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雲深不知處
長公主的馬車沒能回到公主府。
半路就被大貂璫利是領著一隊禁軍攔下,轉向去到大明宮,覲見當今皇帝。
途中,本就在宮女悉心照料下恢復了一些狀態的長公主服下了一顆大貂璫利是帶來的丹藥,身體的虧空很快彌補回來大半。
後續休養個幾天,基本就能完全恢復了。
所以馬車進了大明宮內庭,長公主就下車步行,去覲見當今皇帝,她的父皇。
皇帝此時在太液池的蓬萊山上,與披頭散髮跣足的大兄廢太子李據相對而立。
「你女兒馬上就到了,有什麼話就說吧。」
廢太子李據看了一眼山下,開口催促,「我也還有別的事要做,勿要耽擱時間。」
皇帝漠然反問:「你能有什麼事做?整天躲在地下,做那些見不得人的齷齪勾當嗎?」
「與你無關。」
「但是損了李氏顏面!損了天朝利益!」
「既如此,前面三十年,怎不見伱管過?」
「是朕沒管,還是你不改?」
「你真要管的話,我能不改?笑話!」
「那是因為你是朕大兄,朕不想對你下狠手!」
「王者無私!哪有兄弟?到底是不想,還是不敢,你自己心裡清楚。」
兩人哪怕分歧極大、極其尖銳,說話的聲音始終保持著平靜。
一個淡然,一個漠然,仿佛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只是「哪來兄弟」四個字一出,蓬萊山上的氣氛便完全不一樣了。
聽到「不願」還是「不敢」的詰問,當今皇帝臉上更是難掩失望與憤怒。
廢太子李據轉過身,束手在後,仰頭望月,默然不語。
片刻後,長公主快要走到太液池了。
皇帝開口,打破沉默:「時移世易。前面三十年,你做的那些陰私勾當,算不得什麼,朕可以當沒看見。但是現在不行,朕不會再姑息你了,哪怕付出再大的代價,朕也要拿回你身上承載的天朝國運!」
天朝皇帝五十年一任,三十年專心施政治政,十年時間決出儲君,十年時間儲君觀政、皇帝交權。
之所以如此,在於天朝國運太過磅礴厚重,牽繫著幾十億人的命數氣運。
轉移承載的過程不能有任何差池。
所以不能太過急切,需要十年時間,一點一點轉移。
廢太子李據,是在已經成為儲君,觀政三年,承載了三成天朝國運的情況下,被海外魔門聖女誘騙的。
待到天朝不惜代價,屠滅大半海外魔門,帶回廢太子李據,他身上承載的三成天朝國運,卻又不能再輕易轉移到新立的儲君,也就是當今皇帝身上了。
因為這三成天朝國運,已經與海外諸多島嶼牽扯上聯繫,且摻雜了一些不太好的東西進去,受了污染。
故而,先前長公主持太祖鐵券,恭請天誅廢太子李據的時候,「天」沒有響應。
廢太子李據也說,若是他自己不願,這個「天」誅不了他。
因為誅他,便是誅大庸天朝。
被污染過的天朝國運,那也是天朝國運!
命運相連,休戚與共。
有三成天朝國運在身上,整個大庸天朝只有一人能切實判罰廢太子李據。
這人正是當今皇帝。
判罰的方式也非常簡單。
拿回廢太子李據承載的三成國運即可。
代價則是背負那些污染。
「好啊。」
廢太子李據轉身面向皇帝,「你拿回去吧。」
天子,口出成憲,一言九鼎。
皇帝不廢話,不猶豫,右手抬起,張手一攝,三成被污染的天朝國運當即回到皇帝身上。
兩邊鬢髮瞬間發白。
廢太子李據則整個人佝僂下去,由潦草青年的模樣變得垂垂老矣,風一吹就要倒的冢中枯骨。
只要想辦法把污染排出,比如花萼樓及它所代表的一系列扭曲邪惡的陰損手段,三成國運在身,廢太子李據便能不老不死!
