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堂也是沒辦法。
可以和外婆與舅舅客氣,因為畢竟是血緣親戚,但小舅母是個外人,他要是堅持的話,會讓小舅母覺得不給她面子,那樣好事反而變成壞事。
無奈只好答應,簡單吃點便飯。
小舅母說當然是便飯,要吃滿漢全席,她也做不出來。
但余秋堂其實知道,她會非常用心去炒菜做飯,這就是她的性格。
潑辣好客,因為家窮反而促發更多自尊心,可不想被余秋堂這個丈夫惟一的外甥看輕。
小舅母去做飯,小舅則是繼續背靠牆站著。
他是坐也不坐,也不說話。
就是低著頭聽著他們說話,搞得余秋堂很不適應。
慢慢地就連坐在炕沿上都覺得不舒坦。
哪有自己坐著,讓舅舅站著的道理。
又聊了會,他站起身說將其他兩份肉送去給二舅和大舅。
小舅便說和他一起。
余秋堂也無法拒絕,便讓外婆先休息,他拿著肉和小舅一起穿過田地,去二舅和大舅家。
這兩個舅舅家離的很近,中間就隔了一塊地。
他們先來到二舅洪富財家。
大門緊閉,洪福貴推推沒推開,從裡面插上了。
他便使勁拍了幾下,裡面傳來喊聲,「誰啊,大過年的,門都給敲爛了!」
聲如洪鐘,雖是女人腔調,但充滿男人氣質。
「我。」
小舅瓮聲瓮氣地回答。
門打開了,裡面站著個特別胖的中年女人,三十多歲的樣子,一臉橫肉,看起來凶神惡煞,一看就不好對付。
正是二舅母黃菊花。
余秋堂對這個舅媽不咋喜歡,甚至說有點討厭,因為他覺得二舅其實是三個舅舅里最老實的一個人,但日子過的也很壓抑,就是因為二舅媽太霸道。
據說二舅媽一共姊妹六個,家裡的一個男娃娃都沒有,導致她們性格都很糟糕。
稍微有個不爽,所有姊妹都會殺到這邊來,一起找二舅的事,二舅本來就老實,哪頂得住這麼多人。
時間久了,也就不敢招惹二舅母,在家裡總是處於劣勢。
黃菊花一眼就看到余秋堂,倒是不像張巧巧那樣認不出來,但她只是撇撇嘴,「喲,我還以為是誰呢,這不是咱大外甥嘛,咋一年半載不見,這馬上過年了,突然就上門了呢。」
「堂堂是來送肉的。」
三舅難得說了一句話。
「肉?」
黃菊花目光落在余秋堂的袋子上,眼睛這才亮了,仿佛突然有燈光打在她臉上。
「哎呀,你說你這孩子,來就來嘛,還……」
說話的時候,她順手就將袋子接過去,順便扯開袋子看看裡面,發現果然是一塊很好的肉,那嘴角就拉不住了。
「洪富財,還不出來,大外甥來給你送肉了!」
堂屋門帘拉開,一身黑色棉襖的洪富財拖著鞋出來,他先是在門口看了眼,確定是余秋堂,這才慢騰騰出來,笑了笑,「秋堂來了。」
二舅和二舅媽這個樣,余秋堂也都熟悉,所以不管二舅的木訥還是二舅媽的超速變臉,他內心都沒什麼波動。
本來到這裡,就是走個過場,他們有多少真情,自己這邊都放出多少,彼此都不吃虧。
他其實也能看出來,這些舅舅,對他這個外甥倒也不是討厭,而是沒感覺。
甚至有些不知如何應付。
或許,整個外婆家,也就只有外婆的情感最多,而小舅母表面上更熱情。
「進來坐啊,外面冷的。」
黃菊花又在招呼,洪福貴踏過門檻準備進去,余秋堂卻笑著說:「暫時不進去了,二舅母,還要去下我大舅家,回頭再來。」
「不急啊,也不在乎這會。」
「對啊不急,回頭再來也成嘛,我先把這份肉送到我大舅家。」
余秋堂繼續笑著拒絕。
而洪福貴也重新站出門檻外面。
「那……行吧,你趕緊送過去,然後過來。」黃菊花還是很熱情。
「嗯嗯,一定來。」
余秋堂笑著點頭。
黃菊花這才滿意點頭,又吩咐旁邊的洪富財,「洪富財,你也跟著秋堂去下大哥家,孩子還不熟悉,見人生的不行。」
