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白裙的薛娘子,坦然站在自家門楣下,她只用銀蓮冠束著髮髻,垂鬢未及肩,高潔的額頭,豁朗的眉宇,眼尾細長,不再需要黛筆勾勒出鳳尾,陽光下的女子毫不露媚艷的姿色,可略含譏誚的眸光,使她也不像一朵白蓮花,她微啟天生如附丹粉的嘴唇,說:「羊太君的母族,與我的外家往上追溯五代,也有姻親關聯,我與羊太君,似乎應當平輩,不知羊太君是否沒有熟記諜譜,才以為可為我的尊長?」
「辯得好!」有人附和。
是個年輕的兒郎,住在對面,聞聲出來看熱鬧的。
羊太君的門楣,本就低於薛家,且她吃多了鹽,早就把諜譜什麼的拋去九宵雲外了,但被薛娘子一提醒,依稀想起來這個小女娘的外家,仿佛還真是她母族的姻親,但輩分什麼的她是弄不清楚了,因為不清楚,不敢理辯,只好劍走偏鋒:「看來薛娘子不僅與謝十郎交好,還跟不少年輕兒郎都有交情嘛。」
「近朱者赤,我的確十分欽敬謝十郎、鄭十四郎等等俊秀。」
羊太君猛地回了下頭,剛才附和薛氏女那兒郎竟然姓鄭麼?
這裡可是太平里,居住在太平里的鄭姓兒郎,太容易讓人聯想到長平鄭了!
羊太君雖然鐵了心的要助喬嬪,但她明知就連喬嬪,現在也惹不起長平鄭,她就更不敢得罪這些豪閥巨室了,氣焰頓時就矮了幾分。
「羊太君今日來此,我其實知道原因,羊太君也不必處心積慮污篾我的名聲了,我為黎郎守制,本不是限於禮律,只是發自本衷,我是否守制,是由我本衷決定,我的名聲,由我家族和自體負責,羊太君不必太操心。」
「羊太君若真有閒心,還是操心自家孫女吧,為了堵謝十郎,她可沒少來薛娘子的門外蹲守。」那個鄭十四郎又高聲喊道。
羊太君:……
「十四郎,羊家女公子也是性情中人,仰慕謝十郎的才華想瞻十郎的風采本不為過,你口下留情。」薛娘子沖鄰居一拱手。
羊太君已經徹底喪失了主動性。
但薛萱卿並不肯善罷甘休:「太君今日來,為的無非是最近鬧得建康城議論紛擾那件事故,我的確是為任女君作證,道明喬世子與任女君並未委託太君,是太君自作主張,往陳郡謝提親,觸怒了荀女君,喬世子與任女君無辜,這件事端,是太君挑發。」
「你這是血口噴人!」
「太君既這樣說,那就是堅持是受了喬世子與任女君的囑託,才向荀女君提親?」
「若不是他們相托,我何必去討嫌?!」
「到底是喬世子相托還是任女君相托?」
「是子瞻相托!」
「太君這話就不對了,世人盡知,喬世子師從琅沂公,若真是喬世子想求娶陳郡謝的女公子,何不請託琅沂公為媒?」
「琅沂公當然不會認可,子瞻的門楣,哪裡夠格求娶陳郡謝的大宗嫡女?」
「太君既有這樣的見識,明知此樁婚事不成,又何苦去求婚呢?」
「這……我也是逼於無奈,子瞻迫我!」
「太君為喬世子的舅母,是世子的長輩,世子為晚輩,如何能迫太君?」
「子瞻受陛下看重,他,他別說不將我舅母這放在眼裡,連平邑伯,子瞻也敢違逆!」
「真要是這樣,太君今日當眾指斥喬世子忤逆不孝,難道就無畏懼了麼?」
「誰說我不畏懼,但現在荀女君怪罪我,子瞻還將所有過責推在我頭上,我不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麼?我只能,只能說實話了!」
「荀女君怎麼怪罪太君了?」
羊太君:……
「荀女君,不僅僅是荀女君,就連大宗正,其實都清楚喬世子的為人,如果世子真想與陳郡謝結親,絕對不會拜託羊太君,若論誠意任女君親自提親才顯誠意,若論智謀,也必是央求琅沂公出面,喬世子根本沒必要迫羊太君。因為其一,羊太君只不過為喬世孫的舅祖母,且與世孫感情生疏,羊太君出面提親,只能顯明對陳郡謝的不敬,導致陳郡謝懷疑喬世子有失聯姻的真誠;其二,羊太君與陳郡謝,與荀女君並無交情,由羊太君出面,陳郡謝根本不會重視。
除非喬世子是故意要開罪陳郡謝門,否則,為何迫羊太君出面?但論事實,荀女君雖覺羊太君措辭荒唐,卻也並不懊惱,因為羊氏一族,原本也不是只有羊太君不知禮儀體統。」
「你……你放肆,你大膽!!!」