如今沒了三成國運,這些年造下的孽,盡數反噬而來。
「三刻鐘,夠了。」
李據感應了自己的身體狀態,洒然一笑。
他還能再活三刻鐘的時間,方才會離開人世。
足夠他做完最後一件事,便可無有遺憾地死去。
沒有浪費時間,李據拖著佝僂老朽的身體,從另一個方向走下了蓬萊山,繞過了太液池,離開大明宮。
長公主見到皇帝的時候,皇帝已經把兩鬢白髮遮掩了起來。
「臣女見過父皇。」
一絲不苟行了一禮,長公主直接詢問,「父皇召見我,是因為花萼樓一事嗎?」
皇帝沒有出聲,也卸下了威嚴,溫柔地看著長公主。
難得的父親慈愛出現,長公主很是意外,然後拒絕,再次一板一眼生硬問道:「還請父皇示下,可是因花萼樓一事召見臣女?不知父皇要如何處置?」
皇帝眼神微動,慈愛消失,恢復成聖人不仁的天子威嚴:「利是。」
「臣在。」
大貂璫利是躬身上前幾步,低垂著腦袋應聲。
「著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共審花萼樓逼良為娼一案,無論查到誰,嚴查到底。」
「喏。」
「著仙神司查花萼樓買賣女子亡魂一案,著都城隍、承天鑒國司民升福明靈王領天下各州府縣城隍無條件予以配合,此案同樣一查到底,該殺的殺,該貶的貶!」
「喏。」
「著吏部,京察!」
「喏。」
「去吧。」
「喏。」
大貂璫利是行禮拜別,不敢耽擱,立即下了蓬萊山,帶著皇帝的意志往中書省去起草詔書。
幾封詔書擬好後,還要經門下省審核。
如門下省認為詔書有失宜之處可以封還,有錯誤者則由給事中駁正。
沒有失宜,沒有錯誤,再由尚書省執行政令。
「就這?」
長公主等了半天,沒有等到下文,眉頭緊緊蹙起,「如此處置,不罪首惡,豈不是兒戲?」
「就這。」
皇帝漠然說道,「你還只是皇女,連儲君都不是,朕如何處置國事,你可以看,可以聽,但不能指手畫腳,明白嗎?」
長公主霍然抬頭,朗聲駁斥:「太祖言,天下,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更非一人之天下。國事處置不當,如何不能言?」
皇帝轉過身:「你累了,暫住玉泉山,三年!」
這是要圈禁長公主,不讓長公主在三年內出來活動的意思。
「喏。」
長公主默然站立片刻,一絲不苟行禮,隨即告退。
決定掀了花萼樓,戳破這個大庸天朝上至皇帝下至文武百官都當作看不到的膿瘡,的時候,長公主就已經做好了受罰的準備。
以當今皇帝彰顯了三十年的對親親之誼的看重來推斷,圈禁是她最有可能受到的懲罰。
所以她才會問陶鐵,又似自問,那個問題。
「如果你有那個能力,但是這麼做了,會得罪很多人,損失很大的利益,並且讓自己的未來斷掉很重要很重要的可能,你會讓它消失嗎?」
畢竟爭奪儲君之位的關鍵時候,消失三年,影響太大了!
甚至極有可能因為這三年,導致徹底無望儲君之位。
不過做都已經做了,長公主不後悔。
下了蓬萊山,出了大明宮,連公主府都沒得回,長公主便被送進了玉泉山中。
這讓一直暗中關注著花萼樓一事後續的諸多人反應不一。
二公主與六公主心道大姐果然說到做到。
四皇子與七皇子兩人這時才明白,他們各自的姐姐今天的表現到底因何而來。
不過對於自己被嚴防死守一事,兩人皆覺得有些小題大做了。
又不是說大皇姐今晚鬧了一通,父皇和群臣會牽連責怪到其他人頭上。
即便他們今晚出府活動,也不會有任何不好的影響。
三皇子心中冷笑,很是看不上長公主這種不顧後果的決絕莽撞行為。
一點也不知道什麼叫迂迴,什麼叫手段。
就算想要掀了花萼樓,何必鬧出如此這般動靜?
