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平原枯寂,書生意氣

  第102章 平原枯寂,書生意氣

  「陶道友好雅興!」

  在香樟樹下坐了沒一會兒,陶鐵便聽到從後方傳來的慨嘆。

  董壽渾身上下與早晨分開時沒甚不同,一樣的清清爽爽,眼底卻藏著一絲陰翳,無形中散發出來的氣質有了一些黯淡。

  就連說話的聲音,都沉重了一些,不像先前那麼昂然。

  「雅興?」

  陶鐵微笑說道,「我不多管閒事,自然有雅興了。」

  說話間的功夫董壽已經來到陶鐵身前,鄭重問道:「可是我見陶道友一路行來,同樣超度了路上遇見的孤魂,這又如何說?」

  「坐著聊?」

  指了下身邊的草皮,陶鐵發出邀請,然後反問,「董朋友只見到我超度孤魂,對嗎?」

  「確實如此。」

  董壽聞言,若有所思。

  也順著陶鐵的指引坐了下去。

  陶鐵來了興致,側頭問道:

  「董朋友對『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句話如何看?

  對大東山府君已經被拿進京這麼久了,西南三州還是存在一些地方沒有把陰陽秩序整頓妥當一事怎麼看?

  是三州各級衙門不願出力,還是三州各級仙神司尸位素餐?」

  董壽認真思考了一會兒,沉聲說道:

  「是因為三州各級城隍-土地陰司也在換血重組,甚至有些地方的府城隍、縣城隍都被褫奪了神位。等三州各級城隍-土地陰司內部整頓完畢,徹底恢復應有的運轉,這些亂象自然就能得到梳理。可是……」

  陶鐵搶先開口,奪去話頭:「可是百姓何辜,對嗎?」

  「正是如此。」

  董壽抬起頭,神色肅穆,聲音激昂,「我輩讀書人,居廟堂則佐天子,匡扶社稷,處江湖則憂天下,惠及民生。路見不平,自當要管!」

  面對這種書生意氣,陶鐵十分欣賞,然後問道:「你以什麼身份管?」

  這一問,直接把董壽問住了。

  天朝鼎盛,並未失鹿。

  放眼大庸天下,或許有癬疥之疾,但絕無動亂大患。

  從朝廷中樞到地方衙門,從人間到幽冥,確實存在諸多問題。

  但是天朝並沒有沉浸在烈火烹油的鼎盛之勢中,驕奢淫逸享受,漠視這些問題,或者不把這些問題當回事。

  反而自皇帝以降,朝堂明公,各級官吏,都矢志不渝追求天下的長治久安。

  旦有害群之馬,必然逐之殺之。

  旦有殘民之賊,必然討之滅之。

  這次針對西南三州,以大東山府君為首的神祇、官吏、大家門閥等一干毒瘤,被盡數拔除,便是明證。

  對於天朝來講,她既然擁有一個成熟穩定的體制,擁有一個明確宏大的目標,那麼最優先需要的,是上下各司其職,分工合作。

  就算需要民間力量的監管與輔助,也開設了正規渠道。

  比如捉妖人的存在。

  合併斬妖司、除魔司、道錄司、僧錄司四司,重組為仙神司,可是把捉妖人制度完整延續下來了。

  如果有誰認為或者發現哪裡有不平,完全可以成為捉妖人,走正規渠道去管。

  名正!言順!

  董壽不是捉妖人,就算有功名在身,但無官無職。

  故而先前去了清水縣槐里鄉土地陰司,不僅沒能把想管的事管好,還遭了槐里鄉土地公的冷嘲熱諷。

  說他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被罵成是狗,氣得董壽差點把槐里鄉土地陰司掀翻。

  好在理智讓他克制住了慍怒,沒有這般做。

  如今被陶鐵這麼一問,董壽不禁想起往昔,自己也聽過一些看重他的師長說出類似的提點。

  然而學習就是如此。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不經歷上一遭,董壽便不能深切地明白,為何師長們總說,書生意氣做人可以,但是不能書生意氣做事。

  現在想來,確實不能憑著一腔意氣,「肆意妄為」。

  該遵守的規矩,必須得遵守。

  如此,才能更好地做事。

  不過董壽又產生了一個新的疑惑。

  正所謂,三人行必有我師,董壽誠懇向陶鐵請教:「假如在其位,但存在掣肘桎梏,想謀但謀不了其政呢?」

  陶鐵擺擺手:「我不是讀書人,我不太懂這些,我也不想過多空談。」

  董壽聞言一滯,沒想到自己會得來這麼冷淡的回應。

  此事又不是什麼犯忌諱的事,為何不願敞開來聊?

