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自己像一個局外人。明明年紀沒有相差多少,可無咎、千里、天狼就像多年相伴著出生入死無數次的老戰友,今夜,他感受到的最強大的壓迫,不僅僅來自對手,也來自隊友。
他忽然明白了,為什麼有些口碑不錯的選手,會寧願去一些中游甚至下游隊伍,也不願意加入神之光、吾名這樣的明星戰隊,這些王牌選手實在是太耀眼了,他們的光芒之側,容不下平庸之輩。
那麼短的時間裡,他跟得上他們的步伐嗎?
無咎溫和的聲線一遍又一遍地縈繞在他耳邊。
他們會繼續引進人才,進行適當輪換。
也就是說,他還沒有「放心」的資格與底氣。
吾名需要的,不僅是衝擊世界冠軍的信心。
也是決心。
若不全力以赴,這條路,將舉步維艱。
8月18日早上7點40分,吾名全員都坐在了餐桌前。吾名的一天從8點開始,不規定起床時間,蟲蟲一般7點30做好早餐,大家吃完早餐就干正事。這作息時間和神之光有點出入,但天狼適應得很快,畢竟正值黃金時期,精力旺盛。灰熊對此也沒什麼意見,或者說,他原本想像的職業生涯要比這恐怖得多——都是從網上道聽途說的,傳說職業俱樂部最低訓練時長為10小時起步、動不動就訓練到半夜兩三點鐘什麼的。灰熊都準備好為電子競技獻出**和青春了,當聽到吾名居然有條硬性規定是晚上12點前必須睡覺時,他著實有點驚訝。
加上吾名基本沒有吃宵夜的習慣——哪怕打完比賽後也不吃,當然,非要吃可以自己叫外賣或煮個面什麼的,灰熊有點哭笑不得,這真的是年輕人扎堆的職業戰隊嗎?這是養老中心吧……
「硬性規定」也就是字面上的硬性規定,沒人會真的扒著他們門縫盯著他們是不是按時睡覺,修羅是大內總管,不是宿管阿姨,這個規定只是吾名與別不同的理念的體現。無咎說,他希望至少能從自身做起,努力去讓電競脫離曾經的窠臼,變得更好,各種意義上的更好,被更多人接納。電子競技已正式被納入亞運會的比賽項目了,許多人相信進軍奧運會也指日可待,如今,電子競技的粉絲數量甚至不輸體育競技、音樂、電影這些最受公眾關注的領域,當年神之光拿下一個世界冠軍,從圈裡到圈外,多少人津津樂道,那一天,電競衝出了「小眾」圈子,高調登上微博熱搜榜,各個角落都有關於他們的話題,那不僅僅是神之光的輝煌,也是所有奮戰在台前幕後的同道中人的輝煌。而且,這樣的盛況,從今往後,將會更多,更多。
不是只有吾名在這樣做,很多俱樂部也逐漸在走上規範的道路。勤奮很重要,但盲目的勤奮不可取,這是吾名的準則。除了規定睡覺時間,吾名也給大家留有午休時間,想睡午覺就睡午覺,不想睡午覺就自己安排。吾名的作息看起來很養老,真要算起來的話,他們每天的訓練時長遠遠超過了10小時,恪守規律作息,就是為了讓這種高強度訓練可持續運轉。當初,無咎很認真地在隊內科普了一番保持充足睡眠的重要性,睡眠不只是進行身體和精神上的恢復,大腦還會在睡眠過程中自主「複習」白天學習過或思考過的東西,以加深理解,鞏固記憶……聽得大家一愣一愣的。總之,無咎說的那准沒毛病,他是大佬,他說了算。
8點,大家準時來到會議室,就連修羅也來旁聽了。「昨晚的比賽錄像你們都看過沒?」千里提出了第一個問題。
「啊?」天狼一愣,「哪有時間看?」可不,昨晚洗完澡就睡覺去了,今早一大早起來後他去跑了個步,回來再沖個澡,吃早餐,接著就來會議室了,千里這問得他莫名其妙啊。
「看過了。」沒想到,灰熊點了點頭。
無咎和千里都看向他,無咎不著痕跡地嘆口氣,他擔心的事來了……「你什麼時候看的?」無咎問道。
「……」灰熊語塞。
什麼時候看的?大半夜躲在被窩裡偷偷看的……
修羅坐在最後面搖搖頭,千里的魚餌一拋出就把灰熊釣起來了,這娃……昨晚肯定沒睡好吧。
全新陣容的磨合,真的是個不得不跨過去的坎啊。
