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決定

  晌午,尉遲越從權府返回甘露殿,張皇后和沈宜秋一見他凝重的臉色,便知權老尚書的病情多半十分棘手。

  太子果然道:「權老尚書突發卒中,經陶奉御及時施針,性命無虞,只是左側身子無法動彈,恐怕很難痊癒。」

  張皇后嘆了口氣:「叫陶奉御辛苦些,無論如何全力救治。」

  尉遲越道:「是,兒子已讓陶奉御在權府留上三日,以防權公病情有變。」

  張皇后點點頭,傷感了一回,又道:「如此一來,議和使只能另選賢能了。」

  頓了頓道:「三郎心中可有人選?」

  尉遲越微微蹙眉道:「兒子一路上思前想後,能擔此大任者唯有盧公與恩師毛老將軍,然盧公熟諳內政,於軍國事務上略遜,且盧公為人圓融,行事多留餘地,與吐蕃人打交道,卻是一步也不能退的。」

  張皇后接口道:「至於毛老將軍,為人耿介,性子又急躁,恐怕說不上三句話就要兵鋒相向。」

  尉遲越無奈頷首:「母后所言甚是。」

  張皇后道:「可除了這兩位,余者不是年資不夠,便是見識稍遜,再就是欠缺氣魄胸襟,難堪此任。」

  尉遲越看了一眼沈宜秋,答道:「因此兒子想自請出任議和使,前往涼州。」

  此言一出,不僅是張皇后,連沈宜秋都有些難以置信,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

  張皇后道:「正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本朝立國至今,從無太子離京的先例。你以一國儲君之身遠涉邊關,此舉甚為冒險。」

  太子道:「兒子知道。只是兒子思來想去,朝中無人比兒子更合適。兒子雖愚魯,文才武功皆無足取,但兒子對邊關及西域事務略知一二,若有棘手之事,也可立決。」

  張皇后沉吟半晌,也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是事實,他熟知邊關事務,這幾年燕軍與吐蕃數度交手,皆是他做的決策,萬一事情身邊,他在場也可隨機應變。如此一想,滿朝文武無人比他更適合當這個議和使。

  「此事究竟過於異想天開,言官定不會輕易罷休,」張皇后苦笑,「你最好有個準備。」

  尉遲越道:「兒子知曉,故此特來求母后。」

  張皇后啞然失笑:「你啊你,竟來算計你母后!」

  張家手握北衙禁軍,是一大強援,只要得到張將軍的支持,他此去涼州便無後顧之憂。

  尉遲越道:「兒子懇請母后襄助,此行若是順利,我大燕可趁此機會取回安西四鎮,至少可保西北邊關數十年安寧。」

  張皇后乜他一眼:「你不開這個口,莫非我就不幫你?」

  尉遲越笑著作揖:「兒子謝過母后。」

  他看了眼沈宜秋,又道:「兒子打算取道靈州,順便檢閱朔方軍。」

  沈宜秋聽見「靈州」兩字,眼中隱隱現出渴望。

  尉遲越看在眼裡,笑著對張皇后道:「既已勞煩母后,兒子便再提個不情之請。」

  張皇后沒好氣道:「得寸進尺。」

  尉遲越看向沈宜秋:「阿沈,你想不想回靈州看看?若是想,便與我一同求母后恩典。」

  沈宜秋眼睛倏地一亮,她自然想去。

  靈州是她生於斯長於斯的故土,阿耶與阿娘長眠在賀蘭山下,若是能回去看一眼,她願意拿一切去換,然而入了宮,這一眼就成了妄想。

  沒想到如今這妄想竟似觸手可及,沈宜秋忍不住想點頭,可隨即便冷靜下來。

  此事不止異想天開,已是驚世駭俗,言官的唾沫星子得把東宮淹了,她搖搖頭道:「多謝殿下好意,不過此事於禮不合,且靈州去長安千里,妾也怕苦。」

  張皇后將她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知道她並非不想去,只是顧慮重重,這才故意這麼說,便狡黠地一笑:「什麼與禮不合,太子妃好端端的在甘露殿中替我侍疾,接連數月深居簡出。」

  沈宜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怔了半晌,方才輕聲問尉遲越:「當真可以?」

  尉遲越笑著牽她的袖子:「還不快與孤拜謝母后。」

  張皇后也笑了,眨眨眼道:「七娘哪裡都好,就是太老實。」

  沈宜秋仍是難以置信,恍然如在夢中,整個人懵懵懂懂的,跟著尉遲越下拜謝恩。

  張皇后見了她這模樣,不禁有些心疼,將她拉起來,柔聲道:「我也是在邊陲長大的,是皋蘭,真是做夢都想回去看看。」

  她說著,目光便飄忽起來,仿佛可以越過宮牆,越過城垣,一直抵達很遠很遠的地方。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我是去不成了,你替我去看看大漠和草原吧。」

  沈宜秋握著張皇后的手:「好。」

  張皇后轉過頭,佯裝咳嗽,偷偷掖了掖眼角。

  沈宜秋不免有些擔心:「妾只怕跟去會拖累殿下。」

  尉遲越沒好氣地道:「誰叫你習武總偷懶,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張皇后笑著揶揄道:「你一同去才好,免去三郎多少後顧之憂!」

