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站在太子妃夫婦身後的姜知瑞在見到大哥姜知越的那一瞬間,竟有種慶幸的感覺。

  他看不見了,對自己來說是個再好不過的消息。以後的安遠侯,總不能是個瞎子罷?這樣想著,姜知瑞神色隨之一松,手指摩擦過衣料,他整了整衣袖,想要上前見禮。

  只是他才動了一步,只見雙眼無神的姜知越忽然看向他的方向,微微笑道:「二弟。」

  姜知瑞的心猛地一驚,有種渾身起栗的感覺。

  自己分明沒有出聲,姜知越怎麼能找到他的方向?

  「大哥。」姜知瑞再次確認了姜知越確實是雙眸黯淡,不可能看到他。這才穩了穩心神,拱手道:「大哥,一路辛苦了。」

  姜知越微微頷首,神色溫和道:「這四年我不在京中,你照顧家裡才是真正的辛苦。」

  這平平淡淡的一句看似客套的話,聽在姜知瑞耳中卻不免心驚肉跳。

  到底姜知越是寒暄還是威脅?

  自己當初想要跟姜妙討阿嬈,姜知越是知道的,還制止了他——

  而姜知越似是對他心中的糾結毫無察覺,很快又跟一同前來的同僚說起了話。

  魏清姿的哥哥、魏國公府的世子魏則衍,也特意到京郊來迎接他。兩人雖然立場不同,一直以來關係卻都不錯。魏則衍還和姜知越一同在陳清隨麾下當做校尉,也是一起上過戰場的。

  看到整個人都消瘦得厲害、簡直稱得上形銷骨立的姜知越,魏則衍心裡也難受。只是他不便表露出來,拍了拍姜知越的肩,只見姜知越眉頭微蹙,雖是沒有發出聲音,魏則衍卻看出他身上受了傷。

  姜妙淚眼朦朧的看著這一切,心中五味陳雜。

  在一旁的周承庭遞了塊帕子給她,輕輕的喚了她一聲道:「阿妙。」

  姜妙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接了過來拭去眼淚。

  別人並沒有留意兩人間的小動作,在別人看來,太子妃夫婦感情好。這下姜知越回來,姜妙身邊又有了兒子,太子妃之位更加穩固。

  姜知越雖然跟魏則衍等人說著話,耳朵卻動了動,顯然在留意著姜妙和周承庭之間的互動。

  他既欣慰,又在心中嘆息一聲。

  天時地利人和,沒有在對的時候遇上對的人,終究只徒留遺憾。

  既是已經見了姜知越,大家體諒安遠侯府骨肉分離,沒說幾句便催促著姜知越回府。皇上也特許他不必入宮,先回家團聚。

  一時姜知越仍舊上了馬車,太子夫婦也隨行去了安遠侯府。

  陳氏的心早就飛了,她讓丫鬟去門外看了數十次,問世子是不是回來了。

  當周承庭、姜妙陪著姜知越進來時,陳氏還有種恍惚的感覺,自己是不是在夢中。

  「娘,兒子不孝。」這裡是姜知越最熟悉的家中,哪怕是如今他眼睛不是視物,也沒曾被門檻絆倒。他準確無誤的根據聽到陳氏的抽噎聲,跪到陳氏面前。

  「這四年來,讓您傷心了。」

  姜知越話音未落,陳氏把他攬入懷中,淚水再也止不住。

  陳氏存了千言萬語想要說、想要問,可是在見到兒子的一瞬間,卻都忘了。她摩挲著姜知越的後背,哽咽道:「娘不怪你,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越兒相貌清俊、身材高大挺拔,前來說親的人絡繹不絕。可如今,在她懷中的兒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