灰熊情緒很內斂,這點和蟲蟲有點像,但修羅是個多麼敏感的人,昨晚採訪時他就在留意灰熊了,比賽中,灰熊擊殺數最少,倒地次數最多,採訪中,桃之夭夭和靈歡幾乎沒有將注意力放在過他身上,直播間的彈幕也好,吾名官博的評論也罷,提到他的粉絲少之又少,在千里、無咎、天狼三人的光芒下,說好聽點,他顯得不功不過,毒舌一點的,則覺得他就是個「湊數的」。
灰熊從頭到尾沒說什麼,他越是這樣,修羅越是覺得放心不下,什麼都悶在心裡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修羅想,吾名這些人之中,最理解灰熊的,應該是他吧,因為他也曾處在灰熊那個位置上,每前進一步,就被更多的不安、彷徨、焦慮、自卑壓過來,一層又一層,一層又一層,沉重得令人近乎窒息,而自己對這一切不知所措,無能為力。
可修羅能怎麼樣呢,他什麼也做不了,也許每個人要走的路不一樣,要經歷的事情不一樣,有一點卻是相同的,某些必經之路,躲不開,逃不過,這一個痛苦的階段,他只能靠自己扛過去,就像修羅自己、就像無咎、就像千里、就像天狼也都曾扛過的那樣,拼命扛過去,別無他法。
無咎和千里沒有過於糾結這件事,千里操作手提電腦,點開第一個比賽錄像視頻,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大屏幕上,復盤開始。
五場比賽,五個視頻,他們先大致地看了一遍,由千里操縱ob視角,有些地方會視情況快進,看完後,將近半個上午就過去了,這很正常,他們的計劃就是今天花一整天時間來復盤,不夠的話明天繼續,復盤對於一個隊伍提升所起到的作用不亞於訓練或比賽,絕不容馬虎。
觀看視頻時,大家都很安靜,第五個視頻結束後,足足30秒的時間裡,會議室里都鴉雀無聲,沒有一絲響動。
「來吧,看第二遍。」千里重新打開第一場比賽的錄像視頻。
這一次,不再是不停頓地播放下去,千里對照著自己的筆記本,一個節點一個節點地拉到某些關鍵的片段上,反覆看兩三遍、三四遍乃至四五遍,他也不囉嗦,只偶爾提示一下側重點,讓大家看看這裡或那裡等等。
儘管千里不說,他想讓幾人思考的究竟是什麼,幾人都解讀得出來,他所強調之處,皆為他們不該犯的失誤、粗心大意的疏漏、脫節的配合、銜接不上的策應、沒有做到位的細節,有團隊的,有個人的,也包括千里自己的。
這個環節差不多又花了兩個小時。
千里也不跟大家賣關子了,直截了當發表意見,「你們也看到了,我說實話,以我們現在的狀態,別說世界冠軍,連世界賽出戰名額都拿不到。」
「我們的配合亂七八糟,團隊根本還沒成型,從頭到尾就一個字,亂,」千里說,「要放在國際賽場上,早就被吊打了。」
沒人說話。
無咎不說話是他早就和千里達成共識了,千里說的也是他所想的,千里是戰術指揮,復盤時除非必要,無咎一般不插話。
天狼不說話是他本身習慣如此,在神之光就這樣,從來是逆鱗說,他只負責聽。
灰熊不說話……是不知該說什麼。
這次復盤,最為震撼的,是他。他昨夜自己看完錄像後,也想了很多很多,他覺得自己毫無疑問是團隊內最大的短板,他以為自己琢磨得已經夠全面了,先一步看錄像,就是為了先讓自己作好心理準備,省得千里當面打擊他時他太難受。可跟著千里過了兩遍後,他才深刻地領會到,專業的,真的就是專業的,視角要宏觀得多、遼闊得多、長遠得多,千里的思維,和他隔了一個宇宙。
原來,對於他曾最崇拜的電競選手,他竟還有那麼多不了解的地方。
千里驚世駭俗的開場白把修羅也震住了,到今早復盤前為止,修羅都還沉浸在自豪和喜悅之中。
「三連雞,第一名,我不是要否定我們的成績,我們過了第一關,出線海選賽,我也很開心,但是你們知道我們為什麼能打出這個成績嗎?」千里問道。
「為什麼?」修羅傻傻道。
「因為我們槍法好。」千里說。
「……」要不是此刻氛圍這麼肅穆,修羅就一句話懟回去了——你丫這不是廢話嗎?