「有理不在聲高。」薛萱卿笑了:「羊太君自認為荀女君怪罪於你,那請太君說明,荀女君如何怪罪你?」
羊太君這下子是真被噎住了。
「黎女君好辯才!」鄭十四郎再次助拳。
「我這不是好辯才,是我擅長思辨,我確定,這件事就是羊太君自作主張,想造成輿論,讓世人認為喬世子恃功而驕,意圖逼迫陳郡謝與之聯姻,但這樣的事,稍有思辨能力的人都不會相信,也只有羊太君才會覺得能夠得逞罷了。」
羊太君灰溜溜地敗走了。
薛萱卿轉過身,看見她的父親負著手,一臉嚴肅地盯著她,她卻莞樂一笑。
「你為何管這件閒事?難道,你真擇中了謝十郎?」
「十郎是兒的知己,但他並不是兒擇中的伴侶,兒擇中的伴侶是……天下。」
這真是語不驚人死人休,薛名士被駭得眼珠子直往外掉,他伸手扶住了院子裡起影壁作用的幾疊湖石,閉著眼,努力擺脫眩暈感,萱卿連忙上前扶住了父親的臂肘,溫聲軟語:「阿父別想遠了,兒的意思只是願為匡扶天下略盡薄力,可沒那些驚世駭俗的想法,兒幫助喬世子和任女君,是因為欽敬喬世子的高瞻遠矚,世子雖也為世族,可跟阿父一樣,也看懂了如今的時勢。
門閥政治不能讓社稷安定,只有罷止內亂,率大豫全數士勇捍衛江山不受夷國侵略,佐助國君施行仁政,使我東豫的子民真正得以休養生息,如此方才能夠在長江以南,實現盛世之況,進一步規劃如何收復失土,使天下再得大統,使華夏遺民擺脫勞役之苦。」
「你,你這丫頭嚇死我了。」薛父終於緩回了一口氣,看著萱卿:「你可知道這件事有多艱難?你當我真的就想以詩酒為伴,躲在這方宅院裡日日貪杯,圖私己一樂麼?你沒有經歷過九王奪嫡之亂,沒有感受過……眼看著洛陽城,倏忽之間就淪陷於他國的鐵蹄……那種萬念俱灰,痛徹心扉……」
「阿父,女兒不孤獨。」萱卿看著父親的眼睛:「誰都知道力挽狂瀾的艱難,哪怕以生死作為賭注,不顧榮辱,付諸全部努力,也也最終仍會付之東流。可如今的廟堂之上,仍然有琅沂公一族,有喬世子,有鄧陵周郎,甚至就連鄭十四郎,他是長平鄭的子侄,阿父別看他現在,似乎整日間遊手好閒,活像個貪圖享樂的紈絝子,可他竟也有志向,他目睹著建康城中的那些辛苦勞作,卻挨不過一場風寒的百姓,他也有錐心刺骨的悔愧之情,他曾經嘆息,世族巨室過著奢侈無度的生活,只冷眼看著貧苦百姓掙扎於勞苦病痛,沒有絲毫的憐憫心,沒有半點內疚自責,這樣的門第,還有何資格敢稱鐘鳴鼎食之家,詩書簪纓之族。
他暗暗在思考變革之法,何為仁政,何為真正的禮義,他得出了答案,他意識到要改變現狀,就必須打壓那些驕狂跋扈的門閥,奪其宅田還歸於民,沒其府兵歸屬於國,而長平鄭氏,必為其中之一。」
「這樣的小兒,雖有這樣的心志,但難成大事!」
「也許是的。」萱卿又笑了:「阿父,人活一世,所圖的無非身心安愉,兒知道阿父雖然大隱隱於市,只寄情於自然,以哲思感悟為樂,可阿父心裡有痛苦,有不甘。」
最關鍵的是,她已經嘗試過那樣的人生了,她以為自己很快樂,但當人生重啟,她卻覺得那樣的一生竟然極其乏味。
前生,因為有王太后,有心宿君,似乎大豫的前景逐漸明朗,不再需要別的什麼人物憂國憂民,可萱卿總忍不住去假設,如果喬世子、鄧陵周郎,等等等等的人物還活著,他們能夠等到太后、心宿君這對執政的搭檔撥亂反正的時刻,大豫的步子是否會邁得更大一些,是否有許許多多的無辜百姓,都不會平白喪命?
最關鍵的是,如果有他們活著,多場變亂不會發生,不會有宮變,王太后就不會香消玉殞。
重啟的人生,不知道世上會不會有王太后,那個聰慧卻強韌的女子,現在不過是及笄之齡,沒有再嫁作裴瑜妻,她現在是乾陽殿的中女史,她的人生軌跡已經發生了改變,還有多少人的人生軌跡也會隨之發生改變呢?
世上不僅只一個重生人,有多少人經歷了重生?這些重生人,會導致多少的風雲變測,薛萱卿沒有答案,也推斷不出結果,她原本的打算是「利用」謝青,與謝六娘先為摯交,而後再想辦法提醒謝六娘提防周郎之兄,可現在,周郎卻已經從襄陽脫身了。
她會略加修改策略,但先見謝六娘仍然是必需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