  陳氏抬起姜知越的臉,姜知越下意識的就要低頭。

  「越兒,讓娘好好看你。」陳氏不許他躲,當她看到兒子那雙總是神采飛揚的鳳眸此時已經黯淡,心中咯噔一聲。

  他看不見了。

  「娘,你別擔心。」姜知越露出笑容來,安慰道:「您看兒子這不是好端端的回來了,也沒缺胳膊少腿。」

  陳氏聽了,心中更加酸澀。失明對於姜知越來說已經夠痛苦了,他卻還要強顏歡笑的安慰自己。

  「回來就好。」陳氏只得喃喃的重複著這四個字。

  得知姜知越回來,姜長義本來在書房等著姜知越。聽姜知瑞回來說他看不見了,心中那點子對兒子的疼愛又被勾了起來,他直接去了正院。

  剛巧看到這一幕。

  「臣姜長義見過太子殿下、見過太子妃娘娘。」礙於周承庭和姜妙在,姜長義先行了國禮,才忙看向姜知越。

  四年未見,姜知越的變化令人心痛。

  消瘦的臉頰、枯瘦的身形,尤其是那雙眼睛——往常姜長義並不大喜歡姜知越的眼睛,因為那雙鳳眸像極了陳家人,偏生薑知越和姜妙都是。

  如今那雙他不喜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

  「父親。」姜知越聽到聲音側過身,面向姜長義跪下,鄭重的行了大禮。「兒子回來了。」

  雖說父子二人確實在各自的路上漸行漸遠,可姜長義恍惚想起姜知越幼時,自己親手教過他彎弓射箭,叫他讀過書寫過字——那雙手上,也糾結著兩道深深的傷疤。

  姜長義驀地就心軟了。

  「越兒,快起來。」這個十數年沒有被叫出口的稱呼,讓在場的人都是微微一愣。

  跟在姜長義身後前來的姜知瑞,面色微沉。

  ***

  鑑於時間緊迫,太子和太子妃還要回宮,姜長義、陳氏倒都退了一射之地,三人先去了姜知越的院子說話。

  周承庭和姜妙都有許多話想要問,而最要緊的那個問題,他們三人都心知肚明。

  「阿妙,哥哥知道你想問什麼。」姜知越大大方方的開了口,他在椅子上坐下,微微嘆道:「舅舅和秦錚,都不在了。」

  姜妙驟然聞言,像是沒聽懂他說什麼一樣,茫然的抬起頭,看著哥哥、看著太子。

  這個消息早在四年前她就聽過了,她絕望的流幹了眼淚,也經歷了錐心之痛。姜知越的話,無疑熄滅了姜妙心中最後一絲希望。她捂住了嘴,把那悲傷的哭聲壓在了喉嚨中。

  姜知越雖是看不見妹妹的表情,可聽到那極輕的聲音,卻無異於撕心裂肺的哭嚎。

  「舅舅為了保護我和秦錚,身中數箭而亡。」姜知越如同一尊雕塑般,神色木然的道:「秦錚,秦錚在廝殺的時候,不甚墜崖而死。我本來也險些掉下山崖,幸而被伸出來的樹枝攔了一下,撿回一條性命。」

  那日慘烈的情形又在姜知越腦海中上演,漫天的猩紅,他什麼都看不見了。

  「可是哥,你沒親眼看到秦錚死對不對?」姜妙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不死心的道:「或許秦錚也被什麼給攔住了,還活著!」

  姜知越苦笑一聲。

  「我親眼看著秦錚掉落萬丈深淵,斷沒有活路的。」他語氣哀傷,卻篤定的道:「山下就有野獸出沒,秦錚一時哪怕是摔不死也會成為野獸的食物!我曾神智混沌了一段時日,等到我清醒時,也曾千方百計的托人去找過他,根本沒有結果。」

  姜妙終於支撐不住,身子一軟,險些摔倒。

  站在一旁的周承庭亦是無聲的紅了眼眶,見狀忙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姜妙。

  「阿妙,你如今嫁給了殿下,就好好過日子罷。」姜知越聲音極輕,卻又像極重的託付。「這樣秦錚在天之靈,也會為你們高興的。」

  姜妙撲到姜知越懷中,哭得傷心欲絕。

  周承庭雖然同樣難過,卻忽然留意到姜知越動作的不自然。

  他腦海中閃過一道靈光,驀地想到那一日阿嬈的話。

  院子周圍是他從東宮帶來的親衛,由紀北南帶著,是絕對可信的。故此周承庭定了定神,道:「知越,有件事孤要告訴你真相。孤和阿妙並不是真的夫婦,孤知道阿妙心系秦錚,且孤對阿妙也只有兄妹之情。孤娶阿妙,只是權宜之計。」

  他的話音未落,姜妙淚眼朦朧的轉過頭,火光電石間,頓時明白了太子的用意。

  「哥哥,太子哥哥說的沒錯!」姜妙充滿期待的看向姜知越,道:「哥哥,你走之後家裡發生了許多事。太子哥哥為了幫我,才讓我進宮暫避。」

  姜知越驟然聞言,消瘦的身子不由顫抖了一下。

  阿妙和殿下竟然是一對假夫妻?

