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石涉和抱琴順利地相認了,眼看著抱頭痛哭的兄妹二人,司空月狐倒也沒有煞風景地提出他心中的疑問,拍拍田石涉的肩,把他叫至一旁與他商量:「贖籍這事不算難,但僅憑這點消息,你當真確定抱琴就是你走失的胞妹麼?」
「沒錯的,白果兒當時雖然還小,但因為遇到變亂,家母生怕遭遇不測導致家人離散,叮囑她務必記得住所,誰知後來我們在司州是真的呆不下去了,家母才決意來江東找尋……家父。」說到家父二字時,田石涉頗有些咬牙切齒:「但家母在途中病故,我只好尋了處野地,將家母埋葬,阿妹那時也鬧病,我就讓她留在棲身的破廟裡,囑咐她在廟裡等我,本也是留了個奴婢的,誰知道,那奴婢起了壞心,竟然……剛才殿下也聽見了,抱琴的說法完全應對得上,而且那胎記也是真的,她真的是我阿妹,是白果兒,天可憐見,她幾經輾轉,竟然為殿下收容,殿下直是石涉的大恩人。」
見田石涉又要跪拜,司空月狐阻止了他:「既是如此,那我就替抱琴贖籍吧,她的經遇有些複雜,之前一度還流落在秦淮里,不過真要遮掩也不是沒辦法,你要是覺得為難,我就一併幫你辦了。」
「殿下的大恩,小人,實在不知如何報答。」
「你這回立下的功勳不小,但因為我的緣故,並沒有得到應得的犒賞,還不僅是這次,恐怕今後都是常態了,你是我的親衛,犒賞不由朝廷給予,自然是我給予了,這不算什麼。」
田石涉五大三粗的一個壯漢,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千恩萬謝,也讓司空月狐心中實覺惻然,但過了一陣,田石涉又垂頭喪氣過來,一聲不吭就直接跪倒。
「這又怎麼了?」司空月狐蹙眉。
「殿下,小人剛才歡喜得過了頭,沒有想周道,小人,小人……家醜不可外揚,小人本不該跟殿下說這些話,可,小人如果不明說,也著實沒了辦法!小人的父親,當時就因為眼看著小人外祖父及舅父均被北趙人殺害,家業凋凌,棄了阿娘及小人、阿妹,帶著他的寵妾南渡。
要若不是當時的司州的確無法生存,為了小人兄妹還能存活,阿娘她必不會再來糾纏背棄她的人,阿娘病故,小人千辛萬苦找到父親,他卻已經另娶,他原本不願認小人,將小人驅逐出去,多得是簡公聽說了這事,收容了小人,父親聽說了,為了攀交簡公,才願意認小人入籍。
但父親他經過這些年的運籌,又攀附上了馮家,馮家的靠山是長平鄭,父親如今勢必不會容阿妹入門,即便是認了阿妹女兒,恐怕也是利用為棋子,小人事忠於殿下,並不能長在建康,實在無能確保阿妹安樂,讓阿妹回家,還真不如讓阿妹就在心宿府為婢。」
司空月狐很為難。
很多人都以為田石涉是他的部曲,這其實是誤解,田石涉的家族雖為庶族,倒也不必為部曲丁奴,田石涉驍勇善戰,是替他訓練部曲的人,司空月狐很常識田石涉,而且這回戰役,田石涉也的確立下了戰功,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如果田石涉是他的部曲反而倒好了,乾脆將兄妹兩個都贖籍,另立門戶。
但現在田石涉是田家的兒子,他爹沒死,就是家長,而且居然找到了長平鄭為靠山,雖然長平鄭不大可能重視這麼個庶族,但只要鬧出事故,長平鄭一看對家是心宿府,那就不會退讓。
而且田石涉因為這樣的事,違抗尊父,說到底吃虧的還是他。
「也行吧,抱琴可以留在心宿府,不過她既是你胞妹,我也不能將她當作奴婢使喚了,但要是莫名其妙逾制,也極怪異,這樣吧,就讓抱琴往我城外的墅莊暫住,我囑咐安排好,你要是想去見她倒也便利。」
這是決定,不是商量,司空月狐說完就離開了,他還有很多事務要辦,為了這麼一樁小事,他實在已經很分心了。
皇帝陛下已經將兵曹事務交給了司空月狐協管,因為目前未置太尉,也就是說軍令、軍政等軍事樞務,兵曹尚書都務必報請司空月狐決奪,但朝廷的兵部,其實又僅只能節制禁軍,也即是中軍,統率外軍的都督、刺史均為門閥,他們實際沒有受到朝廷節制。就像蜀州刺史擁兵公然違抗律令,皇帝令益州都軍賀執平亂,賀氏一族的宗長賀遨不同意,皇帝竟只能以施恩賀夫人為條件,讓賀夫人去說服賀遨。
這不能怪皇帝無能,司空通就有如難為無米之炊的那個「巧婦」。
他當年藩地在琅琊郡,既不得西豫皇帝的歡心,還被他的太子兄忌憚,加以連番打壓,手裡就只有數千府兵,後九王奪嫡,他不知如何自保,聽了王斕的建議才決意撤逃至建康,為在建康立足,也只能將一半府兵舍予賀、張等建康大族,換得宅田,那幾年還是多虧王斕斡旋,漸漸又再積攢了些許實力。
