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最後一次機會

  世子夫人的七七終於到了眼前。

  這一天,秦氏命人在世子夫人生前的院子裡重新布置了靈堂,從梵音寺請來了八十一名僧人來做道場,一應排場均按照侯府最高規格執行。

  七七不比葬禮,遠的近的都來隨份子,這回前來祭奠的都是侯府和將軍府的親戚,或者關係特別好的世交,可即便如此,男女賓客相加也坐了二十張桌子。

  廚房從雞叫兩遍就忙翻了天,眾人打著哈欠準備宴席要用的菜式。

  廚房裡的灶火不夠用,又在院子裡臨時搭了幾個。

  大熱天的,空手走上兩圈都能讓人汗流浹背,更不要說她們這些真正幹活的人。

  尤其到了中午開席時,負責傳菜的丫頭小廝們全都叫苦連天,他們頂著大毒日頭來回跑,太快菜湯容易灑,太慢又怕熱氣散了影響口感,跑上兩三趟,腿都是軟的。

  這個時候,謝南嘉倒是比其他人好受些,她不用走路,只管坐在灶前燒火,風箱拉起來還有絲絲涼風,一時竟成了讓其他丫頭羨慕的差事。

  丫頭們苦中作樂,出去一趟回來,就要講一講今天到場的賓客,哪家的公子相貌好,哪家的小姐妝容美,哪家的夫人戴了串頂貴重的南珠等等,話語間充滿了傾慕和艷羨。

  廚娘們忙著炒菜,不得脫身,只能過過耳癮,瞅見小丫頭們回來就忙不迭地問:「快說快說,這趟又見著誰了,有什麼趣事沒有?」

  「我碰上個有趣的。」蒜兒進來喘著氣說道,「方才寧安伯家的小公子吃醉了酒,把咱們府里的三小姐當成自家的妹妹,跟在三小姐後面叫妹妹,一直跟到了女賓席上,把各家小姐都嚇壞了,後來被世子夫人的弟弟摁在地上一頓打,說他故意擾亂世子夫人的法事,要不是將軍出面喝止,怕是要打壞的。」

  大夥聽了都稀奇不已。

  「天吶,這是得多醉才能把人認錯?」

  「興許是看上咱們三小姐了,又不好意思明說。」

  「真是個不長腦子的,沒看看今兒個什麼日子,竟敢放開了量喝。」

  「就是就是,世子夫人的弟弟脾氣上來連世子都敢打,別說他一個伯府的小兒子了。」

  眾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謝南嘉卻是百感交集,坐立不安。

  她來大廚房的目的就是為了能在今天見一見父母和弟弟,不想卻被蔡大娘安排在灶前燒火,眼看宴席過半,她連這個廚房門都沒出去。

  不行,不能這樣乾耗著,須得想個法子才行。

  恰好這時韭兒紅著眼睛進來了。

  她年紀小,身量小,自己空著手走路都喘,端著沉重的木托盤,一次要傳四盤菜,兩趟下來人都快不行了,結果因為動作慢,被監工的打了兩鞭子。

  丫頭們挨打是常有的事,今天又是個特殊日子,大夥忙得團團轉,誰也沒功夫安慰她。

  謝南嘉想了想,招手把她叫到身邊,和她商量道:「韭兒,我來了這些日子,還沒見過什麼大場面,要不你和我換一換,讓我出去長長見識可好?」

  韭兒感動得淚眼汪汪,拉著謝南嘉的手說:「袖兒,你對我太好了,雖然你不說,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可是外面真的好熱,我怕你受不了。」

  「沒事,受不了時我會和你說的,到時候咱們再換回來。」謝南嘉把她摁坐在灶前,拿過她手裡的托盤,走到擺菜的案子前。

  負責分菜的芹兒小聲道:「你是不是傻,外面多熱呀,跑得滿頭大汗就為了看看是哪些主子在吹著涼風大魚大肉?」

  謝南嘉微微一笑:「沒見過,就是想見見。」

  芹兒翻了個白眼,不再勸她,放了四盤菜在她托盤上,告訴她送的是幾號桌,別送錯了。

  謝南嘉應了一聲,端著托盤出了門,她從小練習弓箭,手上還有些力氣,端起來並不太吃力。

  府里宴客的園子叫食味園,園子占地極廣,花團錦簇,綠樹成蔭,一道鏤空的花牆將園子一分為二,東邊宴男客,西邊宴女客,兩邊的人彼此隱約可見,聲音可聞。

  謝南嘉端著菜過去,剛走到門口,就被管事的攔住了。

  今日來的都是貴客,為了以防萬一,每個環節的人手都是事先定好的,管事的看著她面生,便攔下來細細盤問。

  謝南嘉說自己是替代韭兒的,因為韭兒中暑了。

  管事的查了她的腰牌,又問了幾個問題,才放她進去。

  進去後,她一眼就在男客這邊的上席看到了父親謝戰霆和弟弟謝南風,定遠侯父子陪坐在側。

  兩個月沒見,父親像是老了十幾歲,眼神渙散,神情落漠,身姿也不如從前那樣挺拔,腰背微微佝僂著,大將軍的威風蕩然無存。

  而她的弟弟,往日那個意氣風發鮮衣怒馬的南風公子,也仿佛經歷了一番蛻變,變成了一個苦大仇深,充滿戾氣的少年。

  這一切讓人唏噓的變化,都是因為她的突然離世。

  謝南嘉死死咬住嘴唇,用疼痛逼退快要流出的眼淚,轉身去了女賓區。

  韭兒負責的區域在女客這邊,謝南嘉以為自己會在這邊看到母親,結果首席左邊的主位居然空著,只有秦氏坐在右邊主位招呼賓客。

  難道母親沒來?

