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姝其實並不是真要在這時刻苦鑽研改良農器,她並不是覺得農事不重要,相反,她深知只有鼓勵農桑,保證糧帛的豐足,才能夠解決國民的溫飽,這是基礎民生,重中之重。
然而現在東豫面臨的難題是,門閥占田廣泛,百姓根本沒有足夠的田畝耕種,要麼成為門閥世族的佃客,要麼就只能另謀出路,農器的改良現在還不能直接造福百姓,而且,瀛姝知道世上除她之外,其實存在很多的能工巧匠,她前生積累的經驗,關於農事上的知識,已經足夠讓她選任擅長農政的官員,她欠缺的,而且對她來說最致命的,是兵政和武略。
要還田於民,就必須打壓門閥,打壓門閥避不開鐵腕重拳,軍隊是實施鐵腕重拳的基礎。
如同豫高祖,如果不是靠鐵腕奪得政權,別說尊奉軒氏後裔,哪怕自己就是軒氏後裔,也絕無可能讓門閥世族臣服。
但兵政和武略既然是她的致命缺點,便不可能因為生命重啟就立即得到改善,急不來,也只能緩緩的積攢。
這天,又到了皇帝陛下考較幾位皇子「功課」的日子,可現在,除了六、七兩個皇子尚在學宮,從太子到南次,其實都已被授予了實際的職銜,因此考較的重點區別就很大了,總體來說,六皇子是墊底的那個,他就是典型的不進則退,經學這門主課都快被七皇子趕超了,司空通對這個兒子的學業以往不如何關注,可近期幾回「考較」,多半以批評六皇子為主題重點,但此前的兩回,皇子們都不大留意,甚至都還暗中慶幸著有司空月燕這塊「堅巨」的墊腳石,就連司空北辰,也都實懶理會他的這個「黨羽」丟人不丟人。
皇帝考較皇子,這實屬家事,既然是家事,問對一般不需起居令史記錄,除非皇帝特意要表彰某位皇子,才會專門讓官員將問對錄入《起居注》,像今日這樣的考較,大抵都是瀛姝這個中女史在旁觀聞,事後錄入《補備註》,但《補備註》不交外朝存檔,這屬於皇族內部的事錄,只在乾陽殿存檔。
而今天,大約是皇帝的口吻異常嚴厲些,竟直接用年紀最小的七皇子用來和六皇子做比較,兄弟二人間差著五歲余,六皇子也覺得有傷顏面了,居然狡辯道,他最近對主課的荒疏,是因為用心在了別處——乾元殿君訴誦的法典舊史已經錄撰得差不多了,六皇子說他在刻苦閱讀曾經遺迭的典史。
正巧,皇帝知道瀛姝最近也在閱習。
於是就隨口考較了幾條法典,有關濟律的民稅、商稅規定,司空月燕別說理解,連原文都背不出來,司空通直接讓瀛姝誦釋,懸殊的對比下,連「考官」的臉都漲紅了。
「就這樣,就這樣你還敢狡辯是因為閱習舊典才荒疏了經學?你都閱習了個什麼名堂?你這養尊處優的皇子,日常除了學業外,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你不用值務吧,你甚至都不用參與大小朝議,你要是個女子,現在也快及笄了,可你自檢下你的六藝,禮、樂、射、御、書、數,你還不如個閨閣女子!」
瀛姝:……
陛下阿伯這話,她該怎麼加以修飾後婉轉錄入《補備註》?難道應該記下:某年某月某日,陛下斥危宿君身為兒郎卻不及裙衩?
偏司空月燕,他自己並不覺得比不上瀛姝算一件事,可皇帝沒說他比不上中女史,而是直接用「閨閣女子」這個群體「羞辱」他,臉色終於像被抹了一層羞答答的胭脂,小聲嘀咕道:「王女監又不普通女子,兒子若能像她一樣時常去請教殿君,何至於此?」
「你說什麼?!」司空通覺得案上的鎮紙在「呼喚」他——別忘記它還有另一種妙用。
司空北辰回過神來,覺得再不拉攜六皇弟一把,父皇就要忍不住用家法了,司空月燕再窩囊,但一直還算是東宮的黨營,而且他做為長兄,此時也應當顯示顯示孝悌,才提醒道:「六弟不可再推脫己過,當牢記父皇的教誡,兒子也拜求父皇息怒,是兒子的過錯,最近對六弟有失管束,兒子願和六弟一同受罰。」
司空通才終於沒有伸手去夠鎮紙。
然而二皇子和三皇子也不願緘默了,三皇子自從在處置虞欒一事上挨了訓斥,心中就憋著一口怨氣,倒不是針對太子,僅只針對瀛姝,尤其當此時,眼看著剛剛又顯擺了一手「才華」的女子,眼觀鼻鼻觀心的用比上回還要「溫順乖巧」的態度作壁上觀,他真是氣打不一處來。
「六弟剛才說王女監並非普通女子,這話原也沒錯,畢竟連太子兄,見識較之王女監也有所不及。」
司空通平息的怒火又被這陰陽怪氣的論調拱起來了。
「帝休不是普通女子,她難道長了三頭六臂?還是說你們覺得,但凡才學知識勝過你們的人,都不能用『普通』論,究竟是你們太懈怠了,還是別人天資過人?三郎,你在神烈營中習理軍務已經有段時間了,朕問你,你可知悉兵曹頒布的軍政條例?你有沒想過該如何按照新的政例較正從前的謬失?」
