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玉英盯著女人隨意綁起來的頭髮,低低的垂在脖子間,頭髮又黑又亮,手指梳的時候像理綢緞,特別美好。
而她呢?
被土氣的紅色頭巾包裹在裡面的頭髮,枯黃乾燥又打結。
上一次洗頭是什麼時候她早就不記得了,別說洗頭了,洗澡也是千難萬難的。
一開始她總折騰王林,讓他想辦法解決她的洗澡問題。
後來隨著天氣越來越冷,路上各種險象環生,洗澡在生死逃命面前那麼的不值一提。
現在看著眼前的女人,哪怕隔著一兩米,好像都能聞到對方是身上的香氣。
而她,大概是渾身發臭,和曾經她瞧不起的那些村民沒什麼兩樣,甚至比他們還不如。
這一刻向家嬌慣出來的公主,終於被現實擊垮了自傲,她也清晰的意識到,她再也不是那個不知愁滋味的嬌嬌女了。
關於家庭,關於自身,那些刻意逃避的事實反而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晰。
她得承認。
她家完了。
那個父母一直沒有對她明說過的,生活在花市的大哥,她家裡的仰仗,不在了。
她和哥哥的學業,要靠父母在衛生所可憐巴巴的十來塊錢維繫。
沒有地,沒有存款,比起男丁且已經大學在讀的哥哥,作為女孩子的她,顯而易見是最容易被放棄的那個。
她或許會被父母換一筆還算可觀的彩禮,以支撐他們去花市生活。
向玉英不敢想像,要是她真的被拋棄在那個窮鄉僻壤,她寧願去死。
於是她先下手為強,就算要拋棄,也是她來拋棄父母。
她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是向家的種,一切只為自己。
一路走來,哪怕狼狽,哪怕不堪,她內心深處還是那個驕傲不可一世的向玉英。
可在陌生的火車站,她被一個陌生的女人擊潰了心中最後一絲僥倖。
她再也不是曾經的向玉英了。
就算花市的哥哥會供養她,她也收不回在這一刻潰敗的自信。
她得承認,她沒什麼了不起,她和遠處扯開衣服露著胸脯給孩子餵奶的婦女一樣。
和臉上掛著兩團高原紅,滿眼怯懦的女人如出一轍。
和追在孩子身後,滿大廳跑,撞了人小聲說對不起的女人沒什麼兩樣。
她們都包著紅紅綠綠土氣至極的頭巾,身上穿著打滿補丁臃腫到看不出男女的棉襖。
她們有一個統一的稱呼,農村婦女。
是活成了自己最痛恨的樣子。
向玉英一陣恍惚,她機械的喝了一口水,甜味蔓延開,再沒了剛才的感激和滿足。
這壺紅糖水,顯然是軍人給眼前這個女人泡的。
這麼一想,她甚至想扔出去算了,可她只是想一想。
她不僅不敢,還不捨不得。
明明身上還有八十塊錢,她完全可以大手大腳的花用,可她就是沒有底氣這麼做。
這八十塊錢或許是她以後生活的仰仗,她不敢肆意花用。
這短短半年,生活教會了她一分錢要掰成兩半用,能咬牙不用就不用。
王林回過神才發現向玉英的表情不對,看向前面那位女同志的眼神實在滲人。
他撞了撞她,瞪了一眼,「抓緊喝,喝完還給人家軍人同志。」
見向玉英走火入魔一樣,王林就知道這人又犯病了,心眼子針尖大,見不得別人好,尤其見不得女同志比她好。
這半年沒少因為別的女人比她漂亮,比她穿的好,比她白淨生悶氣。
「收收你那眼神,一天天吃飽了撐的你總找事。」
見她掐著包子就是不吃,汁水都快透出包子皮了,疼的王林一把搶過來。
「你不吃我吃,都是油水,別浪費。」
他餓極了,三兩口乾進去一個大包子,意猶未盡的舔了舔手指上的油花,意猶未盡。
看她還敢瞪眼,一把搶了水壺,「你不喝還給人家軍人同志。」
向玉英也不知道她是什麼心理,反正見王林要還回去,她急了。
「給我!」
王林就是不給,一邊往前遞,「同志,我對象不喝了,謝謝你的水。」
向玉英拖著個大肚子,又坐在地上,行動不方便,被王林氣的想哭。
就在這時候那個女人轉過了臉,「裡面是紅糖水,對孕婦好,你媳婦喝完再還回來,不用著急。」
王林被美顏衝擊的回不過神來,半天才結巴著應了一聲。
回頭好似看了一眼向玉英,其實什麼都沒看進眼裡去,恍恍惚惚又轉回頭,看著這位女同志的後腦勺出神。
無意間和軍人同志對視了一眼,飄出去的魂魄像被人強硬的按了回來,他打了個寒顫,鬼使神差的來了一句,「兩位同志真般配。」
向玉英也回了神,是啊,真般配,美女就該配英雄,千金小姐從來是和世家公子來往。
而農夫配村婦,說的就是她和王林。
「我不喝了,你收回吧。」
程夢回頭看了一眼向玉英,對她眼裡的倔強和陰鬱視而不見。
賀定洲長臂一伸水壺重新回到手裡,她漫不經心收回視線。
只是可惜了一壺紅糖水,她還一口沒喝呢。
向玉英碰過的東西,她嫌噁心,這水壺回去要好好涮涮,不然她膈應。
賀定洲雖然不會連坐,但對傷害方寧的向家沒什麼好感。
若不是對方開口要了,且看在女方懷著孩子的份兒上,他是不願意搭理對方的。
「想吃什麼,我去買。」
賀定洲握了握她的手,無聲的安慰,別為了不值得的人餓肚子,太虧。
程夢這會兒心情其實還好,沒有什麼能比仇人過的慘烈更痛快的了。
賀定洲已經問了兩遍她想吃什麼,肚子確實有點餓了,她仔細想了想。
「肉夾饃和胡辣湯?」
賀定洲挑了挑眉,「知道的不少嘛。」
程夢笑了一下,從背包里拿出飯盒,又翻了兩張全國糧票遞給賀定洲。
「那你乖乖等我,很快回來。」
程夢把軍大衣遞給賀定洲,他還想推,別她一眼瞪回去,乖乖穿好大衣去買早飯了。
她身上穿著短款的黑色夾克式羽絨服,是毛憶梅專門給她買的。
適應了兩個小時,這會兒渾身暖烘烘的,一點不覺得冷。
對身後灼熱的視線視而不見。
她心情很好的拿出畫本隨意勾勒線條,平穩的心情是靈感的基石,好比當下,她靈感爆棚。
感謝曾經的惡魔,她新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