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丁春山回報了結果,說在學校西北角朝向野墳場方向的一段圍牆上,確實發現了一片被蹭過的痕跡,並且,在圍牆之外附近的一處覆著淺草的軟泥地里,也找到了幾個可以辨認的新鮮足印。
他問過學校保安處的人,前學生監李鴻郗對學生的紀律抓得極其嚴格,嚴格得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在他因為之前的那個意外離校「假休」之前,他剛針對部分學生會趁夜□□私自外出的管理漏洞制定了一個新的懲處措施,一旦被發現,毋論原因,當場予以記過。
他人現在雖還沒回來,但措施還一直被執行著,因為嚴厲,沒再發現有人膽敢違例。而且,根據保安處的說法,全校也就只有那個本科班的蔣仲懷有膽子帶頭幹這種事,而最近,他去了軍隊參加冬訓,所以,丁春山斷定,確實是有外來之人□□出入。
除了這之外,他還有另外一個發現。
「司令,出于謹慎,我還叫了個警察局下的消防兄弟,借滅火檢查為名,到司令您昨晚發現人的體育活動中心外頭也搜查了下痕跡。結果,在附近角落的一片冬樹後頭,發現了幾個新的腳印。這種地方學生平常應該不會進去的。奇怪的是,經過對比,我發現這兩組腳印不一樣,屬於兩個人所有。」
賀漢渚看向他:「你是說,昨晚可能出現過兩撥盯梢的人?」
「根據我找到的腳印來看,確實是這樣的。」
賀漢渚哼了聲:「軍醫院的廟不大,妖風倒是不小。」
當時在場的只有自己和她兩個人。
是刺探自己,還是針對她的?
他沉吟了片刻,吩咐:「你安插個自己人,直接到保安處,負責保護蘇雪至,觀察學校里有沒可疑的特殊之人。有任何事,可以直接越級向我報告。」
丁春山應是,敬禮後退出。
城南的山麓附近,和煦的冬陽已經照了幾天,村居道上的積雪,漸漸開始融化。
午後,周家莊的幾個村民尋到了這裡,帶著本村土產和一幅他們今年最新印出來的賣得最好的吉祥年畫,來向木村表達他們對他之前救了周小玉的感激之情。
木村十分高興,殷勤招待,親自送走村民後,進了屋,就把那張印著喜慶胖娃娃和鯉魚的年畫貼在了自己書房的牆上。
年畫的旁邊,是一幅他前幾天在家中休息時剛寫的字:靜以修身,儉以養德。一左一右,一鬧一靜,非但沒有對稱之美,反而因為風格差異過大,看著顯得有點奇怪。
但木村卻似乎並不在意,反而站在年畫之前,饒有興味地欣賞著畫面上的細節。
一個附近村民打扮的中年人為木村家送來了柴火,應該是經常來的,熟門熟路,走到後院,將柴火堆放在牆角後,轉頭望了一眼身後,隨即入了木村的書房,朝著木村的背影鞠了一躬,用日語低聲說道:「主人,我來了。」
木村沒有回頭,依然欣賞著年畫,說道:「中國人是一個懂得感恩的民族,這一點,比我們大和民族要好得多。他們的民間藝人也很是了不起。你看這幅版畫,線條多麼的複雜,但卻雜而不亂,流暢優美。我非常喜歡村民送給我的這幅畫,這代表了他們真摯而淳樸的感情,我很珍視這種感情,我會好好保管這幅畫的。」
他說完轉身,盤膝坐到了榻榻米的一張矮桌後,朝對方點了點頭,神色轉為肅穆。
那人這才走了過來,跪坐,朝面前的他行了一個叩拜之禮,隨即道:「我收到了軍醫學校自己人的消息,他向我證實,他打聽過了,無論是最近還是以前,醫學部或者藥學部,實驗室里的所有實驗,都從沒有出現過阿司匹林和血液的藥物反應現象,也沒有相關的任何實驗報告。事實上,對方也是第一次聽說有這樣的事。」
「確定?「
「千真萬確。」
木村緘默時,村民又道:「另外,根據您的吩咐,我也留意著傅明城君。可以這麼說,目前在他的身邊對他影響最大的人,應該就是那位姓蘇的醫學生了。您應該已經知道,傅君為醫學院捐了一筆巨款,用以建立一個實驗室,指定屬於校長和蘇雪至。蘇雪至則為他的父親建了一個紀念展覽室。而在這之前,兩人的往來也是不少。蘇雪至在校外租房,租到的房子,就是傅君為了他,特意從原主那裡買下來的,但他卻沒有告訴蘇雪至這一點。」
「總之,傅君對蘇雪至非常關照,兩人的關係很好,非同一般。」
木村笑道:「原來如此!我很為傅明城感到高興,除了我之外,也結交到了一位如此好的朋友。那位姓蘇的學生,看起來不但醫學水平高超得到了令我自嘆不如的程度,同時也是一個正直而善良的人——很多中國人都具備這樣的優秀品德,我對這樣的人,也非常尊敬。」
村民又道:「學校里的人也提了一句,昨晚賀漢渚來了,到學生活動中心去找蘇雪至,遠遠看見他陪著蘇雪至練習西洋拳,但聽不到兩人說話,趁著停電,他想靠近些,但好像被覺察,賀漢渚追了出來。」
「不過您放心,最後沒有出事,賀漢渚並沒發現他……」
