命喪洛陽宮——那時九王之一趙王逼宮功成,將親侄子踹下了帝座自己稱帝,不少人都以為奪位之戰已然塵埃落定,又因趙王的寵妃華夫人是鄭母的閨中好友,鄭母主動示好,不顧鄭備的反對,時常入宮陪華夫人飲宴,誰知道趙王的胞弟晉王暗中籌謀起事,一舉功成,鄭母還沒回過神來,就死於叛兵刀下。
鄭貴人七歲喪母,後來鄭備娶了妻妹為繼室,但繼室卻為庶出,鄭貴人入宮前還算敬重繼母,但入宮之後,態度就有所改變了,倒也不曾怨恨繼母,只不過蔑視而已。她既然不將繼母視為親長,也自然聽不入耳那些勸慰,態度極其敷衍,但她還知道繼母的話都是生父的主張,並不在明面上反駁,只交待心腹,仍然動用她這些年在台城籠絡收買的人手,直接把信件傳給了兄長鄭繇。
長風殿的殿執林氏,其實對鄭貴人早存了怨憤之情。
這話是中常侍告訴瀛姝的。
「林殿執家裡原是有良田桑園的,雖為庶民,但大不必為奴為婢,奈何父親過世得早,她的兄長身體也不好,家業逐漸就衰敗了,又為豪強所迫,只能低價折賣良田桑園,但一家人勉強還能渡日,她的兄長便有了依附長平鄭的想法,圖的是減免賦稅,誰知又遇了災情,顆粒無收。
長平鄭就趁機低價收買了林家的田地,把他們變成了佃客,也該著林殿執是這運數,居然被鄭貴人親眼相中了,非要買她為奴婢,她兄長想為士族女娘的貼身侍婢總比紡織耕種要輕鬆,而且既然已經淪為了佃客,妹妹也無望嫁去好人家,說不定得了鄭貴人的賞識會有更好的出路,於是就勸服了林殿執。
鄭貴人原是待林殿執還算不錯,可林殿執根本不願入宮,她就想著時常還能見到家人,可既然成了奴婢,很多事都不由自主了,入宮之前,鄭貴人也答應了會好好照顧林殿執的家人。誰知道,鄭貴人早把當初的承諾拋之腦後,十年前吧,林殿執的兄長就因勞病過世了,沒多久,她的嫂嫂也病故了,小侄兒那時還年幼,不能操持農耕,就被田莊裡的管事當成小廝使喚,前年因為犯了些小過錯,活活被打死了。」
瀛姝深覺無語:「鄭貴人就這麼對待心腹的?」
「在鄭貴人看來,林殿執對她忠心耿耿是理所應當的,為奴為婢者,心目中只有主人沒有家人,林殿執當年所求只是為了求個心安,且這些年,林殿執也確實沒問過家人近況。」
「林殿執只以為她的家人無非是得個豐衣足食,對長平鄭這樣的權閥來說易如反掌,如果她時時就問家人的情況,反而會讓鄭貴人厭煩吧?」
「她不問鄭貴人,卻當然會想方設法打聽家人的境況的,奈何她的門路有限,都是鄭貴人所籠絡的人手,底下人明知道她的家人並沒有得到長平鄭的照顧,誰敢把實情告訴她?林殿執一直被瞞在鼓裡。」
「阿翁告訴了林殿執實情?」
「鄭貴人行事也算謹慎了,在長風殿裡安插耳目雖易,那些耳目卻很難取得鄭貴人的信任,我只好在鄭貴人自己的心腹中選擇。林殿執其實還有個侄女,被選為了織工,原是在長平鄭自己的織署里,但她不是真正的奴籍,兩年前吧,陛下令充足宮織署,我就想方設法將那女子徵調至宮織署,也虧得長平鄭根本不在意林殿執家人的死活,只是底下人刻意瞞下來這件事。
底下人嘛,又不是長平鄭的家奴,只知道林殿執家人死了幾口,並不關心有無活口,林殿執自己在深宮裡,走不出宮門,他們也不怕林殿執知道真相,才讓我有了這個漏洞可鑽。林殿執見了自己的侄女,才曉得家人的確切境況,她的心裡能沒有怨氣嗎?