  可他們聽到的分明是太子夫婦恩愛,太子妃入宮三年無子,太子卻並未納妾——

  「知越,如果是秦錚有什麼顧慮,大可不必。」周承庭目光如炬的盯著姜知越,等著他的回答。「孤答應過阿妙,等到孤登基後便放她離開。你也知道阿妙的性子,她不想做的事情,沒有任何人能勉強她。」

  姜妙用力的點點頭,想到哥哥看不見,忙道:「哥哥,真的是這樣!」

  只見姜知越在最初的滿臉愕然後,很快又恢復了平靜。「殿下、阿妙,我說的也是真話,秦錚確實不在了。」

  姜妙眼中頓時又泛起了水光,而周承庭仍是死死盯著姜知越。

  眼下雖說姜知越正輕輕摩挲著姜妙的發心安慰他,可右手卻不自覺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復又放下,實在有些不對。

  「阿妙,時候不早了,咱們先回宮。」見今日已經從姜知越口中問不出什麼,周承庭只得帶著姜妙先回宮。

  他離開前特意把紀北南叫過來,吩咐了兩句,才翻身上馬。

  這裡頭定然有古怪。

  ***

  東宮。宜芝院。

  阿嬈正在翹首以盼等著太子和太子妃帶來好消息時,有人通傳說寧嬪來了。

  自從上次兩人說話後,阿嬈感覺寧嬪和她的關係竟微妙的融洽起來。呦呦滿月時寧嬪也來了,還送了不薄的禮物。

  在這個敏感的時候,連安貴妃都不敢派人來,寧嬪怎麼竟又過來?莫非她就不怕皇上懷疑她跟東宮的關係?

  等到寧嬪進來後,阿嬈便委婉的問出了心裡的疑問。

  「不敢來的才是心虛呢。」寧嬪扶著腰,一面滿是憐愛的看著小床中的呦呦,一面道:「且本宮這回來,也是有正經事來。」

  阿嬈面露疑惑之色。

  「不過好奇姜世子回來,會不會帶來靖北侯和秦世子的消息。」寧嬪笑了一下,她復又低下頭,藏起了眸中的情緒。「雖說姜世子很快也會進宮,皇上想要多些渠道打探消息。」

  這一回話里話外,寧嬪都流露出想要跟東宮交好之意。

  姜知越是支持太子的,未必會對周鈞禹說實話。

  阿嬈點點頭。

  寧嬪和盤托出來意,反而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還要陪著世子去侯府,只怕要宮裡落鑰前才能回來。」見寧嬪身子不便,她請寧嬪在一旁坐下,方才道:「娘娘您來得早了些,今日只怕您趕不上了。」

  寧嬪笑著搖搖頭,道:「本宮曾在皇上面前許諾,通過你試探著問一問這件事,畢竟你是太子寵妾麼。」

  英雄難過美人關,太子殿下也不能免俗。

  阿嬈頓時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妾身記下了。」阿嬈也感謝寧嬪來送信兒,也能讓東宮儘早應對這件事。「妾身會把這件事告訴殿下的。」

  寧嬪已經有了快八月的身孕,本該在宮中安心養胎,可她卻想盡千方百計來東宮,只為了尋得靖北侯陳清隨的消息。

  阿嬈是這麼猜的,也沒有真的問過寧嬪。

  「眼下有件事,本宮也是聽說的。」寧嬪也不僅只想打探這一件事,她也為了東宮送來了消息。「安貴妃、六皇子跟雲南王府的楊側妃那邊走得很近,似乎安貴妃有意為蘭雅郡主在京中挑選夫婿。」

  阿嬈聞言,心中猛地一跳。

  莫非雲南王府還會有人進京?

  去年年底,她聽說回到雲南的慕蘭馨中已經說了親,心中才稍稍鬆了口氣。只怕皇上也不樂意任何一個兒子跟獨霸一方的藩王牽扯上關係,他不會任由皇子娶藩王郡主。

  如果不是周承軒娶哪位郡主、而是換了哪位勛貴之家把郡主娶回去——皇上會答應麼?