「稟父皇,神烈營一直為長平鄭統屬……」
「怎麼?在你看來神烈營一直為長平鄭統屬因此就不屬中軍了?!」司空通冷笑:「帝休,你來說說,神烈營屬於中軍還是外軍,該不該執行兵曹所頒軍法?!」
瀛姝被點名回答,暗自慶幸自己就算還看不懂那些兵書,不過對於軍務尚算有所了解的,她可是在大小朝議上都要隨駕備錄的中女史,如果不把許多軍政融會貫通,難免會影響到備錄,起不到補漏拾遺的作用——這並非對中女史的常規要求,這是她對自己的要求。
「神烈營雖然最初是徵用長平鄭氏的府兵,可正因為編入中軍,才得以駐守在北山,且擴增編制,不以長平鄭一門軍功為基準,從來都是參照中軍之則,現陛下令鄭將軍節制神烈營,是對長平鄭一門的信任,而並不是因為神烈營屬外軍,為門閥私屬。」
「如果按王女監的說法,令叔祖統帥的光明衛是否也並非琅沂王一族的私屬軍部?」二皇子冷笑。
「光明衛一直為中軍,何時為琅沂王氏的私屬了?」
「你是說,就連我江東賀的屬衛,難道也要聽從心月狐的號令?!」二皇子改冷笑而大怒。
「二殿下慎言。」瀛姝垂著眼帘:「首先,二殿下並非賀姓,其次,賀門私兵並不能與神烈營、光明衛相提並論。」
司空通的鬍子都要散發出焦味來,手已經夠著了鎮紙,一看,是玉石材質,著實有點貴重,才沒有直接砸出去,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眼睛卻落在了那五爪雕龍上,他笑,合著鎮紙落下的「餘韻」,笑聲也如金石:「司空氏之子,竟以江東賀自稱,建康令,賀遨什麼時候有了決斷,要讓你接掌他所擁的屬衛了?」
「父皇恕罪,是兒子一時……口誤。」
「口誤。」司空通點點頭:「朕偶爾也犯口誤,一國之君尚且如此,倒不能因為建康令你的口誤就加以責罰,也罷了,朕有幾個問題,你莫心急,緩緩答,但可得注意莫犯口誤了。朕問你,你做為建康令,可知建康城中共多少戶人口,各多少戶世族,多少戶耕農,多少匠籍,多少商賈,世族門閥各有多少佃戶、部曲,今歲你建康府衙審決了多少訟案,有多少人犯處以死決,有多少人犯處以歲徒?!」
「這……這……兒子需要問屬官,調問檔錄……」
「帝休,你告訴建康令。」
瀛姝:……
她有點想嘆氣,但又必須忍住,只好答:「二殿下,建康丞三日前才上報奏書,陛下詢問這些事宜都於奏書上詳細列明,且……奏書上有建康府公印。」
公印是由二皇子這建康令持有的。
「你在奏書上蓋印,卻對奏情一無所知,還需要問屬官,需要調問檔錄,難道你以為你身為京畿之長官,一切事務都可以由你的掾屬負責?朕竟不知,原來我大豫的建康令,可以如此輕鬆。」
二皇子當了這麼久的建康令,他實在不明白了,難道這些事情不是掾屬了解就行了?
「建康令,朕給你十日時間,這十日,你只需要熟悉你建康衙的督務,若十日後你還是這個樣子,我看建康令這個職銜也未必需要設置了。」
此回考較結束,司空北辰春風得意——因為他的這個陣營唯有一個司空月燕常規性的受到了批判,卻以「一己之力」,拉垮了司空月烏以及司空木蛟,此兩人都受到了訓斥,尤其司空月烏!
「蜀州之亂未平,二弟就挨訓斥,他這建康令……可得下力氣才保得住了。」
哪怕還當著南次的面,司空北辰都難掩喜悅之情,司空月狐卻沉吟不語,他原本也沒有落井下石的習慣,可這天神情異常嚴肅,引起了司空北辰的留意,月狐倒也沒有顧左右而言他。
「二兄這建康令如同擺設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父皇這回如此在意,二兄為保住職銜,應當要洗新革面了。」
這話,除了六皇子,太子和南次都聽懂了。
不過司空北辰還是不以為意:「倘若是三弟擔任建康令,確有勵精圖治的可能,至於二弟嘛……」太子大笑而去。
一陣西風捲來,乾陽殿內也有落葉繽紛。
「四兄何必提醒太子。」南次輕聲說。
月狐看了一眼南次:「我以為,五弟和我是一般想法。」
「我與四兄想法自來不同。」
「哦?」
「我本不關注政事,不是太子兄的臂膀,我爭的,是自己的美滿。」
月狐移開目光,沒有言語。
「難道是我想錯了四兄?」南次追問一句。
月狐輕輕一笑:「五弟若爭的是兒女情長,其實無需與太子兄對立,因為在我看來,太子兄並無和五弟爭較的餘力。」
他往前走,手臂卻被拽住了,月狐沒有掙脫,他轉過身,看著南次的手掌。
遠處,中常侍正一臉嚴肅地疾走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