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可以說,他算是相當痛快地應承下了這件事。

  蘇雪至大大地鬆了口氣。

  而且,他越是這樣帶著幾分勉強、甚至是譏諷自己的語氣,反而越發令蘇雪至感到放心。

  和這個人認識也差不多半年了,他現在的反應,基本也符合蘇雪至對他的認知。

  說實話,他要不這樣,而是信誓旦旦義正言辭地答應下來,蘇雪至可能反而更要起疑心。

  她不再猶豫了,承認:「什麼都瞞不過表舅你。你說的是,我這邊確實還有點東西。「

  她從剛才的那個文件櫃裡取出了余博士收到的那封信,告訴他余博士報案未果,但認識了自己的表哥,出於信任,最後決定將這封信給了表哥希望求助的原委,說完,將信遞了過去。

  他接過信,瀏覽。

  「對不起表舅,吳博士很有可能已經像他自己在信里說的那樣被害了,現在就剩餘博士是知情人,所以我一開始不方便全部說出來…」

  賀漢渚的視線從信上抬了起來:「信里提到的帳目,現在還在那個余博士的手上?」

  「是的。有必要的話,我可以現在就陪你找我表哥去,讓我表哥帶你去找余博士。余博士現在就只相信我表哥一個人。」

  賀漢渚道:「不必了。我說過,這事接下來你不要管。信我留了,事情就交給我,我這邊會聯繫你表哥去取東西。」

  蘇雪至答應了。

  「走了!」

  他收了信,道了聲,隨即伸手去夠他之前掛在椅背上的大衣,蘇雪至這回眼疾手快,也不嫌什麼了,搶上去一步,先拿了起來,雙手遞過,畢恭畢敬:「表舅,給您。」

  他盯了她一眼,接過來,隨手搭在臂上,隨即邁步朝外走去。

  蘇雪至送他出了實驗樓。本想殷勤些,再送他到校門口。

  「你回吧,不必送了。」

  蘇雪至只好照他吩咐,停步,目送他朝外而去的背影,等快要看不見了,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又追了上去。

  「謝謝你!「

  他應了這麼大的一件事。蘇雪至其實很清楚,即便如他,處置起來,恐怕也不能輕輕鬆鬆,甚至,他也將可能面臨危險。

  她沒資格代表別的任何人去向他道謝,道謝本身其實也挺無力的,但無論如何,這三個字,是她現在唯一能借來向他表達敬意的方式,為他那一句能向自己保證的承諾。

  「表舅,你其實是個好人。」

  道完謝,她忍不住衝著前方的那道背影,又說了一句。

  他停了下來,身形在夜色里頓了一頓,隨即慢慢地轉過頭,看著她,笑了起來。

  「小蘇,「她聽見他這麼叫自己,語氣竟然意外地溫和,不復片刻前在實驗室里的那種咄咄逼人。

  「我當不起這個頭銜,你應該留給更適合的人。「他說。

  「我答應下來,一是職責所在,二來,我這個人,雖然也是無利不早起,半截埋在了爛泥坑裡,否則,你以為我拿什麼去養我的手下,買他們來為我效命?只是,這種吸民眾血的錢,我不賺。我既然不賺,當然也不能讓別人賺得那麼輕鬆,否則,那些現在被吸走的每一口血,將來都有可能會成為對付我的槍炮。「

  「我這麼說,你明白了嗎?所以,以後千萬不要在什麼都不知道的自我感動里用這種詞來奉承我,我會有一種聽到喪鐘的感覺,不吉利。」

  蘇雪至怔了。

  她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對再尋常不過的「好人」這樣的感謝之言,都會流露出如此強烈的抗拒。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又多想了,在他這段充滿自我貶低直白到了極點的言辭里,她卻好像感覺到了一種冷酷的自我解剖和辛辣的自我嘲諷。

  原來他不只是喜歡抓住一切機會去肆意地嘲諷她,當輪到他自己的時候,也是毫不留情。

  但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一個他,卻忽然好像哪裡輕輕地觸動了她心底的某個地方。

  她感到迷惑,好似也有點難過,為他原來還有這樣的一面。

  從前她只知他人前翻雲覆雨、通權達變,又以心狠手辣而出名,人皆以「四爺「「司令「而尊他,即便是他的敵人,也只能避其鋒芒,最多在背後咬牙切齒磨刀霍霍罷了。

  她卻沒想到,人後,他竟也有如此陰鬱頹喪到了極點的一刻,唯其這種突如其來流露而出的陰鬱和頹喪,和平常的他對比分明,宛如晝白和夜暗的兩色,才愈發叫人驚訝,難以忽略。

  到底是經歷過什麼,一個人才會把加在他身上的「好人」兩字稱讚都能聽成是喪鐘的聲音?