「嗯。」
洪富財答應了。
於是,等到余秋堂穿過中間的田地,來到大舅家時,後面跟著兩個舅舅。
一左一右,倒像是兩個保鏢。
以至於大舅洪富生打開門,看到三人的樣子,當場就愣了下。
於是又花費一番功夫解釋。
大舅和大舅母余秋堂也都不喜歡,這一家人非常小氣,以前過年父母帶著他來拜年,其他兩位舅舅給壓歲錢都還不錯,大舅每次就是摸摸頭,說一堆沒用的話。
鐵公雞一毛不拔。
想讓他們拿出錢來,無疑比登天還難。
而且,後面外婆去世,就連他和父親都出了一筆不小的喪葬費用,但大舅卻什麼都沒管。
理由是外婆住在三舅家,平時幹活什麼的,都是幫三舅過日子,那去世了,理當由三舅負責,管他什麼的事呢。
為此,當時一度還鬧的不開心。
反正就是很多事上,他們都沒什麼好的表現,某些程度上,他們這種就是余秋堂很唾棄,鄙夷的一種人。
在二舅家起碼還稍微客氣下,說是讓進去坐,但大舅家就完全是站在門口說話。
大舅母就一直沒出來。
說這個肉送的憋火,倒也有點。
但余秋堂來之前就做了心理建設,就是為故去的母親,本來也沒指望他能熱情招待。
客套幾句,本來準備撤退,突然想起還沒有說到最重要的事,剛好看三個舅舅都在,便笑著說:「對了,大舅二舅三舅,剛好你們都在,我年過了要結婚,你們到時候都要來啊。」
「結婚?你到結婚的年齡了?」
大舅訝然。
二舅則是問道:「對象說好了嘛?」
三舅只是看著他,有點沒反應過來。
「看好啦,什麼都談好了,正月十六辦事。」
這個信息,顯然吸引了三個舅舅的興趣,紛紛問了他一些問題。
無非就是結婚需要不少錢,什麼彩禮啊,三大件什麼的,都準備好沒,家裡地方呢,沒地方就原來那個破地坑院,誰家姑娘願意嫁給住之類。
余秋堂紛紛給予解釋。
他們這才知道余秋堂已經分家出來,並且有了自己的新院子,頓時更為驚訝。
紛紛嘆息余秋堂咋多半年沒見,就這麼厲害,這中間發生過啥事呢,難以想像。
不管他們如何感嘆,余秋堂都應付的遊刃有餘。
很多人覺得做虛偽的假人很難,所以選擇做個直人。
但余秋堂覺得做假人其實很容易,人很多喜怒哀樂,都來自於欲望的實現與否,既然從開始就不抱期望,自然也影響不到他真實的心情。
親戚嘛,保持住一份面子上的體面就可以。
聊完天后,余秋堂和三舅又回到外婆家。
二舅當然喊他進去坐,被他拒絕了。
能在外婆那吃頓飯,已是最大的讓步,要不然呢,他根本不會絲毫停留,早回到家裡。
二舅也沒有過多挽留。
他一輩子就這樣,沒啥出息,像個工具人。
余秋堂以前就和母親聊過二舅,覺得二舅像個木頭人,母親笑著說還真是,從小二舅就被外公這樣訓斥,嫌他做什麼都慢,挨過不少鞭子。
不過這種性格,一輩子也沒改變。
或許娶個溫柔如母親那樣的妻子,他的自信還能被調動起來,但碰到黃菊花,完全就是見鬼。
非但沒有正方面促進,反而把他最後一絲男人的血性給壓的絲毫不剩。
這和四叔有點的相似。
但四叔是屬於倒插門,而且性格並不是真正的逆來順受,而是被強行壓迫,所以才會想不開。
而二舅是那種本來就沒脾氣,所以心理接受能力更強。
回到外婆家,三舅母張巧巧的飯已經做好。
就放在外婆的炕上吃。
墊上油布,盤子放在油布上,也不用擔心把被褥搞髒。
「堂堂,你來的急,也沒準備,你三舅母也沒啥本事,可做不出大廚的味道,要是不合你胃口,你也不能說出來,憋著就行。」
三舅母將鞋脫掉,上炕盤腿坐在炕邊。
這是為方便她隨時下炕幫添置東西。
余秋堂急忙笑道:「很好了,這都冷熱八個菜了,讓我提前過了年。」