  三人聊了幾句,母子兩人便開始旁若無人地談起西域的局勢,尉遲越全然沒有叫太子妃迴避的意思,沈宜秋不覺聽得入了神,不知不覺半日過去,日頭已經偏西。

  尉遲越命黃門去傳膳,對嫡母道:「請母后見諒,今日用罷夕食,兒子還要去一趟邵侍郎府邸。邵侍郎不日便要前往洛陽,在他離京之前,兒子還需就轉運之事與他商討一下。」

  他轉過頭對沈宜秋道:「一去西北便是數月,你也去向舅父舅母道個別。」

  沈宜秋知道他去舅父家的確是有公事,但舅父初七啟程,在此之前哪一日去都行,他趕在今日去,其實是為了她。

  張皇后知道太子妃與舅家親近,邵安又是一心為公、才學卓著的能臣,連連點頭:「應該的。」便即催促他們儘快用膳,早些出門。

  尉遲越道:「不急,邵侍郎從驪山回京,這會兒恐怕還在路上。」

  兩人陪張皇后用了膳,便即登上馬車,出了蓬萊宮,向城南嘉會坊行去。

  其時坊門已經關閉,邵家人才用罷晚膳,一家人圍著大案飲茶,聽邵安繪聲繪色地講述元旦大朝會的見聞。

  就在這時,便聽外頭傳來叩門之聲。

  岳氏奇道:「這會兒怎麼還有人來?」

  邵芸道:「多半是坊中鄰里,給咱們送好吃的。」

  岳氏在女兒臉上重重地颳了一下:「吃吃吃!就知道吃!」

  兩個老僕腿腳不怎麼利索,邵澤便被母親支使著去應門。

  他打開門往外一看,登時唬了一跳,只見兩駕東宮的馬車停在門外,後頭跟著一隊隨從侍衛。

  尉遲越上回見識過邵家的院落,這回輕車簡從,只帶了十來個人,但也將邵府門前的小巷擠得水泄不通。

  邵澤自打入了宮中,時常伴在尉遲越左右,但見了太子仍舊有些緊張,此時突然見著他,腦海中一片空白,半晌才回過神來行禮:「仆……僕僕參見殿下,太子妃娘娘。」

  尉遲越與沈宜秋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便即向他拜年。

  太子道:「表兄不必見外,今日孤和宜秋走親訪友,只敘家人禮。」

  邵澤這時才冷靜下來,忙將他們迎入庭中。

  此時邵家餘人已聽到動靜,出來相迎,將兩人延入堂中。

  敘過溫涼,他們便圍著大方案坐下——邵安榮升侍郎,家中也未添置幾張食案茶床,仍舊是一張大案,既作食案又作茶案。

  不過比起皇帝那張東施效顰的紫檀大案,這張雜木案幾卻親切得多,連滲進木頭裡的淺淺油漬都讓人心底蒸騰起一股懶洋洋的暖意。

  幾人圍著几案飲茶聊天,尉遲越忽然覺得這矮屋窄院比之華庭高軒,卻有一種別樣的煙火氣。

  甚至這甘願「匹夫匹婦」,看著有些懼內的邵家舅父,也令他有些許羨慕。

  他與太子妃總是隔著一層,雖說相敬如賓,到底少了幾分自在隨意,比如邵夫人方才在邵侍郎胳膊內側擰那一下,太子妃決計不會對他使出。

  邵侍郎雖然疼得齜牙咧嘴,但看他的神情卻似甘之如飴。

  尉遲越暗中打量著他們夫婦的舉止,只覺十分新鮮逗趣。

  幾人聊了一會兒,太子便提了西北之行。

  岳氏聽說沈宜秋也要去,既替她高興,又有些擔憂:「那麼遠的路,可要小心些。」

  沈宜秋道:「舅母別擔心,有禁軍精銳隨行的。」

  邵芸卻是興致勃勃:「啊呀,真巧,你們去西北,我們也要去洛陽。」

  邵夫人在她胳膊上拍了一下:「什麼你們我們的,在殿下與娘娘面前沒個尊卑。」

  尉遲越道:「說了只敘家人禮,表姊這麼說並無不妥。」他近來表兄叫得既順口,也不在乎再多個表姊。

  邵芸得意道:「連殿下都這麼說,就阿娘你窮講究。」

  沈宜秋道:「舅母和表姊也一同去洛陽麼?」

  邵夫人苦惱道:「還不是叫她纏得受不住……」

  她瞪了邵芸一眼:「可不許妨礙你阿耶公幹。」

  邵芸道:「阿耶管阿耶公幹,我管我玩,哪裡就妨礙了,不過是搭邵侍郎的便車,托侍郎的福住一住驛館罷了。」

  眾人都笑起來,只有邵夫人愁眉苦臉:「這麼大個人,成日就知道玩,出門在外不比在家,可得規矩些,別叫人笑話你阿耶。」

  邵芸道:「阿耶阿娘且放寬心,到時候我扮作個小郎君,你們就說是親眷家的孩子。」

  邵夫人氣得牙根發癢:「瞎胡鬧!」

  沈宜秋卻好奇道:「阿姊真要扮作男子麼?」

  邵芸道:「可不是,難得出趟遠門,定要玩得盡興,我連衣裳鞋襪都預備好啦。」

  尉遲越目光落在沈宜秋臉上,若有所思道:「這倒是個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