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雷鳴!
花萼樓前種了一排楊柳。
這些楊柳在月色下飄飄搖搖,輕盈柔美,朦朦朧朧,如煙如舞,仿佛披著剔透薄紗的身姿曼妙女子在跳舞。
靡靡纏綿的絲竹聲從樓中隱隱約約傳出。
有風吹來。
楊柳垂下的枝條在風中搖動,和著絲竹聲的不同節奏,變換飄搖幅度與頻次,好似樓中的舞女,跳了一舞又接一舞。
跟在長公主身後,被老鴇熱情迎進花萼樓的陶鐵心裡生出了一些別樣的情緒。
陶鐵不知道蒼雲州其他府縣有沒有,但是留仙縣沒有青樓!
來京城之前,陶鐵有所聽聞四大青樓的名頭,卻不甚在意。
彼時他一心修行,一心想著徒步丈量天下,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想這些與他不相干的事。
來京城的途中,先是走百姓自發踩出來的小道,多經過鄉野,極少入城。
過了平原縣,胸中更是懷有一些莫名的情緒,讓陶鐵愈發避開了城池。
嚴格意義上算起來,滄清縣縣城是陶鐵過了平原縣以後,入京之前,唯一一個逛了部分地方的城池,滇州州城都不算。
昨天在京城逛了一個白天,或是有意,或是無意,陶鐵並沒有靠近同在內城的平康坊。
進入花萼樓之前,陶鐵不知道為什麼會如此。
進了花萼樓以後,陶鐵明白了,只是因為他不願看到這些罷了。
然而不管願與不願,終歸還是看到了,還來到了。
這種感覺很難言。
陶鐵索性不言,也不去深思,只是悶頭跟在長公主身後,隨引路的老鴇往前走。
不用逆用【千里眼】,陰神「太乙大天帝」統御下,雙目已視之不見,雙耳已聽之不聞。
花萼樓是一片建築群,並非只是一棟樓。
整體外型如同花與花的萼片。
主樓是一座工字形的三層高樓,外面建有迴廊,呈「日」字形。
樓建在上面那個口中,下面那個口是個中庭,廊高兩層。
花萼樓主樓雖然只有三層,但每層高達十丈,算上基座與樓頂,三層累高逾百丈。
如此高的層高,每層樓的挑空中堂能做怎樣的表演,令人遐思不已。
一樓內部呈「回」字形布局,四面長廊相連,大小口中間是間隔很寬的桌椅,小口是專門騰出來的樂舞百戲表演場地。
此時華燈初上,兩個口中間區域的桌椅已經坐滿了客人。
滿座繡衣,不去動滿桌的佳肴名膳,只是仰頭專注地看飛天神女們的曼妙群舞。
神女們內里穿著能省則省的薄透絲衣,罩著如煙似霧的輕衫,要的就是一個可遠觀不能得以褻玩的朦朧美。
拿陶鐵昨天待過的茶館類比,花萼樓的一樓只是奢華了些,本質上還是散座。
然而想要進來花萼樓,坐一坐這個散座,必須先給門子三百兩白銀。
坐下以後,茶位費又是三百兩白銀,然後則是最低六百兩白銀的美酒佳肴。
如此算上一算,只是在花萼樓一樓看看樂舞表演,連舞姬們的手都摸不著,就要花去一千二百兩白銀。
倘若不滿意,就請上二樓。
自是有樓梯相通,不過那是供緊急時刻用的,平日裡有八部升降梯,從一樓通往二樓與三樓。
乘升降梯來到二樓,仍是呈「回」字形布局,大小口中間是一個個包間。
客人可打開窗,看小口區域的表演。
也可把門窗關上,欣賞自己點來的樂伎、舞姬。
每個包間的隔音與防偷窺效果極好。
門窗一關,陣法一開,便無人能偷聽偷窺,不用擔心隱私泄露。
這一點,有大神通者親口認證。
長公主在二樓繞了半圈,看了會兒與一樓沒多大區別,只是舞姬們個頭更高挑,容貌更美麗,身材更曼妙的飛天神女舞,便沒了興致。
老鴇於是領著長公主和陶鐵往三樓去。
領路的過程中,老鴇面上沒有什麼異色,像以往接待其他王公貴族那樣接待長公主,心裡卻在腹誹埋怨東家的決定。
昨天就已經傳開了,長公主要來逛花萼樓。
東家硬是不肯做些掩飾,說什麼她要逛便讓她逛,無需特殊對待,生意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不管老鴇怎麼說,就是不肯遮掩一二。
唉!