「我這叫借花獻佛,用你帶來的肉招待你,就是味道一般,哈哈。」
三舅母一直強調味道,其實恰恰不是因為她做飯味道不好,而是味道很不錯。
因為三舅母娘家一個姐夫是個大廚,專門幫著人們紅白事做飯,還挺出名。
這種大廚一般都需要帶幫廚,經常就會帶著三舅母,所以一來二去,她的廚藝也就隨之水漲船高,雖然比大廚還尚欠幾分火候,但比起一般的家庭主婦,那完全就不是一個等級。
可就好太多了。
三舅母這人呢,又好面子,有這麼個本事,可不就要四處炫耀下,其實就是滿足一點虛榮心。
余秋堂自然是懂她,也是一番恭維。
雙方聊的相當到位。
聊著聊著,就談到余秋堂結婚的事,三舅母立刻來了興趣,說是如果紅白事的話,可以讓她姐夫過來炒菜,她到時候可以幫忙。
余秋堂很為難。
當時給吳美芬說起他結婚的事,吳美芬專門提到讓老梁到時候帶隊去做飯,保證讓過橋的人吃的舒舒服服。
當時他也沒想到三舅母的事,便直接答應下來。
眼下就不得已只好拒絕。
但他還是給三舅母說,雖然請了大廚,不過後廚到時候還是要三舅母給盯著,協調什麼的,都等著她費心。
三舅母這才滿足,拍著胸脯說包在她身上,保證不會讓大外甥失望。
這一頓飯吃了一個多小時,中間三舅還問他要不要喝點酒,被以還騎摩托車拒絕了。
等三舅和三舅母都出去後,外婆從貼身的口袋裡摸出個黑色的手絹小包,外面的用藍色線纏繞著,她費力將手絹包打開,裡面不出意外,包著一些錢。
目測,大概有三十多塊。
外婆猶豫下,把其中三張十塊的抽出來,拉過余秋堂的手,壓到他手心裡。
「娃,你這就要結婚了,奶沒有多的錢,給你一點,你拿著不要嫌少。」
余秋堂連忙將錢塞回去,卻被外婆掙脫。
「你拿著,你要多的,奶也沒有,你娘沒的早,你恓惶的,能找到個對象也不容易。
奶呢,就是命苦,我兩個女兒也都命苦,都是短命鬼。
老天爺沒眼睛,帶走人也不商量。
要是能商量的話,那就把我這把沒用的老骨頭帶走,讓我娃都活著……」
外婆說著,突然就開始抹起眼淚。
余秋堂記憶里,外婆其實很容易哭,可能確實如她所說,白髮人送黑髮人,還連續送走兩個。
都說女兒連著做娘的心,是娘的心肝,連續兩個心肝被帶走,她如何能不悲傷呢。
余秋堂最怕親人哭了。
大姐就喜歡哭,但好在他們是同輩,還好勸說。
可外婆一旦抹起眼淚,就會將陳穀子爛糜子全部拉出來說一遍。
一般開頭就是她嫁給外公那個不管事的男人,一直到經歷舊社會,經歷過三年饑荒,一個個將孩子生出來的艱難。
反正就是將能想到的,一股腦全部傾瀉一遍。
如果全部記錄下來,余秋堂要是稍微有點文化,都能編一本回憶錄出來。
他都有點後悔,剛才為什麼要拒絕,乾脆將錢收下,回頭給三舅就是。
這下被套牢,一時半會是無法解套。
偏偏是他心裡想的焦急,但臉上卻絲毫不敢表現出來不耐煩,反而還是笑容可掬,仿佛是鼓勵外婆繼續似的。
直到三舅母提著一些回禮給他,才物理打斷。
余秋堂離去時,外婆堅持從炕上下來送,他說外面太冷,本來就感冒了,還是不要出來。
但外婆堅持出來。
送他到大門外。
他離開的時候,看到外婆站在門口,拄著拐杖,依依不捨地看著他遠去,白色的頭髮被風吹的非常凌亂。
他突然心裡有點難受。
又開始為剛才的不耐煩而感到慚愧。
對於他來說,這就是隨意過來一次簡單看望,而對外婆來說,自己身上承載著對母親的思念,而人年齡大了,總是會有種恐懼感。
擔心錯過這次,就沒有下次。(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