完全可以奏請父皇,請旨查辦。
屆時,既能達成己願,更能不留多少後患,何樂不為。
五皇子愣了一會兒,很快回過神來,招呼著自己請來的二十五名武修英才天驕,大聲嚷道:「喝!今晚不醉不歸!」
單翼、蘭陵等二十五人自然也聽到了雷聲與長公主的輕喝與暴喝。
交頭接耳之下,幾位生在京城、長在京城的武夫透露出了一些與花萼樓有關的消息。
所以,在座二十五名武修英才天驕,哪怕先前不知,此刻也知了此事的嚴重性。
因此,五皇子的這般表現,讓二十五人著實非常意外。
訝異了一下,方才紛紛反應過來,欣然接受,高高舉起酒碗,響應五皇子的號召,大聲嚷道:「喝!」
「哈哈哈哈……好!」
五皇子仰頭悶了一碗酒,覺得有些不夠爽利,乾脆攝起一瓮,拍開泥封,大口大口灌。
門口,賓客潘然雙手搓臉,沒眼看了。
為什麼五皇子只在霓凰仙子面前才能正經起來?
其他時候,真是……一言難盡啊。
魏國公府,宗祠。
當代魏國公徐渭雄端坐在上首左邊的主位上,右邊座位上坐著族老。
徐氏內部幾房的當家人坐在下面左右兩邊的座位上。
徐渭雄面容沉靜,氣度儼然,不怒自威。
族老頭髮全白,滿臉皺紋,枯瘦,但精神矍鑠。
各房當家人的養氣功夫沒有修練到家,好些人沉不住氣,怒瞪著徐渭雄,眼中若噴火。
若不是顧忌這裡是宗祠,怕是這幾人已經指著徐渭雄的鼻子破口大罵了。
「咳咳……」
異樣的氛圍中,族老清了清嗓子,顫顫巍巍站起身,「你們把老頭子我從床上喊起來,一副天塌下來的急切樣子,到了這裡,又一個個的不說話。這是作甚?特意折騰老頭子我嗎?人老了,覺就少了,能睡個安穩覺不容易。剛睡著呢,就被你們吵醒了,真是……一個個的,一天天的,能不能讓老頭子我省點心?」
這一番絮絮叨叨的話,聲音不大,語氣不急,卻說得徐氏幾房當家人腦袋低了下去。
「叔公,」
徐渭雄及時起身,攙扶住族老的左臂,開口想要說些什麼。
族老右手顫顫巍巍抬起,豎起手掌:
「不用你替他們解釋什麼。一群蠢豬爾!
自己眼光短淺,還不允許你眼光長遠。
不就是一塊太祖鐵券嗎?舍了就舍了,有什麼大不了?
太祖登天都一千多年了!
他老人家與大庸有牽連,與我們徐氏的香火情早就沒了。
徐氏先祖替太祖扛旗,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戰功是不錯,可太祖也酬功了。
國公,與國同休,鐵券,徐氏,富貴已極!
如今新一輪大劫將至,守著那塊鐵牌子有什麼用?
渭雄啊,你不要理會這些蠢豬,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依老頭子我看,你這次不僅沒做錯,反而做得太對了!」
說了一大通話,族老的氣息有些紊亂。
徐渭雄趕緊輕撫族老消瘦的後背,幫族老順順氣。
喘勻了呼吸,族老瞪著渾濁的老眼,依次掃視幾房當家人:「你們這些蠢豬,以後要是再對渭雄的謀劃指手畫腳拖後腿,老頭子我就請族規,在徐氏所有族人面前,扒了你們的褲子,打你們的屁股。」
撂下這句話,族老輕輕拍了一下徐渭雄的手臂。
徐渭雄會意,立即攙扶著族老走出宗祠的議事廳。
出了宗祠,族老挑眉,小孩似地炫耀:「渭雄,老頭子我剛剛威武吧。」
徐渭雄大聲嚷道:「將軍威武!」
這一聲將軍讓族老更加開心,推開徐渭雄的手臂,努力直起了腰背,手舞足蹈,步伐一顛一顛的,似在蹦蹦跳跳,獨自向前走去。
徐渭雄見了,一雙大眼泛起了點點水光。
朦朧中,前面那個努力挺直但消瘦佝僂的老小孩身影,與一騎當先,率軍一日之內連破十三家海外魔門的大將軍徐崑崙的威武身影重合起來。
然而只重合了片刻,威武將軍身影消失,只余老小孩。
自古名將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