  這巨大的反差之下,到底哪一個賀漢渚,才是真正的賀漢渚?

  蘇雪至忍著,才沒有繼續追上去攔停他,認真地告訴他,她剛才的那句話,不是出於奉承,而是出於她的真心實意。

  她真覺得他是好人,即便他像他自己說的那麼不堪。但至少,在她向他表達謝意的這件事上,他不壞。

  這就夠了。

  但是她不敢,也沒有這樣的膽子,只能看著他說完話轉身繼續朝前走去,最後,身影徹底地消失在了她的視線里。

  賀漢渚走出醫學校的大門,和向他敬禮的門崗低聲說了兩句話,在校門口停了一停,環顧了一圈四周。

  丁春山今天隨他一同外出巡檢,晚上也一直等在這裡,見他出來了,立刻下車來迎,替他打開了車門。

  賀漢渚上去,低聲吩咐了幾句話。丁春山一一點頭。

  「還有個事,等明天天亮,你再派個人來一趟,檢查下學校圍牆的周圍,看看有沒有人□□的痕跡。」

  「有人跟蹤您?」丁春山立刻警覺了起來。

  「我懷疑今晚有人在旁刺探,趁著停電的機會靠近,但大概沒想到電力恢復很快,倉促間退走,被我察覺。我剛問了學校的門衛,確定今天傍晚之後,大門裡沒有進入過校外人員。所以,如果我感覺沒錯,人應該是□□進出的。「

  「收到,明早我自己來!」丁春山應是。

  賀漢渚點了點頭,靠在后座上,開始閉目假寐。

  丁春山開車送上司抵達了賀公館,賀漢渚讓他直接開車回去辦事。

  丁春山下車,替他打開車門,賀漢渚卻見他欲言又止,問道:「還有事?」

  丁春山看了眼大門裡的方向,遲疑了下,終於還是說道:「確實有個事。我聽我手下報告,葉公子今天又和小姐偶遇,搭訕說了幾句話,問小姐禮拜天是不是還去宣傳戒菸,還說等活動完,小姐要是有空,他可以教她騎腳踏單車……」

  他的手下就是替賀蘭雪開車的那個司機。

  丁春山覷著上司臉色,心裡沒譜,說話也就吞吞吐吐:「因為是蘇少爺的表哥,也是四爺您的親戚,所以我的手下也不知道該不該攔……」

  賀漢渚聽了,沒什麼表情,只道了句不必攔,隨即走了進去,丁春山也駕著車,迅速離去。

  凌晨。公館的大門緊緊關閉,妹妹房間的燈熄著,傭人們也結束了一天的事,這個時辰,早已酣然入眠。

  賀漢渚剛從他的書房回到房間,也預備休息了。

  他除去身上的衣物,走進浴室,擰開龍頭。

  水落在頭頂,漫濕了年輕男人脖頸前那突出的喉結,落在一副寬闊的肩背上,又迅速地裹滿了他光著的一具肌理清晰的精瘦而有力的軀體。

  重要的事,他在書房裡的時候,已經考慮得差不多了。

  然而,今夜,還有一件並不那麼重要的小事,此刻,當夜深人靜,在這個最為私密的沐浴時刻,卻又突然從他的腦海里浮了出來,甚至有點驅之不散的感覺。

  這令賀漢渚感到了沒來由的幾分懊惱和不快。

  像洗澡這種時候,他通常不大會想事情。最適合做的事,就是排空腦子,讓身體得到徹底的潔淨和放鬆,好準備接下來的睡眠與休息。

  他從小就有夜間乾咳的毛病,發作最劇烈的時候,連呼吸都會感到困難,家人十分擔憂,所以從小,他就被家人當寶一樣地護著,生怕有任何的照顧不周。慢慢調理到了十幾歲的時候,已經算是治癒了,幾年間都沒再發作過。不料命運生變,朝廷降罪,一夕之間,家族遭遇滅頂,十二歲的他帶著妹妹逃亡,流離了一段時間,後來,在王孝坤的幫助下,妹妹得以安頓,少年的他,也登上了去往歐洲的輪船,到柏林就讀軍校。回來後,他投身革命,成為了千千萬萬埋葬清廷和舊世界的起義者之一。

  柏林山區冰天雪地里的那幾年,他脫胎換骨,但舊疾也就此復發。雖然在那裡,結識的魯道夫醫生對他的病情也有多幫助,但從此之後,舊疾再沒消除過,只是有時發作劇烈,有時輕些罷了。