  雖然疑惑,但董壽不是胡攪蠻纏的人,便換了個話題,問道:

  「所以陶道友認為,此次天驕大會第五環節禳災解厄,便是三州州牧/知州發現了這些亂象,又不好直接越俎代庖,直接干涉城隍陰司體系之事務,所以才定的曲線之策?」

  陶鐵詫異地看了董壽一眼,上下仔細打量。

  董壽跟著上下打量自己,滿臉疑惑:「陶道友這般看我作甚?我身上有什麼不妥嗎?」

  「沒有不妥。」

  陶鐵微微搖頭,然後說道,「剛才那句話純粹是你自己說的,與我沒有任何關係。我沒有這麼說,更沒有這麼說,一切與我無關。」

  話音落下,陶鐵躺了下去,手輕輕一揮,取出個草帽來,遮在臉上:「我困欲眠,君且自去,恕不遠送,告辭。」

  這一番動作,更讓董壽有些不太明白。

  但是人家已經下了逐客令,此地又是人家先來,且做好了清潔工作,自己應該識趣一些。

  懷著種種不解與疑惑,董壽起身拱手一揖,離開香樟樹底下,繼續去完成天驕大會的第五環節。

  沒有落幕,名額未定,還是要多多重視的,不能馬虎大意。

  香樟樹底下,陶鐵沒有誆騙董壽,是真的睡了過去。

  只是沒睡多久,只睡了一刻多鐘就醒了。

  然後便接著啟程,徒步遠行。

  過了清水縣,不再是山林地貌,而是一片開闊平原。

  所以這個地方名為平原縣,命名方式樸實無華。

  盆地聚氣,平原養人。

  這兩種地貌地域一般人口較多,人口密度較大。

  按理講,平原縣應該比山林地貌的清水縣人口更多,經濟更發達,民生更繁榮。

  然而現實是,陶鐵走出了十二三里地,只見了一個村子。

  大片大片的田畝荒著,無人耕種。

  用人煙稀少來形容再恰當不過。

  陶鐵蹙了蹙眉頭,心念一動。

  已然接近純陰之軀的陰神「太乙大天帝」統合著【萬物通曉】、肉身神通【千里眼】、【順風耳】、地煞術【通幽】、法術【圓光術】、【風之息】,對神識能夠覆蓋的範圍,做了一次全方位立體式掃描。

  這就是煉神術修行有成的妙處體現了。

  若是沒有陰神統合,陶鐵想要將這些手段同時用出,協調用出,搭配用出,極容易出現不兼容的問題。

  現在則壓根不用擔心。

  陰神「太乙大天帝」就像一個不間斷深度學習、自我疊代優化的AI,會自動發現不兼容的問題,分析不兼容的問題,解決不兼容的問題。

  話不扯遠。

  避開了一些容易引發誤會的人與地方,陶鐵快速完成了這次全方位立體式掃描。

  偵察得來的情況,讓他的眉頭蹙得更緊了。

  偌大個平原縣,如此養人的地貌,全縣人口竟然只有不到三萬人!

  留仙縣單單縣城的常住人口就不下十四萬人。

  算上廣袤的鄉村,整個留仙縣,人口應在二十五萬人左右。

  「這是出大問題了啊!」

  發現這個情況以後,陶鐵立即在腦海中回憶了一下自己記下的地圖、邸報、遊記、地理志一類的信息,心中發出一聲感慨。

  至少在他能夠接觸到的層面與渠道,沒有關於平原縣現狀的任何描述。

  隻言片語都沒有。

  他當初其實挺納悶自己從官方渠道找來的輿圖上,只是標註了平原縣的地理位置、地形地貌,其它信息一概沒有。

  原先還想著,或許是平原縣有駐軍。

  或者被納入了天朝開發百萬大山的大戰略之中,成為了後勤基地或者運輸中轉站,所以需要保密呢。

  沒成想,居然是個這麼大一個雷!