不,這還真的不是廢話。
「只是因為我們槍法好。」千里重複了一遍。
天狼和灰熊都明白了。
是的,他們之所以能在昨晚的海選賽里叱吒風雲,任意妄為,一次又一次化解危機,憑的,就是他們過硬的槍法,或者說,千里所說的「槍法」是一個更為廣義的概念,那就是他們三個老將主力在四年職業生涯中所積澱的技術、經驗和意識,說白了,就是個人能力。
這是應該的,千里,無咎,天狼,真要算的話,個個都是上千萬的身價,個人能力不好還得了?
「我們目前的水平,」千里繼續道,「當主播隊可以很成功,當職業隊,在國內擠個前十,甚至前五,努力一下問題也不大,可我們要拿到世界冠軍,」他頓了頓,「不可能。」
這句話,讓大家的心都揪緊了一瞬間。
他們清楚,千里說得對。
「但是,我們的目標,」千里一字一頓,「是世界冠軍。」
天狼揚了揚嘴角,無聲地笑了笑,他才不管這個初成雛形的隊伍現狀有多糟糕,或他們和其他強隊水平差距有多大,只要這個隊伍堅信自己有能力站在世界頂峰,那就是值得他為之奮鬥的隊伍。
灰熊暗暗握緊拳頭,專注地凝視著千里。
「吃雞這個遊戲,其實很簡單,」千里說,「要獲勝,無非就做好兩樣,槍法和戰術。槍法是基本功,差不多是有上限的,這個上限,參考世界頂級職業選手的水平,他們的上限,就是我們要達到的上限,如果可以,就超越這個上限。」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是對他們在未來這段賽程中所提出的地獄級別的要求,簡簡單單的幾十個字,概括的,是上千個小時的反覆練習。
千里沒有問能不能做到,他們,必須要做到。
要知道,槍法,是可以碾壓戰術的。
在槍法不對等到一定程度後,戰術的意義會大打折扣,甚至清零。
昨晚的海選賽中,他們正是以槍法碾壓了大部分戰術——考慮到對手的整體戰術水平,也許該換個說法,他們是以槍法彌補了自身其他方面的種種不足,並強硬地打敗了「運氣」這個因素。第一局……沒什麼好說的。第二局,進圈路線沒選好,導致車隊行進途中遭遇掃射而被逼停,落地後當即受到多方集火,那一次,他們基本是在各自為戰,條件反射地哪有人打自己就往哪反擊,然後不出意外地全體戰死沙場。第三局,直接就被人摸了個背身,偷襲他們的對手若是他們這個等級的,團滅的就是他們。第四局,看似4打12牛氣沖天,本質上是一連串的連環失誤,選點是第一個失誤,攻下第一個隊伍後,受到第二個隊伍的衝擊時,一方面天狼和灰熊脫節了,導致灰熊倒地,另一方面,他們在激戰中把屁股給忘了,給了mic可乘之機,使得他們不得不連打三個隊。第五局,確實是他們打得最好的一局,經過了四局的磨練,千里已儘可能地當場改正了這個團隊一些突出的毛病,比如加快轉移速度、在s城內戰時放灰熊去南側鎮守等,但還是那句話,s城裡的對手若都是他們這個級別的,他們能不能出來真的不一定。
這些都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大毛病,當中的小毛病更是數不勝數。
然而他們都贏了,沒別的,他們槍剛,人家先手打他們不死,他們反手一梭子就能要對方命,霸道得對方懷疑人生。
昨晚千里說的話是真心的,他們打得不好,大家也都打得不好,對手的失誤比他們更多,更嚴重。這一次,他們靠槍法碾壓了別人,這並不值得驕傲,反而是一個警醒,是對他們的鞭策——待他們登上世界級的賽場時,就別奢望還能如此輕易地碾壓那些怪物一般的對手了,保證自己的槍法不被碾壓就行。
那之後,就是團隊運營和戰術上的較量了。
「至於戰術,」千里說,「我們現在的配合屬於路人級別的,還有很多要完善的地方。」
什麼叫路人級別的配合?就是大家大體上都是按「常識」來行動,遵循的都是一些公認的法則,就像全世界都知道肉盾要在前方抗傷害、法師在後面輸出、奶媽負責奶人這種道理一樣,但沒有自己的獨到之處,打打娛樂局可以,一遇上大神立刻就會土崩瓦解。