  是不是怕觸景生情,所以才不願意來?

  謝南嘉有些失望,等負責席間服侍的丫頭把菜都接下後,她便端著空托盤離開了園子。

  她情緒起伏很大,那種親人就在眼前卻沒法相認的痛讓她心如刀絞,前後都有人在走動,她沒辦法停下來,也不敢掉眼淚,只能深深低下頭,以袖掩面。

  「丫頭,站住!」

  一個身影出現在她面前,攔住了她的去路。

  謝南嘉一驚,收起悲痛,慢慢抬起頭,發現來人竟然是衛鈞。

  「衛大哥,你叫我有事嗎?」她問。

  衛鈞道:「二公子的髮髻散了,我不會弄,你過去幫他挽一下。」

  說著手指向左邊涼亭。

  謝南嘉看過去,就見趙靖玉難得穿了一身白衣,坐在那裡搖扇子,黑髮披散著。

  謝南嘉正在傷心,不想去伺候他,推脫道:「衛大哥,我還要上菜,耽誤了時間會被管事娘子責罰的,你還是找別人吧!」

  衛鈞直接奪下她手裡的托盤,隨手遞給後面走來的小廝:「回去告訴管事的,袖兒要給二公子梳頭,叫她另外安排人手送菜。」

  「是!」小廝接過托盤,戰戰兢兢地走了。

  對於他們這些最低等的下人來說,一天到晚板著臉的衛鈞就是神一樣的存在。

  謝南嘉知道躲不過,只得跟著衛鈞去涼亭,她心中有些怨念,對衛鈞說:「衛大哥,我好歹救過你一命,你為什麼總是幫著二公子欺負我?」

  「……」衛鈞面色微赧,不願承認自己助紂為虐,「這麼熱的天把你從勞苦中解救出來,怎麼能叫欺負,應該叫報恩才對。」

  謝南嘉搖頭嘆道,「果然是近墨者黑,你跟著二公子,竟也學得油嘴滑舌。」

  衛鈞訕笑著閉了嘴。

  謝南嘉走到趙靖玉身邊,福身道:」奴婢見過二公子。」

  趙靖玉一扇子打在她額頭:「公子我不喜歡聽這兩個字,再叫我聽見一次,割了你的舌頭!」

  「……」謝南嘉也學衛鈞閉了嘴,默默地走到趙靖玉身後,幫他挽發。

  趙靖玉頭髮很好,又黑又亮,發質略粗,因此不易打結,謝南嘉用五指當梳子,很快就給他挽好了髮髻,問他要簪子,他說簪子丟了,不知道掉在哪裡。

  謝南嘉不能一直抓著他的頭髮,無奈之下只好先把自己頭上的木簪子拔下來給他用。

  趙靖玉在前面偷笑,嘴上卻說:「居然讓公子我用這麼劣質的東西。」

  謝南嘉道:「下人用的東西自然不能和主子相比,二公子且先將就著,等回去再換下來。」

  趙靖玉問:「你為何寧願幹這樣的苦差事,都不願意去伺候我?」

  謝南嘉垂下眼帘:「聽聞二公子院裡美女如雲,為何非要我去伺候?」

  趙靖玉笑道:「這是什麼話,誰會嫌美女多呢?」

  「我會。」謝南嘉道,「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我笨,不想過那種勾心鬥角的日子。」

  趙靖玉輕挑長眉:「你什麼意思,是想要我為你散盡六宮嗎?

  「二公子慎言,這話僭越了。」謝南嘉被他嚇一跳,心說這人實在狂妄得沒邊,居然把自己的院子比作六宮,是不是因為打了太子沒有受到皇上的問責,他便以為自己真的可以上天了。

  趙靖玉哈哈大笑,扇子挑起她的下巴:「你在為我擔心?」

  謝南嘉低頭不語。

  她才不是為他擔心,只是怕他被砍頭的時候連累到自己。

  趙靖玉收回扇子,一字一頓認真對她說道:「袖兒,我不管你來侯府到底所為何事,哪怕你要殺人放火,這些都與我無關,我最後再問你一遍,你願不願意過來跟著我?」

  「……」謝南嘉心頭一跳,剛要說話,趙靖玉伸出食指壓在她唇上,「我不是對誰都這麼好脾氣的,之所以一再容忍你,是因為小時候欺負你欺負得太狠,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你想好了再回答。」

  謝南嘉怔怔地看著他,他的眼睛明亮又多情,像春天盛開的桃花,他的指尖像帶著一團火,那火從她唇上一直燒到她心頭。

  謝南嘉的心砰砰直跳,有一瞬間的悸動,仿佛塵封已久的琴弦被人輕輕撥動。

  「我……」她像是中了魔咒,脫口就要說出那三個字——我願意!

  這時,食味園那邊突然有人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嘴裡喊著:「不好了,謝公子把世子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