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前生時,周景能因他的挽留接受東旗將軍的任命,司空北辰才會覺得這是一件好事。
可周景拒絕了,非但拒絕了,當他登基後,再次要求周景前來建康任職時,周景依然拒絕了他的好意,雖然周景的回奏,詳細寫明了他的苦衷,而且表達了忠事的朝廷的志向,但那些寫在紙上的文字,他不相信。
但現在,周景卻改變了主意,他一開口,周景就答應留下了。
司空月狐曾說過,他也嘗試過說服周景,這回,司空月狐同樣承認了。
變故要不是因為心月狐發生,那麼,周景應當也是個重生人。
司空北辰心情極其悒鬱,世上的重生人為何這麼多?!
「景和可曾說過他有什麼顧慮?」司空北辰又問。
「他沒說,我猜的。」月狐道:「周郎師從隱士,學得墨家軍械打造的奇技,鄧陵周的宗主,也即周郎的祖父對他極為看重,視周郎,為宗孫,也必然期望周郎能讓家族增強影響力,因此,周公自然是期望周郎能歸鄧陵,親長之命,周郎不好違抗,而且周郎應當也確有想法,如果他能繼承家族宗主之位,使家族聲望及實力都有所壯盛,由他率領的鄧陵周,就更有力量拱衛皇權。」
「可景和為何又決定留在建康了呢?」
「大兄,這似乎不重要吧。」
司空北辰無法告訴月狐,這對他十分重要。
前生時謝氏,那個女人知道了周景是被他指使周映毒殺,謝氏既知情,周景能不知情?那重生後的周景留在建康,為的是什麼呢?
「對了,你府上的抱琴……」
「說起這奴婢,昨夜也發生了一件奇事,我麾下有個統領,名田石涉,他是田痕的嫡子,田痕大兄可聽說過?」
「是什麼人?」司空北辰明知故問。
「一介寒門,現拐彎抹角地攀交上了長平鄭,算是長平鄭的黨徒吧,不過田痕與田石涉父子不和,田石涉一直是忠於我的,他當年從司州南渡時,途中與胞妹失散了,沒想到,他昨晚提起這事,抱琴就上了心,今日經驗證,抱琴還的確就是田石涉走失的胞妹。」
「這麼巧?」
「我也覺得過於巧合,不過田石涉認定了抱琴就是他的胞妹,而且我懷疑是抱琴提出要繼續留在我府中,我覺得不那麼妥當,只答應把抱琴暫時安置在墅莊,我打算查一查抱琴的底細,她究竟是怎麼來的建康,怎麼引起了二兄的注意,要不是二兄,她和田石涉可不能相認。」
「這倒不需四弟再查了。」司空北辰說:「你出征前提起過抱琴,我就查了一查她的底細,她被發賣來建康,先是一家小商賈買去做了奴婢,後來,她應該是通過蔭煙,讓蔭煙居中使了些力,把她買出來,薦去了秦淮里的香洲館,她還算有幾分姿色,於是做了清倌人的琴婢,後來又攀交上了二弟。」
「聽起來,她是沖我來的?」月狐愕然。
「雖然很奇異,但應該是的,四弟不僅要提防這奴婢,恐怕也要提防那個什麼……田什麼來著?」
「田石涉。」月狐微微蹙眉:「他作戰極驍勇,為人又極樸實,難得的忠勇之士……他本是我外祖父偶然救下的人,當時,他才十二、三歲,剛來建康,的確被他父親田痕趕出家門連個安身之所都沒有,我覺著吧,他是真相信抱琴是他的胞妹,要是說田石涉有什麼陰謀的話,他明明已經取信於我,得到我的重要,而那抱琴,又已進了我的府里,再折騰出這麼場兄妹相認的戲……到頭來,就是為了讓我因為生疑,把抱琴安置去墅莊?」
司空北辰也蹙起了眉頭。
他心裡卻是清楚的,前生時月狐也的確先把抱琴安排去了墅莊,但沒過多久,梁氏就聽說了抱琴這麼個在墅莊「養尊處優」的奴婢——應該是司空月烏的透露——梁氏那妒婦,立時把抱琴弄回心宿府,看抱琴貌美,竟想將之毀容,司空月狐估計是被梁氏氣狠了,乾脆納了抱琴為侍妾。
「唉,總之這樣的人,你提防著也就是了。」
月狐喝了一盞茶,就沒在中書省多耽擱了。
司空北辰卻一直緊鎖眉頭坐在角亭里,現在讓他煩惱的,還不僅僅是指使趙氏的黑手究竟是誰,他更提防的是已經職任東旗將軍的周景!東旗軍為中軍,是負責戍衛京都的一支武裝力量,如果周景將他視為死仇,東旗軍就必須成為他的心腹大患了!
可要暗殺周景,大不容易,因為現在就連周映這個蠢人,一定滿足於他可以成為名正言順的宗孫,周映遠在鄧陵,不能成為他的刀匕了!
且就算再用毒,周景還能沒有防範麼?