「這次海選賽把我們的問題都暴露出來是好事,正好讓我們把前路看得更清楚,」千里環視一圈眾人,「我們時間很緊,從今天起到世界總決賽結束的那一天為止,一天都不能休息,每天都是至少12個小時的訓練,可能更長,而且不能讓自己生病,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穩住心態,做得到嗎?」
他們要在這短短的兩個半月時間裡,將吾名打造成一支具備世界級實力的絕地求生隊伍,然後,奪冠。
「廢話。」天狼毫不猶豫道,若這都做不到,他可以倒貼3500萬。
灰熊的心臟跳動得有點急促,拳頭攢得愈加用力。
「做得到。」他還是說出了這三個字。
「好,」千里看向無咎,「我們詳細規劃一下接下來的日程吧。」
聽到這話,修羅趕緊坐直來,打開手提電腦上的文檔,準備記錄。他這個戰隊經理,除了不做飯,幾乎什麼都做……
「初賽的賽制確定下來了,」無咎打開某個文件,這是修羅整理的賽程,羅列得一目了然,「初賽是80進40,分為8個小組,每組10個隊伍,打單循環積分,每組都打7輪,總共28場,最後每組淘汰5個隊伍。複賽和決賽的賽制未知,複賽40進20,決賽20進2。對了,官方為了保證公平,每個小組都由5個直邀隊和5個海選隊組成。」
「也就是說,可能會有死亡小組的出現……」修羅幽幽道。這個賽制,說到底還有點運氣成分啊。
現下,國內公認的一流強隊封頂10個,這10個強隊裡要是有5個都和他們排到一組……那畫面太美,修羅不敢想。
「瞎想什麼,」千里振振有詞道,「我們在哪組,哪組就是死亡小組。」
「哈哈哈——」天狼笑了起來。
「笑什麼,嚴肅點,」千里以手指敲了敲桌子,「認真聽。」
「你說唄。」天狼說。
「訓練賽我們就不打了,」千里說,「從初賽開始,我們以賽代練,初賽和複賽都是50%的淘汰率,我們保底出線就行,也就是每一場比賽保證前十名的位置,在這個基礎上儘量利用比賽和這些對手來達到我們的訓練效果,我們的團隊一定要最遲在全國總決賽之前徹底成型。」
今天是8月18日,初賽在8月21日開始,他們第一輪比賽在8月24日,也就是幾天的功夫。
「不打訓練賽……」灰熊斟酌了一會,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夠嗎?」
千里看向他,「訓練的質量比數量更重要。」
片刻,千里補充道,「我們也沒有大把時間去面面俱到,只能有的放矢地提高效率,磨刀不誤砍柴工,這句話你們都聽過吧。」
「好,」灰熊點頭,「我知道了。」
「下午再接著講吧,」修羅看了看手錶,「該吃飯了。」
幾人紛紛起身,千里剛要收起手提電腦,手指碰到屏幕邊緣的剎那,他忽然想到什麼,見他不動,無咎回過頭來,「怎麼了?」
「還有一句話。」
「我希望我們都能記住一點。」
「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無論何時,都要以世界冠軍的標準來要求自己。」
復盤果然進行到了第二天,第一天是粗略的整體分析,第二天則在修羅的幫助下整理出了幾份密密麻麻的資料,一份是團隊的,四份是選手的,天狼看到就腦殼疼,「太長不看,三句話給我解釋一下。」
「你能再沒文化點嗎?」千里瞥他一眼。
天狼瞥回去,「彼此彼此。」
「呵,我可是靠腦子吃飯的人。」千里不屑。
「呵。」
「修羅,你這話嘮的毛病也該改改了,」千里翻開自己那份才發現字確實多,「可以精簡一點嘛。」
「我都是按你說過的話來記錄的啊。」修羅很無辜。
「……你可以把我的中心思想總結一下。」千里認真道。
「你真把我當你秘書了?」
「沒有,」千里搖頭,「你一直是我們的吉祥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