  他自己早就習以為常,也根本沒什麼可擔憂的——等不到哪天真的發病悶死,在那之前,他就極有可能已經死了。他唯一的痛苦,就是有時發作起來,整夜都無法入睡。後來他發現,睡前洗個熱水澡,排空腦子,什麼都不用去想,完了上床睡覺,好像對抑咳也有所幫助,於是不管是真是假,這個習慣,慢慢地固定了下來。

  洗澡的時候,他不會刻意去想事情。

  但今晚此刻,他卻控制不住。

  淌過他全身皮膚的熱水,促使毛孔擴張,這感覺,竟令他突然想起晚上在軍醫學校的訓練館裡,停電之後,蘇家女兒,她的臉擦碰過自己臉的那種感覺。

  當時他是想避開她的,免得黑暗裡看不見衝撞到她,卻沒想到,還是差點撞到了一起,不止如此,當時恰好他微微低了頭,竟就和她面頰擦了一下。

  他是個正常的成年男人,當時他的身體是什麼反應,他不可能不清楚。

  正是因為如此,現在回想起來,他才感到愈發不可思議,並且,有點懊惱。

  太過荒唐了。他在嘩嘩落下的熱水裡,閉目,反省著自己。

  大概真的是單身太久,正常的需求,得不到該有的紓解,所以,他才會對一個具體的女人,生出了這樣類似於欲|望的被吸引的感覺。

  要是別的女人,也就罷了,竟是蘇家的女兒,這個他沒法用常理去看待的女人。

  又想到上一次,他洗澡的時候控制不住想事情,似乎也是因為蘇家的這個女兒。當時他是懷疑她隱瞞的身份。

  還有今晚,他為什麼要這麼殷勤?

  巡檢回來後,今晚他本是另外有個應酬的,但得知她傍晚來找過自己,竟然忍不住,調轉方向就來了。

  他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竟似有點被這個至今還套著一層男人皮的蘇家女兒給羈絆住了。

  這個認知,令賀漢渚的心情陡然變得愈發敗壞。

  他伸臂,手摸到龍頭,猛地旋停了熱水。瞬間,水溫轉涼,繼而徹底變成冷水,嘩嘩而落,當頭而下。

  他在陡然無情澆落的冷水裡,一動不動地立著,仰面,任冷水沖刷,如此閉目了片刻,等剛才那種仿佛還殘留在他臉部皮膚上的異樣之感徹底消失,方慢慢伸手,關了龍頭。

  冷水停了,只剩幾滴殘水還沿著龍頭的邊緣斷斷續續地滴落,打在了年輕男人那張濕漉漉的英俊臉龐之上。

  他睜開眼睛,扯過了掛在一旁的一條干浴巾,擦乾頭髮和身體,等走出去的時候,思緒已經徹底地平靜了下來。

  欲|望是欲|望,結婚是結婚。

  曹小姐沒法令他生出類似於這樣的欲|望,但如果無法推脫,他必須要娶,那麼他娶曹小姐,目前而言,無疑是最合適的。

  他必須要在各方的勢力對抗里,維持住平衡。

  曹、陸、王,是現在勢力最為強大的三方,背後各有附庸。

  而自己,根基還不夠足夠的強。如果現在貿然得罪了曹,曹陸聯手絞殺,他沒有穩勝的把握。

  至於聯合王孝坤去對付……

  把希望放在別人身上,總是很危險的。人有時候為了利益,連自己都能毫不猶豫地出賣掉。

  所以現在,避其鋒芒,附向正如日中天的大總統,對他而言,是最簡單,也最有效的方式。

  在最後的復仇之前,他還需要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同時,他也要等著時局的變化,順勢而動。

  這些都是需要時間的。他必須要有耐性。

  再給他幾年,甚至,一兩年,應該也就差不多了。

  他從沒準備上岸。在汪洋大海里弄水的人,最後只有兩個結局,溺死,或者,對手比自己先溺死。

  他的生活里,不需要任何的意外,也不能有意外。

  剛才被冷水一澆,賀漢渚立刻就將腦海里不該有的雜念都驅除了出去。

  大概是最近和他接觸最多的女人,就是蘇家的女兒,所以自然而然,他的念頭動到了她的身上。

  要是再有這方面的需求,也很簡單,唐小姐就是個不錯的對象。

  正好,他也喜歡臉漂亮身材好溫柔聰明知進退、不用負什麼責的女人。如果真有需要,她最適合不過了。

  他倒也不妨可以試一試的。

  他赤腳走出了浴室,在心裡這樣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