最後一役中,誘騙了廢太子李據的聖女出身的海外魔門,引爆了護山大陣。
彼時尚未被另立為太子的當今皇帝衝殺在前,沒能及時後退。
是徐崑崙單槍匹馬,再次殺入殉爆中的海島,把人救了回來,自己卻身受重傷,修為盡毀,藥石無用。
徐渭雄微微搖頭,撇開這些回憶,跟上已成老朽的徐崑崙。
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放下過去的事。
風中殘燭一般的廢太子李據,此刻回到了位於花萼樓地下的密室。
這間密室不大,相較於花萼樓的規模,可以說很小,只幾丈見方。
密室當中布置簡陋,一張蒲團,一個石塌,以及一口緊挨著石塌的棺材。
天然水晶掏空製成的棺材晶瑩剔透。
躺在裡面的絕美女子除了沒有呼吸和心跳,宛如活人。
李據繞著水晶棺走了一圈,懷戀地最後看了一眼絕美女子,緩緩躺在石塌上,閉上眼睛。
石塌比棺材矮了很多。
李據躺下,又剛好和水晶棺中的絕美女子並肩。
轟隆隆的聲音響起。
只響在密室之中。
一顆球狀閃電平空而生,霍然炸開。
電光噼啪聲中,湛藍的火焰燃起,將石塌上的李據與水晶棺中的絕美女子燒成灰燼。
轟隆隆的聲音響起。
密室上方,占地很廣,累高逾百丈的花萼樓轟然坍塌。
塵埃落盡之後,過去發生在花萼樓中的罪惡似乎也被掩埋。
大明宮裡,蓬萊山上,皇帝遮掩掉的兩鬢白髮復現,而且數量更多,發質更枯。
本來緊湊的皮膚松垮了一些,也生出了皺紋。
天朝皇帝,卸任之前,向來不老不死,人間至高。
普天之下能夠傷到天朝皇帝的事情,只有一件,國運受損。
這樣的事情在過去的一千多年裡不是沒有發生過。
正是因為發生過,當今皇帝才沒有在前三十年期間強行拿回廢太子李據身上承載的三成被污染的國運。
原本,當今皇帝打算在決出儲君以後,再拿回來,用自己最後在任的十年時間,將那三成國運所受的污染剔除。
今晚不得不提前拿回,很多事情也必須提前。
就算是一鍋夾生飯,也必須吃下。
蒼雲州會館。
陶鐵無視了一路行來的異樣注視,徑直回了自己暫住的小院。
兩位師姐刀小鳳和裘宛如坐在香樟樹下的石凳上。
大眼瞪小眼,默然無語。
氣氛有一些緊張。
兩人的目光中都帶著一些火氣。
見到陶鐵回來,兩人異口同聲說道:「師弟,你來評評理。」
躲是肯定躲不過去的,陶鐵如言上前。
坐下以後也不開口,靜等兩位師姐說出要讓他來評什麼理。
只聽裘宛如率先指著刀小鳳怒道:「陶師弟你說,我早就勸過她,不要那麼花心,不要那麼花心。現在好了,馬薇薇主動甩了她了,她反過來怪我沒提醒她了,你說她這人是不是不講道理!」
刀小鳳緊接著嚷道:「師弟你說,我攔著她,不讓她去找李雲深,我有錯嗎?玉泉山那麼大,又是皇家禁地,她就算闖了進去,知道去哪裡找嗎?尋人就問,你知道長公主在哪?還說我是渣女,落不到好下場,她這個戀愛腦就能有好結果了?腦子真是壞掉了!」
想了想,陶鐵還是摸摸鼻子,表示尷尬吧
果不其然,兩位師姐都出櫃了。
只不過刀師姐是攻,裘師姐是受,兩人的出櫃對象不一樣,前者濫情,後者專一。
陶鐵心想,兩位師姐啊,你們就算有了感情方面的問題,想找人諮詢一二,或者訴苦一二,沒問題!
大可以找別人去啊。
找單身狗幹嘛?
反思了一下。
最近幾章的重心向介紹新出場的人物做了傾斜,在故事性上有很大的疏忽。
又因為一些原因,花萼樓的這段背景故事不敢展開來寫,怕步了霧山寺那一段劇情的後塵,頻繁被審核屏蔽。
這本書的成績,目前實際上遠沒有達到我自己的預期的,原因很多。
筆力不足是一點,前期引用了太多典故,顯得艱澀是一點,霧山寺那一段劇情過後改了故事走向也是一點。
新出場的一些人物介紹,基本做完了。
明天開始,回歸故事。
囉嗦了幾句,叨擾諸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