東家底氣足,不怕長公主,她可就倒大霉了。
能做花萼樓的老鴇,迎來送往,每天接觸的人物不知凡幾。
有打腫臉充胖子的,有真豪富的,有看著低調實則實力驚人的,有地位尊崇的,有掌握實權的……
要與這些各式人物打交道,老鴇早就練出了一雙好招子,與一身察言觀色的本事。
長公主表現出來的是好奇與興致勃勃,實際上也確實好奇與興致勃勃,但老鴇感知到了一絲絲不怎麼美妙的情緒。
似乎有一股火壓在長公主心底。
而且這股火因花萼樓而起,要衝花萼樓而來。
跟在長公主身後這位來自西南的天驕英才陶鐵,更是毫不掩飾他對花萼樓這種煙柳之地的厭惡,連視覺與聽覺都封了。
生怕看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聽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把他弄髒。
老鴇直覺待會兒可能會發生些什麼,但是她除了暗自戒備,眼神示意幾名手下做好防護,也做不了多少其它事了。
該來的終歸會來。
東家既然不怕,只要不把花萼樓拆了,她便擔不了什麼責。
畢竟她事前勸過,事中有嘗試挽回……
真要責罰,不過狠狠痛上幾日,下不得床罷了。
又不是沒有過,早已經習慣。
不多時,一行幾人乘升降梯來到三樓。
三樓同樣呈「回」字形,只不過小口很小,更做成了天井,而非舞台。
主要內部建築是一個個精緻的大套房。
每個大套房都有各自的特色主題。
江南煙雨,塞上草原,海外群島,西南叢林,西北荒漠,東北雪原……
這是地形地勢的特色。
學堂、擂台、道場、禪房、儺社……
這是修行道途的特色。
還有更加特色的特色,比如異族,比如獸,比如魔,比如妖……
以及鬼。
「給我開一間套房,主題嘛,就定鬼好了。」
長公主開口,說出了進入花萼樓以後的第一句話。
老鴇自是照做。
套房很快準備好,長公主揮揮手示意老鴇去忙她的,不用候在跟前伺候。
老鴇不好違背長公主的意思,只得吩咐左右,小心伺候好長公主,便無奈退走。
「感覺如何?」
鬼氣森森,陰冷幽暗的鬼主題大套房中,長公主懶洋洋坐在審判犯鬼的座椅上,面無表情詢問。
陶鐵解了視覺與聽覺的封鎖,如實回道:「我沒看沒聽,沒什麼感覺。」
「呵……」
長公主冷笑,「不去看,不去聽,它就不存在嗎?」
陶鐵神情自然回道:「它客觀存在,始終存在,並不因我不看不聽而消失。我不喜,也沒那個能力讓它消失,更不願與之共沉淪,便只好不看不聽,不污己心。」
長公主伸手摘了一枚令簽,拿在手中把玩,似對陶鐵問,又似在問自己:「如果你有那個能力,但是這麼做了,會得罪很多人,損失很大的利益,並且讓自己的未來斷掉很重要很重要的可能,你會讓它消失嗎?」
沉思了一瞬,陶鐵搖頭:「我不知道。」
「不知道?」
長公主吧嗒一聲把令簽丟回簽筒:「觀你在留仙縣與一路走來的行為,伱不應該不知道才對。」
陶鐵認真強調:「我確實不知道。」
「行吧,不為難你了。」
長公主拍拍手,放過了陶鐵,然後按下桌案上的一個按鈕。
套房的房門打開。
在門外等候了一陣的樂女舞姬盈盈飄了進來。
全是鬼,沒有人。
與套房的陰冷幽暗、森森陰氣不同,這些鬼樂女和鬼舞姬毫無惡相。
一個個仿若生人,有形有實,除了身體周遭冷寒,看不出身為鬼物的絲毫痕跡。
脂粉、妝容、衣物,盡皆不同。
有大家閨秀,有小家碧玉,有俠女……
進來以後,這些鬼樂女鬼舞姬向長公主和陶鐵行了一禮,便開始表演長公主先前拿起的令簽對應的歌舞劇。