也沒求什麼,只求著我,為她的侄女尋個妥當的出路,嫁個厚道的男子,生前有個依靠,老來有人送終,唉,其實林殿執心裡是清楚的,陛下並不至於不給鄭貴人生路,而她自己的人生,不管是聽令於鄭貴人,還是聽令於陛下,也都是這樣了,活得再長久,最終也是孤獨白頭,野草荒墳。」
殿執不是女官,本質上來說還是宮女,只不過被鄭妃授予了殿執的權限,林氏早就過了婚齡,哪怕是三皇子最終成為爭儲之戰的贏家,鄭妃因此入主永樂宮,林氏也再無望走出這座宮城,而老死在內廷的宮娥,最多也就是得口棺木,入葬墳塋,墳前不會有碑,也沒有人供奉她們的牌位,甚至於家人壓根不知她們的死忌。
註定是這樣的命運,可人畢竟不是螻蟻。
林氏奉上溫熱的羊奶,跽跪在一側,見空空的瓷盞放在了案上,她示意宮女將空盞收走,把手爐,呈給了鄭妃,鄭妃的話不多,很多時候都在沉思,於是她也有了沉思的空閒,她的半生,耗於存活,有時她也以為能夠話著就是萬幸。
幼年時,有過一段無憂無慮的光景,很遙遠且恍惚的記憶了,以至於她甚至刻意想去遺忘,但生命里仍有一條琴弦,即便蒙塵,沒有徹底崩斷,風吹過還有溫柔的弦音,她深深眷念家人,慈父去世後,兄嫂也如她的父母,竭力地想讓她活得輕鬆,閉上眼,夢裡都是一盞搖晃的油燈,她和嫂嫂等著兄長回到家裡,兄長很疲累了,洗一把熱水臉後,長長吁一口氣。
鄭貴人曾經跟她說過:「你要報答你的兄嫂。」
怎麼報答呢?就是陪著貴人入宮,遠離人間煙火,用被困禁的餘生換得兄長不再勞苦,不再擔憂收成;換得阿嫂不再提心弔膽,牽掛著兄長會被勞苦拖挎了身體;換得侄兒、侄女能無憂無慮長大,富足平安。
為此她哪怕如履薄冰、殫精竭慮,在所不惜。
她曾經那樣相信著。
她的欲望不多,所求無非如此,對於鄭妃而言,易如反掌不費吹灰之力,因此她隱瞞了魂牽夢縈的牽掛之情,只有暗暗地托人向她的兄長報個平安,她收穫的全是喜訊,她一度以為自己的願想已經達成,做的也都是美夢,有朝一日,她會見到她的家人,兄嫂的雙鬢未白,健康喜樂,侄兒娶得賢婦,侄女嫁得良婿。
十年了,她不知道兄嫂已經與世長辭,侄兒也被杖殺,唯有侄女還活著,青春年華,卻已滿面塵霜。
鄭貴人卻不見衰老,著錦衣,梳高髻,喝一盞羊奶都有確定的時辰,甚至根本看不上宮中的用度,享受著這樣的富貴,卻讓她的兄嫂勞苦而亡,讓她的侄兒竟然被田莊的管事虐殺!
讓她怎能不恨?!
可恨又如何呢?哪怕殺了鄭氏,她的家人也不能復生,而她還有牽掛,她得為侄女找個歸宿,她還得忍著,咬著牙也必須忍著,她可以出賣鄭氏,但她不能出賣三皇子。
「你去一趟含光殿。」鄭妃道。
林氏立即全神貫註:「夫人,此時……韜光養晦才是上策。」
「我有分寸。」鄭妃瞥了一眼林氏,眉間浮現皺縐:「陛下只是警告我不能針對江東賀,我也改變了策略,這個時候與江東賀為敵自然無益,那我就助江東賀一臂之力吧,賀氏這蠢貨,她是想要後宮的管執權,徹底壓制虞皇后這條鹹魚翻不了身,但她沒有這麼大的能力!
顯陽殿已經勢危了,現在賀氏的對手只有謝氏,得讓她出手,我只負責鋪墊,必須由賀氏出頭髮起攻擊!」
「還請夫人三思,陳郡謝並不容易對付,更何況……陛下如此信任王女監,又怎會處罰謝夫人……」
「我就是要讓陛下知道,只要我還擊,不管他信重誰,也只能妥協!」鄭妃冷聲道:「我長風殿遭此奇恥大辱,儼然就是昭陽殿主謀,王瀛姝自從入宮後,謝妃確實如虎添翼,她們擇我下手,也算她們有眼光,但我如果就這樣屈讓,豈不讓她們得逞?我本來無意和昭陽殿硬碰硬,但此時已經別無選擇,罷了,橫豎都有一戰,謝氏既然已經宣戰,我應戰便是!」
「奴婢遵令。」
林氏出了長風殿,神情依然平靜,入宮這些年,生殺榮辱她均見識,她本就篤信唯有謝夫人才是鄭貴人的對手,但現在,她更是大徹大悟了——至少在宮牆之內,所有人都是棋子,真正操縱棋局的只有一個人。
當今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