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鬼蜮

  第103章 鬼蜮

  層層彤雲落了下來。

  卻沒有如預想中的那般對被鎖定的董壽與被阻攔的陶鐵兩人發起攻擊。

  而是讓平原縣地界整個變得似虛似實,似真似幻。

  相比起霧山寺天女散花壁畫承載的那一方小小幻象,此時此刻的平原縣方才足以稱得上「太虛幻境」之謂。

  董壽作為引發這番異變的罪魁禍首,又一開始就被鎖定,自然毫無疑問地納入了幻境之中。

  陶鐵其實有足夠的掙脫時間與空間,更有那個能力,避開幻境。

  但是【萬物通曉】在彤雲將要落到身上前一息的時候觸發的信息碎片,讓陶鐵最終沒有選擇避開。

  【奇境:人間?地獄?】

  【位階:未知】

  【信息碎片一:餓!!!】

  【信息碎片二:為什麼要收走我們的糧?我們也想活命!】

  【信息碎片三:假裝活著,也是活著!】

  三則信息碎片內容既不詳細,指向也不明確,顯得故弄玄虛。

  陶鐵卻很快將它們與自己從八仙山山神那裡聽來的往事聯繫到了一起。

  從這個角度出發,陶鐵隱隱窺見了一些平原縣的現狀,以及董壽貿然殺了平原縣縣令以後,引發的這個異變的真相。

  「來都來了。」

  心裡抱著這樣的想法,或許還有一些不夠成熟的意氣,陶鐵沉入了幻境。

  空間不變,時間切換。

  依然是平原縣,沒有彤雲,也不枯寂。

  人煙稀少?

  怎麼可能呢。

  恰恰相反,平原縣的人口極多,靠著舒適的生存環境和年年豐收的糧食,全縣約有三十多萬人。

  在大庸天朝二十七州內,算得上是個大縣了。

  又是一年豐收。

  忙忙碌碌,將糧食收入倉中,自然要好好放鬆。

  平原縣按往年慣例,舉行廟會。

  縣城的城隍廟前,各村各鄉的土地廟前,大大小小的集會辦了起來。

  各村各鄉的小集會先辦。

  鄉民們把各自的產出擺了出來,或是竹篾製品,或是葫蘆,或是面人,或是衣裳……

  林林總總,千百般式樣,各取所需。

  然後就是最為浩大、最為熱鬧的城隍廟前的集會。

  縣衙提前好幾天派出衙役,組織人手清理場地,規劃攤位。

  賣貨的,賣吃的,雜耍的,戲法的……

  但凡想在廟會上擺攤的,自覺去縣衙申請攤位,繳納銀錢。

  夕陽西下,晚霞和淡月同掛一天。

  平原縣城就已燈火通明,特別是城隍廟前。

  繁華熱鬧轟的一下就到來了。

  著綾羅綢緞的,穿粗布衣裳的,獨自一人的,拖家帶口的,小情侶卿卿我我的,老夫妻扭扭捏捏的,各色百姓漸次湧來。

  「糖葫蘆咧!」

  「捏麵人!活靈活現的捏麵人!」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戲法雜耍,打鼓敲鑼。」

  叫賣聲,吆喝聲,甚囂塵上。

  「娘,我要吃那個。」

  「夫君,這個髮簪我戴著好看嗎?」

  「爹爹,爹爹,給我買一個撥浪鼓吧。買一個,好不好嘛,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囡囡,來,爺爺給你系一個香囊。」

  撒嬌的,為悅己者容的,耍賴的,慈愛的……

  真是好一片祥和繁華平安喜樂的人間啊。

  縣衙里,縣令面色陰沉。

  他滿臉怒容,梗著脖頸,把烏紗帽摘了下來:「五十萬石糧,平原縣拿不出來。上官若是硬要拿走,先把下官的腦袋砍了吧。」

  站在平原縣令對面的,是一個面容模糊、看不起具體相貌的上官。

  見了平原縣令如此強硬的姿態,上官也不發怒,只是冷冷說道:「我不是來與你商量的,是來發號施令。想拿官位和性命威脅我?我隨時可以成全你!伱現在出面征糧,萬事好說。你若是不出面,要我親自動手,平原縣可吃不了好果子。」

  平原縣令聽出上官沒有明說出來的兇殘,當即瞪大了眼睛,怒視上官:「你敢?」

  上官語氣漠然:「橫雲州一州千萬百姓的性命在我肩上擔著,只要能讓他們不被餓死,再惡的事我都做得出來,沒什麼不敢。」

  「平原縣百姓也是橫雲州的百姓,平原縣百姓也是人,也要活命!」

  平原縣令嚷了起來,愈發憤怒。

  上官把臉一撇,不去看平原縣令,逕自說道:「你有一天的時間,明天這個時候,我要帶五十萬石糧食走。」

  平原縣令怔怔地看著決心已定的上官,眼中的光暗了下去,整個人毫無生氣地走出了縣衙,來到了城隍廟前。

  城隍廟前哪裡有繁華熱鬧的廟會?