絲竹之聲響起,曼妙舞姿扭動。
只是敢起了一個頭,就被長公主叫停了。
她從自己的壺天法寶中取出一枚樣式與簽筒中的樣式一致的令簽,擲了進去:「開始吧。」
令簽是法器,簽筒也是法器。
兩者組合在一起,便是這些鬼樂女和鬼舞姬的控制器。
既能掌控她們的生死,也能驅使她們做一切自己想要她們做的事。
長公主擲入簽筒的令簽中包含了一段樂曲與一出歌舞劇。
鬼樂女和鬼舞姬們立即接收了曲譜與歌舞,開始演奏跳動。
激昂樂觀的樂聲伴奏下,鬼舞姬們用同樣樂觀激昂的舞蹈與台詞,跳出了一幕人間悲劇。
一個名叫雪娥的少女,自幼容貌秀麗,長成以後更是出落成了一個遠近聞名的大美人。
奈何沒能投個好胎,有一個爛賭如命的父親,硬生生把家業敗盡。
爛賭如命的父親最後一場賭,為了翻本,壓上了一切,包括他的妻女。
毫無疑問,爛賭鬼輸了。
爛賭鬼的妻子搶在賭場的人來之前,上吊自盡,還想帶著雪娥一起共赴黃泉。
奈何雪娥沒能死成,被賭場的人捉了去。
就連妻子自己的亡魂也被捉走。
一亡魂一生人被賭場轉賣給了專門為青樓培養樂女舞姬的所在。
在這裡,雪娥與她母親亡魂分開了,開始接受全方面的培養。
身姿,體態,言語,琴,棋,書,畫,舞,一顰一笑,口技,身技,乃至神技。
雪娥天資聰穎,不管是什麼,一學就會,一會就精。
因此得到了更好的培養,更高的待遇。
吃穿用度都仿佛天生貴胄的大小姐。
然後,滿了十八,學得一身才藝的雪娥被人不遠萬里,送入了京城,送入了花萼樓。
一進花萼樓,雪娥就成了艷壓無數的花魁。
倒不是花萼樓硬要包裝推廣雪娥,而是聽過雪娥奏樂、看過雪娥舞蹈的客人,無不為之神魂顛倒,深深痴迷。
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
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
如水一樣的讚賞和如水一樣的財富向雪娥湧來,讓雪娥也深深為之沉醉。
然後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
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雪娥轉瞬二十四,到了最可口的時候。
不嫩不澀,不拘謹,汁多味美不泛濫,香甜可口不油膩。
花萼樓張羅著競價拍賣雪娥的初春。
那真是一場盛景。
站在台前的,藏在幕後的,不知有多少地位尊崇、身家豪富的人想要拍下雪娥的初.夜,嘗個鮮。
在雪娥獨奏、獨舞各一次過後,經過幾番激烈的角逐,最終的成交價來到了一個天文數字。
那一夜,轟動了整個京城。
紛紛嚷嚷的議論聲與咋舌聲中,雪娥被秘密送到了一個不起眼的宅邸里。
蒼蒼白髮對紅妝,一樹梨花壓海棠。
一夜春風渡,雪娥將一身所學,口技、身技、神技,盡數施展出來。
白髮煥新顏,紅妝落燭淚。
天明時分,雪娥尚未緩過勁來,又被送回了花萼樓。
地位已與原先盡不相同。
客人們看向她的眼神,不再是仰慕,而是褻玩。
沒幾天,又有一個新的花魁誕生,艷壓無數,石榴裙下拜倒無數豪客,為之痴迷。
而雪娥開始出台,無休止地出台。
運氣好,一夜只出一台,運氣不好,一夜要翻好幾台。
不過這些都算不得什麼。
讓雪娥無法接受的,是很多時候必須與人同台演出,扮演的角色也越來越低賤。
若只是如此,倒也還能忍。
心已麻木,行屍走肉,無非活著。
某一天,一個進京趕考的窮書生在路邊無力坐著,快要餓暈過去的模樣。