司空北辰一籌莫展,薛萱卿也很覺緊張,她的前生,是真沒過多留意朝堂之事,但因為和謝青交好,關於陳郡謝的諸多事故,由她不由她,仍然都是有所耳聞的,鄧陵周郎,為謝六娘的夫婿,謝六娘當年大鬧朝堂,指控司空北辰為毒殺周郎的真兇,這件事鬧得建康城沸反盈天,她當然不可能不知道。
謝六娘比她還小兩歲,可再見時,她已經完全不認識六娘了。
「我的夫君,為了讓我活下來,他選擇了死亡,我活著,就是為了要替夫君討回公道,可是,我的家族沒有成為我的力量,他們都覺得過去的事了,不值得,他們都勸我,人死不能復生……我的姑母也是這樣,被他們放棄了。
生我養我的親長,他們拋棄了我,只有周郎始終不曾背棄我,可現在我這樣子,我該去見他麼?」
她無法回答六娘的疑問,終是,長嘆一聲。
女子們活在這樣的亂世,比男子更加艱難,她是獨善其身了,可到底還是不忍的,不能心如鐵石的。
鄧陵周郎不應返回鄧陵,但現在他留在建康,的確就能避開那場風險麼?
薛萱卿心中暗暗有了決意,又就在這日,突然來了一群不速之客。
彼時,萱卿正陪著父親飲酒,她的父親是日日都要飲酒的,有時候夜飲,有時候白晝就要貪杯,取決於虛無飄渺的心情,這天,父親的心情本來挺好,還跟她講:「我年輕的時候,僥倖和魯陽隱有過一面之緣,萱兒可知道魯陽隱是誰?」
「鄧陵周郎豈不就是師從魯陽隱?」
「對!咦,你怎麼知道?」
「阿父忘了麼,十郎的堂妹可就是鄧陵周郎未過門的妻子,這些事十郎跟兒提起過。」
「魯陽隱可謂墨家之後,是嫡傳弟子,兼愛非攻!墨子的學說雖有別於老莊,但我心中也著實信服!和魯陽隱一番長談……唉,我是再難見高隱了,不過高隱的弟子,能得高隱真傳,並將墨門研製的兵法器械用於此時大爭之世,護得華夏社稷,好,好、好、好、大妙!」
萱卿又替父親斟了酒,持壺還沒放穩,不僮僕來稟,說羊太君來見。
萱卿就知道是沖她來的了,但她不及解釋,就聽她半醉的父親問:「楊太君?這是何人?我只認識楊太白,他改名了?」
楊太白是薛父的老友了,不是名士,是個道士,萱卿哭笑不得,就說:「這個羊太君啊,是羊車那羊,是我惹來的,阿父不用理會,我自與她辯爭去。」
羊太君今日是有備而來,率領著不少親眷,此時還被攔在門外呢,就衝著別人家的宅門和院牆開始了長篇大亂。
「從前的名士,要麼住林泉名勝,要麼居錦繡園林,這裡算什麼名士居宅啊,看,青瓦白牆,和民居無異。」
「就是,瞧這石階上,笞痕都沒人清除。」
「真要是名士,還容得下守望門寡的女兒麼?」
「偏這女兒,還跟謝十郎眉來眼去。」
門本來就沒關,當僮僕請羊太君入內的時候,羊太君輕哼一聲:「你家主人怎麼不親自來迎我?」
「太君等並非我家主人邀請的客人,因此我家主人便無迎客的禮數,我家主人說了,若太君執意在門外理論,主人也樂意奉陪。」
「那好啊,就有請你家主人來門外理論罷,橫豎這等污穢的門第,我也不願進去?」羊太君再是一聲冷哼。
上了年歲的婦人,大抵都有種「吃多鹽」的自信,面對不及雙十年華的對手,總認為對方都是怯弱的,受不了幾聲重喝,再被指指點點一噎,就只能哭哭啼啼了,羊太君的兒媳們也都不年輕了,在她面前,照樣只能垂頭聽訓的份,她就不相信了,這薛氏女說出去是個寡婦,但實際和待家閨閣的女娘差不多,又不是門閥大族的千金,什麼名士之女,說白了家中的父兄沒一個頂用的。
就這樣的一個人,居然還敢為任氏出頭,四處說是她有意離間陳郡謝與平邑伯府的關係!
且看今日,我如何數落你這不守婦道的孀婦!此處的鄰里,可都不是布衣平民,全都是世族出身,縱然也沒幾家高門大戶,但都是講究體面的人家,看你們一家日後,還怎麼在這片裡坊立足!
羊太君一見薛萱卿露面,就滿面的不屑:「怎麼,你家沒有親長了麼?你一個晚輩,竟然也能稱為家主?」
「羊太君是要與家父理論?這可就不行了,家父從不跟不相識的人理論,莫不是,羊太君自認為和家父相識?那還是先請回吧,家父說了,不識得羊太君,只識得楊太白,我覺得羊太君不大可能和楊太白是同一人,因此才認定羊太君應是沖我來的,我其實也不識得羊太君,不過我沒有家父那般清傲,又特別喜歡跟人理論,這才願來一見。
家主嘛,和羊太君相較,我自然能稱為家主的,莫不然……羊太君家的女娘不是主,都是奴婢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