  哪裡有平安喜樂?

  只有還沒成餓殍但個個面有菜色,眼中無光的百姓。

  平原縣令努力挺直了身體,脊樑卻斷了一般,來到百姓面前站定。

  沉默了很久很久,平原縣令無力揮手,聲音像是破舊風箱又像是將死老狗發出的哀鳴:「奉命,征糧。」

  同樣想要挺直了身體,脊樑卻斷了一般的衙役們向百姓,向民居,向鄉村,向糧倉涌去,去颳走平原縣百姓的最後一點口糧。

  平原縣令背過身,涕泗橫流。

  他身後哪裡有餓殍?

  只有躺了一地,要麼瘦骨嶙峋,要麼肚子高高鼓起的死屍。

  明明說好五十萬石,可五十萬石之後又五十萬石,五十萬石之後又五十萬石,平原縣已經被徹底刮空了!

  「大人……」

  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在平原縣令腳邊響起,平原縣令褲腳也被輕輕扯了一下。

  平原縣令低頭看過去,是一個快咽氣的老頭。

  努力睜著迷濛的眼,看到平原縣令望來,老頭囁喏嘴唇,想要說話。

  嗓子卻乾澀得發不出聲。

  嗬……嗬……

  像是破風箱又像是將死老狗一樣發出難聽刺耳的喘息聲。

  老頭不知從哪擠出了力氣和精神,坐起身,發了聲,急切地,一句句問道:

  「大人,朝廷……朝廷的賑濟呢?」

  「朝廷的賑濟呢,大人?」

  「平原縣今年,今年大豐收啊大人!」

  「為什麼會沒糧食吃?」

  「為什麼要被餓死?」

  「大人,我們不想死,不想死啊,大人。」

  「我們……」

  「就想活著啊。」

  「活著!」

  想要活著的老頭瞪大了渾濁的眼,死了。

  平原縣令已經哭不出來。

  心已千瘡百孔淚流干。

  上官又來了。

  平原縣令咧出一個不知是笑還是哭,不知是譏諷還是麻木的表情,怔怔問道:「上官來征糧嗎?」

  上官點頭,聲音艱澀:「征糧。」

  平原縣令把手一指,指著城裡城外冒著炊煙的鍋里,指著鍋里的肉和骨頭:「上官自去征吧。」

  話音落下,平原縣令自碎心脈,死不瞑目,屍立不倒。

  今年大豐收啊。

  大豐收!

  為什麼平原縣會餓死人呢?

  為什麼平原縣會餓死二十多萬百姓呢?

  為什麼?

  無邊無盡的怨氣從平原縣令屍體上涌了出來。

  平原縣令是個讀書人,是個年輕讀書人,是個天才的年輕讀書人。

  小小年紀,已有五品修為在身。

  高中進士一甲,名列探花,六部觀政結束,主動請求外放,試治一縣。

  來平原縣任縣令五年,興修水利,開墾荒田,培育良種,推廣良法,講信修睦,使平原縣大治。

  畝產翻了不少,產量總量更是實現倍增的碩碩成果。

  沒成想,竟在他手上,餓死了二十多萬百姓。

  何等的諷刺!

  還有,朝廷的賑濟呢?

  在哪?

  為何遲遲不至?

  無窮無盡的怨氣從平原縣餓死的百姓屍體、亡魂上湧出,瞬息間匯聚到剛死的平原縣令怨魂上。

  無窮無盡的怨氣從西南三州餓死的百姓屍體、亡魂上湧出,瞬息間匯聚到平原縣令魔魂上。

  然後,平原縣令魔魂的視角拔高,拔到與天一樣高,看到了怎樣的一副場景呢?