  天朝那麼多高人、能人,要說天朝沒發現這裡的情況,陶鐵敢把姓名倒過來寫。

  既然平原縣的這個情況一定被發現了,卻一直沒得到改善,想都不用想,不是天朝主觀上不想改善,肯定是客觀上無法改善。

  「所以……」

  陶鐵又回憶了一下自己記下的輿圖,換了個方向,換了條路走。

  原路返回不至於,走條切線,繞開平原縣城就行。

  「陶道友留步,等一等我。」

  走出了挺長一段路以後,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陶鐵的斜後方,平原縣城的方向,傳來熟悉的喊聲。

  正是正午時分開的董壽。

  陶鐵恍若未聞,依然按照自己的速度和節奏徒步。

  只幾息時間,董壽就追了上來,放慢速度,和陶鐵並肩而行,感慨出聲:「陶道友,我們當真是有緣啊。」

  陶鐵撇嘴:「我寧願沒有。」

  「啊?」

  董壽愣了一下,訕訕一笑,然後認真問道,「為何這麼講?」

  陶鐵不答,反問:「天驕大會還沒有結束,塵埃落定之前,一切皆未可知。入京的名額,可還沒有落到你手,伱不抓緊去禳災解厄嗎?」

  「不急,不急。」

  董壽頗為自得說道,「我敢肯定,我必然能拿到手一個名額。」

  陶鐵面容微動,認真問道:「你在平原縣城做了什麼?」

  發現平原縣的詭異情況以後,陶鐵便再沒有主動窺探過平原縣任何一處地方,只保留了對身周一定範圍的被動預警措施。

  特別是平原縣城。

  故而一個多時辰以前,並不在平原縣,但是現在從平原縣城的方向追上來的董壽做了什麼,陶鐵還真不清楚。

  相比起主動探查,陶鐵更願開口詢問當事人。

  董壽爽朗笑道:「我把平原縣令殺了!」

  「嗯。」

  陶鐵點頭,「嗯?你殺他幹什麼?」

  「尸位素餐之輩,留他活在世上做什麼?」

  董壽擺擺手,眉飛色舞,書生意氣,挺胸昂然說道,「天朝任他為一縣之令,一地父母官,是派他來牧民守土的,不是派他來做泥塑木雕的。整日醉醺醺,渾渾噩噩,全縣事務一概不管,百姓民生全然不問,這種人,慚愧為父母官,不配做讀書人。」

  微微頓了一下,董壽斂起意氣,按下昂然,鄭重說道:「我知陶道友午間與我說的話,是個正確的道理。但是我董壽董龜年,寧直著折了,也不委屈求全!」

  「佩服!」

  陶鐵聞言,豎起大拇指,「董朋友,我真心佩服你。」

  撂下這句話,陶鐵當即化作一縷清風,飄然遠離。

  手段盡出,能多快就多快,能多遠就多遠。

  做人當做君子,這一點確實沒錯。

  董壽無疑就是一個君子。

  不過這樣的君子,只可遠觀,不可靠近。

  很多時候,董壽這般人憑心意而行,做下的事,能把天都捅破,然後自己在拍來的大風大浪里安然無恙,與他同行的人卻死無全屍。

  陶鐵知道自己來到此界以後,福緣還算深厚。

  且不提自帶的【萬物通曉】,單是先得《饕餮觀想法》,再得老師青睞,再得五鬼袋,再得八仙傳法,再得趙元帥額外對待,這一系列事情或者說機緣,說出去就不知道羨煞多少人。

  但是,陶鐵絕不會仗著自己福緣深厚,就沒了敬畏。

  認為天下雖大,何處不可去,什麼事不能做。

  陶鐵反而始終都有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的心態,低調做人,謹慎行事。

  他想走到對岸,不想中途被浪打散!

  因此,當董壽在鄭重說他不委曲求全之時,陶鐵從他身上看到了劫氣跡象,立即抽身而走。

  不想讓自己也沾惹上劫氣。

  轟隆隆……

  轟隆隆!!!

  正當董壽鬧不明白,為何陶鐵這次不像前面兩次那樣客氣待他,反而甚是嫌棄逃離、唯恐避之不及的時候,

  仿佛九天之上炸響驚雷。

  整個平原縣的天空霎時間就密布彤雲。

  像是天塌了一塊,直直掉落下來。

  又像是某個存在被惹怒了,憤怒之下,要把平原縣地界的一切存在,無論山川木石、還是禽獸活人,全部抹殺,以此泄憤!

  首當其衝者,就是殺了平原縣令的董壽董龜年。

  及時抽身的陶鐵也被波及。

  遭了無妄之殃。

  籠罩住平原縣邊界的無形結界前,一時間出不去的陶鐵停下腳步,仰頭望天。

  正主就在那裡,我都要走了,你打我作甚?

  逼著我淦你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