他是倉促稱帝,復立東豫,而之所以能夠成功,也多虧陸續南渡的琅沂王氏其餘族人,以及陳郡謝等所率的府兵拱衛,而當時節制江東之外、長江以南的州郡刺史,有的是江東門閥,有的是西豫舊貴,朝廷根本就不可能重新整合局勢,司空通手頭就那一點中軍,連建康城的安防都要依賴王、謝二族的兵力支持。
東豫復立後,北趙等胡國數番攻伐,意欲渡江來犯,再加上東豫內部也發生了多起謀逆,司空通只能借調門閥所持的外軍平亂,門閥立了軍功,不僅要賞賜宅田,而且不斷允許其徵兵擴張軍部,皇權與門閥共治天下的局面就這樣無可奈何的形成了。
在這樣的局面下,司空通還能想方設法擴充中軍的實力,栽培出司空月狐這麼個擅長用兵的兒子,這次用中軍作為主力,以傾向皇室的鄧陵周、上蔡梁所擁外軍為輔力,順利奪復義州,可以說他身為一國之君的使命已經算完成了,哪怕在其餘方面未能改善社稷所面臨的危局,待他百年之後,已經無愧位列宗廟,享配祭祀。
可僅僅是這樣,當然不足以確保社稷延續。
司空氏的皇權要得鞏固,力壓各大門閥,還需要讓中軍的實力加倍增強,而這一項任務,現在就壓在了司空月狐的肩頭。
拳頭不夠硬,變革就如一句空談,要擁有鐵拳,需要的不僅僅是驍勇,更多的還是智計,這有如在諸多門閥的口中奪食,依靠的絕非一人之力。
因此,司空通才一直在強調手足同心,而最讓他戒備的,就是兒子們手足相殘,因為一但發生鬩牆之禍,司空氏的根基必定就會徹底腐朽。
司空月狐現在兵曹衙門坐值,他倒不必去點卯,享有更高的自由度,因此他今日才有空先解決田氏兄妹一樁私務,他往兵曹衙門去的途中,腦子裡還想著抱琴,這婢女有很多可疑之處,她看人時目光閃爍,與秦淮里的紅倌人蔭煙有聯繫,但她流落秦淮里時,與蔭煙表面上卻不應有接觸,而蔭煙,又為梁四娘所收買,還有王五娘那堂姐,裴王氏莫名其妙居然沖抱琴示好。
最關鍵的是,抱琴是二皇子安插在心宿府里的人,抱琴向他告密,說二皇子令她為耳目。
就那麼巧,田石涉剛立功,他剛決定重用田石涉,抱琴竟然發現了田石涉是她失散的兄長。
這樣一個女子身上,卻發生這樣多的巧合。
「嘿、嘿、嘿!」
身後突然響起幾喝,緊跟著,月狐覺得有什麼東西往自己的肩膀上一戳,他回過頭,發現太子騎著匹棗紅馬,竟然就跟在他身後側。
「四弟出什麼神呢,喊了你幾聲,你竟然都沒聽見。」
太子說話聲有點大,或許也因為騎的那匹馬有點討嫌,總之月狐感覺到了自己的坐騎「烏矢」有點暴躁,有點想撩馬蹄子去攻擊了,他晃著馬蹬輕輕一磕馬腹,「烏矢」略略抬頭,打了個不滿的響鼻,月狐微笑道:「昨晚喝多了點,現還恍神呢。」
「那就想先去中書省喝盞茶可好?」
太子兄相邀,月狐自然不會拒絕,但烏矢很想拒絕,馬眼直瞪著太子的坐騎,好幾次想要撩蹄子,又不敢,重重甩了兩下馬尾。
月狐安撫般的,輕輕拍兩下坐騎的頭,他的烏矢最不喜落在其餘馬後,尤其太子那匹棗紅馬,一看腳力就不敵烏矢,烏矢哪能服氣?不過啊,這可是台城,又不是疆場,在台城裡有什麼好爭先的?
中書省門外,兩個皇子下馬,自然有人來將馬牽去馬廄,月兒囑咐:「可別將它兩放一處。」
「怎麼了?」太子不解。
「我這坐騎好鬥,連小母馬都要打一打。」
太子:……
哈哈大笑道:「主人不懂憐香惜玉,坐騎也是這個樣子。」
「我對女子可還是很文質彬彬的吧。」
「文質彬彬和憐香惜玉可不能混著講。」
「太子兄,我們在中書省門口談論憐香惜玉的話題真的好麼?」
「不是還沒進門嘛,進了門,就不聊這些了。」
太子一伸手臂,就把月狐攬進了中書省。
中書省衙自然也在台城內,其實就在兵曹旁邊兒,衙門裡除了公署衙房之外,倒也建有一座角亭,太了攬著月狐去角亭里坐下,小宦官就趕緊升爐子煮茶,茶還沒煮好,太子就說:「景和能留在建康,為朝廷獻力,這是我萬萬不曾料到的,我只是試著做下挽留,沒想到他答應得如此痛快,四弟當時出征時,是不是就勸過了他?」
「我的確也勸過。」月狐承認得半點不猶豫。
「他當時就答應了?」
「並沒有。」月狐想起當時自己沖周景伸過去手,周景沒有回握:「周郎有自己的顧慮,我能理解,大約經過了這麼一段時間,他終於打消了顧慮,這不是一件好事麼?」
「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