  他看到了百萬大山裡的敵人與敵神聯手豎起屏障,隔絕天南。

  看到了西南三州以大東山府君為首的內附者出工不出力。

  看到了很多土著高門起了二心,倒拖後腿。

  看到了天朝大軍在奮力打破隔離屏障,將一堆堆如山一般高的賑濟糧運進來,卻怎麼也打不破。

  西南三州畢竟是從百萬大山割下來的。

  百萬大山裡的那些人與神當年撤走之時,布下後手,非常合理。

  這些後手一經引發,鎖定西南三州的真實與虛空,讓空間挪移與壺天一類空間儲物的法子不能用,也很合理。

  這些後手一經引發,紊亂地脈,讓田地難以栽種產出糧食蔬果,同樣合理。

  偏偏天朝腹心出了件大事,所有頂層大人物、大神通者的精力都被牽扯住了,無法施以雷霆一擊,直接破開天南屏障。

  只能派出大軍,用蠻力開鑿。

  這一鑿,就是足足六個月的時間。

  直到西南三州大部分地方的存糧快要耗盡,也還沒鑿開。

  之所以如此,不是天朝大軍無能,而是投鼠忌器。

  沒有大神通者配合,大軍無法保證鑿開天南屏障以後,會不會使得已經紊亂的西南三州地脈急劇惡化到崩潰的程度。

  倘若地脈崩潰,西南三州便會迎來一撥又一波災禍。

  地震、山裂、大洪水、熔岩噴發……

  平原縣令魔魂快要喪失理智,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維和行動,匆匆一瞥間只能看到這些。

  既不全面,也不深入。

  然而這些便夠了。

  平原縣令魔魂有一個更重要的疑惑,需要解開。

  上官們為何要一點都不顧及平原縣百姓的死活,一而再、再而三征糧?

  橫雲州千萬百姓要活命。

  難道平原縣的百姓就不是人?

  難道平原縣百姓的命就不配活著?

  平原縣令魔魂視線往平原縣望去,發現平原縣的地脈已經和天南屏障徹底綁定。

  無論是大軍強硬鑿開天南屏障,還是大神通者手段柔和一些消弭天南屏障,都會對平原縣的地脈造成影響。

  或輕或重而已。

  地脈這種東西有虛有實。

  既切實和土地山川勾連,也飄渺與百姓命數相合。

  在天南屏障豎起來的那一刻,平原縣百姓的下場其實已經註定。

  上官艱澀的聲音這時響起:「非我心狠,而是註定如此,必須如此。」

  「呵呵……」

  平原縣令魔魂笑了,笑得很大聲,「哈哈……」

  笑聲迴蕩在平原縣全境,刮來最後一點糧食,湊足五十萬石,堆到縣境邊界。

  「上官不是要糧嗎?自去搬走,不要再來了。」

  上官深深看了一眼平原縣令魔魂,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麼,轉身來到縣境邊界處,一個人獨自將五十萬石糧搬了出去。

  待糧食搬完,平原縣令魔魂招手一攝,將平原縣令大印攝來手中,張口一吸,把平原縣城隍神位吸進肚裡。

  然後席捲著無窮無盡的怨氣、怒氣、殺氣、煞氣,奮力往下一撞。

  有虛有實的平原縣地脈頓時被撞裂。

  天朝大軍再輕輕一鑿,天南屏障轟然坍塌。

  眼看著平原縣就要發生地震、山裂、泥石流一類的災禍,平原縣令魔魂分散萬千,攜帶著那些怨氣、怒氣、殺氣、煞氣,以及平原縣餓死百姓們的執念,融入碎裂的平原縣地脈之中。

  「活著!」

  「我們不想死。」

  「我們就想活著!」

  一聲聲,無數聲,呢喃,懇求,吶喊,痛苦,哀泣,匯聚成一聲。

  「活著!」

  一個個,無數個,老的,壯的,少的,男的,女的,四世同堂的,鰥寡孤獨的,新婚燕爾的,合家美滿的,獨身自樂的,融合成一個。

  「我們一起活著!」

  平原縣地脈粘合起來,平原縣全境為之一清。

  哪裡有饑饉餓殍?

  哪裡有未寒屍骨?

  哪裡有絕望哀戚?

  只有一個祥和繁華平安喜樂的世界。

  三萬活人與二十多萬亡魂,從此一起生活在平原縣。

  白天,三萬活人耕種、讀書、練武、修行、營生;

  晚上,三萬活人和二十多萬亡魂一起耕種,讀書,練武,修行,營生。

  三萬活人,沒有一個再出過平原縣。

  外人進了平原縣,可以照常住宿,照常飲食,照常過路,無有災厄。

  書生意氣的董壽董龜年,義憤填膺之下,殺了的那個平原縣令,不是化為魔魂的那位又能是何人?

  像是看完了過場CG一般,陶鐵眼前景象頓時一變。

  城隍廟前集會正熱鬧著。

  董壽身穿縣令官袍,手中拿著一封公文,面前坐著一個上官。

  既然你說尸位素餐之輩,慚愧為父母官,不配做讀書人。

  那就你來做這個父母官吧。

  上官不給董壽辨爭的機會,漠然開口:

  「五十萬石糧,明日就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