  「雲南王府的實力不容小覷,本宮也曾聽皇上表露過兩次對雲南王府的忌憚。」寧嬪回想著當時的情形,思索著道:「如今張側妃那邊因為沒了明珠郡主,頓時便被楊側妃等人壓了一頭。安貴妃會籠絡慕柯容的妹妹,倒也正常。」

  阿嬈的心有些亂了。

  「時候不早了,本宮先走了。」寧嬪沒察覺出阿嬈的異樣來,扶著宮女準備離開。

  臨走前,她又深深的看了阿嬈一眼,最終還是沒說別的話。阿嬈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在心裡默默的應了她。

  ***

  慕柯容擰眉看著空手而來的劉玉,臉色難看極了。

  「怎麼會沒有?」他冷笑一聲,道:「莫非你並非真心投靠,在我面前耍花招?」

  劉玉身如篩糠,忙道:「郡王,小的不敢騙您。真的,張側妃房中沒有明珠郡主的畫像。這幾日張側妃不再王府,小的已經找人里里外外仔細的找過。」

  「郡王,小的聽說,真跡全在王爺書房收著。」劉玉怕慕柯容不信,賭咒發狠道:「張側妃原來收著的也只是後來臨摹的畫像,真跡並不在她手上。」

  原本劉玉想要把臨摹的畫像偷出來,偏生一副都找不到了。他曾千方百計的打聽過,誰都不知那些畫像的下落。

  「你所言非虛?」慕柯容目光銳利的看向劉玉。

  劉玉賭咒發狠的保證了,慕柯容才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雲南王的書房可不是誰都能進去的,且他在所有兒女中最疼慕明珠,若是真的收著她的畫像,定然也不肯輕易拿出來示人。

  他擺了擺手,讓劉玉先退下。

  想要進父王的書房翻找畫像,難度實在太大。慕柯容一時沒了更好的主意,便去了楊側妃院中。

  楊側妃正在叫了人來核對給慕蘭馨的陪嫁。

  「你來得正好。」見慕柯容來,楊側妃屏退了身邊服侍的人,留下兒子說話。「畫師已經給你找好了,是從江南來的大師,極擅長繪人物。娘讓他試著只聽言語描述,畫了蘭雅和蘭馨,竟也有七八分相似。」

  慕柯容點點頭,又蹙著眉道:「可慕明珠都沒活到長大,連個參照都沒有。」

  聽了他的話,楊側妃頓時想到了可能是慕柯容沒有找到畫像。

  母子二人原本計劃著,參照慕明珠那十張畫像,找人試著畫出成年後的慕明珠。畢竟誰也沒有見過及笄後的慕明珠,便是有些偏差也說不出什麼來。

  選定了畫像,再照著這個模樣去尋找假扮慕明珠的人——

  慕柯容自從知道慕明珠可能沒死的消息時,這個想法就已經在心中成型。他找了楊側妃商量,楊側妃自然也痛快的答應下來。

  如果「慕明珠」被她們找回來,一旦被雲南王相信,不僅那份豐厚的嫁妝會落入他們手中,慕柯容的世子之位也不在話下。

  這百利無一害的事情,誰錯過是誰是傻子。

  慕柯容在心中嗤笑一聲,如果他是慕柯明,一早就執行這個計劃,壓根兒不會去找什麼真的慕明珠。慕柯明真的是腦子壞了,他也不想一想,從小被嬌生慣養的明珠郡主,哪裡經得起風雨?

  若是還活著,早就回王府了,還會在外頭吃苦?

  「張氏疼慕明珠跟眼珠子似的,只怕她睹物思人,收起來了。」楊側妃思忖了片刻,道:「此時宜早不宜遲,不信的話,就讓畫師試試看。」

  慕柯容猶豫片刻,道:「劉玉說慕明珠畫像的真跡在父王的書房中。」

  楊側妃先是一愣,旋即冷笑一聲。

  「張氏倒是生了個好女兒。」楊側妃憤憤不平道:「若不是當日王妃親自把慕明珠從張氏房中抱出來,我真不信慕明珠是張氏所生!」

  「王妃不說慕明珠像父王早逝的娘親麼。」慕柯容倒是不以為意,勸道:「如今風水輪流轉,得利的人成了咱們。」

  楊側妃這才面色稍緩。

  「娘會幫你想辦法的,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