雪娥不知怎地起了善心,讓侍女給窮書生買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陽春麵。
窮書生再三謝過之後,大口大口地吃了面,喝掉湯,然後感慨,這是他人生中吃過的最美味食物。
又是一頓千恩萬謝。
最讓雪娥印象深刻的,是窮書生認出了她,但是看向她的目光全程澄澈,沒有鄙夷,也沒有淫.邪。
雪娥的心活了過來。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窮書生與富花魁開始交往。
花前月下,山盟海誓,顛鸞倒鳳。
雪娥自己花錢,給自己贖了身,沒名沒份跟在窮書生身邊。
陪窮書生預備科考。
然後窮書生一朝高中,名列一甲第三,探花。
雪娥很開心,比窮書生還開心,在開心中被人再次賣進了花萼樓。
雪娥不解,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她想親口問一問書生,曾經那些山盟海誓都是屁話嗎?
就算不願與她繼續,分離便是,何必把她再度沉入深淵?
等啊等。
雪娥麻木地等啊等,終於等到了一次機會,見到了意氣風發,已是翰林的書生,問出了她的不解。
書生訝異,他在開考之前,一直宅在家中苦讀,何時與雪娥有過這麼一場往事?
面對雪娥的對質請求,書生沒有不當一回事,反而光風霽月地提出,可以請禮部與大理寺介入此事,進行調查。
雪娥終究沒有強行堅持下去,沒有真的讓禮部與大理寺介入,失魂落魄地回了花萼樓,飲鴆而逝。
但是她沒想到,哪怕死了,她依然沒能逃離花萼樓。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花萼樓中奏樂跳舞,甚至還要出台!
歌舞劇至此結束。
鬼樂女鬼舞姬之中,鬼鬼落淚。
雪娥是個具象的個體,也是個抽象的群體。
花萼樓中的生人與死鬼,個個都有一段辛酸往事。
「感覺如何?」
長公主側過頭詢問。
陶鐵默然不語,胸中有情緒激盪,但真的不知該如何言語。
有些事,他不喜,管了會給自己平添無數麻煩,哪怕不怕麻煩,想管亦無力。
長公主見狀,開口說道:「你走吧,現在就走,在外面馬車裡等我。稍後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下車,明白嗎?」
迎著長公主的注視,陶鐵平靜地點了點頭,起身向套房外走去。
路過一個只是眼角掛了一滴淚,面容麻木的女鬼,陶鐵停下腳步,輕聲問道:「你叫雪娥,對嗎?」
不等女鬼回答,陶鐵轉身,雙手作揖,一鞠到底,鄭重向端坐在審判犯鬼的座椅上的長公主行禮。
直起身,陶鐵沉默離開,中途未再有絲毫遲滯。
出了花萼樓,直上長公主的馬車,靜坐等候。
三樓套房,長公主自壺天法寶中取出一枚已經有些磨損的陳舊令牌。
鐵質,式樣樸素,無有花紋,正面砸出四個字「如朕親臨」,反面砸出三個字「李徳昇」。
長公主右手高高舉起令牌,沉聲輕喝:「大庸都城隍、承天鑒國司民升福明靈王何在?」
這一聲輕喝,聲音並不大。
九天之上,九地之下,卻都在迴響。
整個京城地界,無論人、神,還是鬼、妖,無論已眠,還是清醒,都聽見了轟隆隆的雷聲。
這雷聲威嚴無比,是天雷、地雷、神雷、水雷、妖雷的歸一。
也是心有正氣,不平則鳴的雷霆。
長公主,志不在皇位。
志在盪盡不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