木村眉頭緊皺,生氣地打斷:「太愚蠢了!你是怎麼訓練他的?立刻去告訴他,讓他做什麼,他做什麼!沒有吩咐的事,絕對不要去做!更不要試圖去刺探賀漢渚!他是什麼人?能這麼容易就被跟蹤?萬一暴露,非同小可!」
村民面露惶恐,急忙又叩首於地,連聲謝罪。
木村的神色稍緩:「你停留得夠久了,可以走了。去告訴他,聽命行事,不會虧待他的。」
村民答應,隨即迅速地退了出去。
城西,傍晚,在路人的側目和閃避里,葉賢齊晃晃悠悠地騎著單車,後面跟跑了十來個巡警,就這樣,一路回到了警棚。
今天的事差不多完了,他把單車往門口一靠,和跑得已經上氣不接下氣的手下進了警棚。
快年底了,上頭命令加強治安巡邏,尤其夜間,更不能缺崗。
聽說連賀漢渚和孫孟先這兩天都親自參與夜間巡邏,葉賢齊自然不敢怠慢,進去後,安排今夜的輪流值班,尤其轄區下那幾段容易出事的路段,務必整夜有人。安排完事,見手下懶洋洋的似乎不大樂意,一個老油條巡警嘀咕:「這麼冷的天,用得著整夜嘛……」
葉賢齊拍了下面前那張全是污穢和劃痕的破桌子:「不想幹了?賀司令和局長都親自下來巡夜了,你們敢偷懶?我告訴你們,要是我這邊轄區出了事,我倒霉沒事,大不了我不幹了,你們可是有老有小,到時候拉著全家到天橋蹲著喝西北風去!」
眾人無可奈何,這才稀稀拉拉地應了聲是。
葉賢齊從兜里掏出一個沉甸甸的紙筒,一掰,「嘩啦」一聲,頓時,錚亮的銀元散了出來,落了一桌。
「干好了,這個月我給你們額外發獎金,每人半個月……不對,多發一個月的月錢!」
眾人看著桌上的銀元,眼睛發亮,頓時喜笑顏開,爭相道謝,伸手去拿,葉賢齊一把又把錢給兜了回來。
「不是現在!年底!當我不知道你們?一個比一個雞賊!現在給了,你們還會幹活?」
眾人這才把手縮了回來,嬉笑著奉承,說運氣好,跟了個能體恤還有錢的好上司,連聲答應,別說毛賊,就是一隻蒼蠅,也別想飛過去。
葉賢齊打發了人,把錢收了回來,看看下班時間也到了,想起余博士那件事。
自己找表妹也有幾天了,不知道她那邊現在怎麼個進展,心裡有點記掛,就出來,想去學校找她問問,走到剛才靠單車的地方,發現沒了!
他起先以為手下哪個人眼饞,騎了在旁邊玩,扭頭看了一圈,沒看見,就叫來一個剛才在門口的,問有沒看到自己的車。
手下搖頭:「剛聽說發錢,我跑了進去,沒留意……」
葉賢齊這才覺得不對勁,趕緊叫人出來,幫自己到附近找找,找了一圈,連個影子毛也沒有,這才不得不承認一個事。
光天化日,他的單車就停在警棚的門外,居然也被人給偷了!
葉賢齊氣得要命。
一輛單車價值一百多塊,是巡警差不多一年半的薪資。他的手下更是心疼萬分,義憤填膺,破口大罵毛賊,膽大包天,竟敢到警棚的大門口來偷東西,這是對他們的公然挑釁,紛紛拍著胸脯保證,一定要幫他把車子給找回來。
這個周末好不容易得了個機會,有可能去教賀小姐騎單車,現在可好,連工具都被偷了!
天城這麼大,好多地方暗地其實都是照著幫派的規矩走,連警察也只能走走表面的秩序罷了。
葉賢齊實在沒信心能把車子找回來。臨時再去買一輛應急的話,手頭就沒錢給手下發獎金了。自己又是表哥,實在不好意思再厚著臉皮開口去向表妹借這麼多的錢……
葉賢齊窩了一肚子的火,也沒心思管余博士了,抱著一點僥倖的念頭,立刻帶了幾個沒輪到班的手下,憑了經驗,到老城最有可能銷贓的幾個地方,睜大眼睛搜索街巷,找到天黑,什麼也沒發現,大家肚子也餓了,開始咕嚕咕嚕作響。
葉賢齊只能自認倒霉,從兜里摸出兩塊錢,打發手下去吃飯,自己實在是沒心情,沒精打采地往家裡去。走了一段路,突然,身後有人拍了拍他肩,他扭頭,見是一個臉生的東洋車夫打扮的人,笑道:「葉先生在找洋單車?我知道個地方,你上來,我拉你去。」
葉賢齊感覺不對勁,摸了摸插在腰上的槍,心一橫,坐了上去,被拉著,在巷子裡七彎八拐,最後停下,到了一座關帝廟前。
「進去吧。」車夫躬身笑道。
葉賢齊看了下四周。
對面不遠的地方,就是城隍廟,老場夜市剛剛開張,此刻人來人往,十分熱鬧。
他猶豫了下,手摸著腰,壯著膽,最後還是慢慢地走了過去,試探著推開門,一下愣住了。
廟裡燃著大燈,光線足夠照明。
他的單車真的在這裡,此刻,就靠放在關帝爺的神座前。
不止這樣,邊上還有一個人,長衫禮帽,背影看著有點熟悉。
那人轉過身來。
「賀漢——」
實在是太過驚詫了,葉賢齊做夢都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賀漢渚,脫口差點叫出名字,叫了一半,回過神,硬生生地把最後一個字給吞了回去。
「表叔!怎麼是你?」
他放鬆了下來,一腳邁了進去,跑到近前。
賀漢渚看了他一眼,含笑,伸手輕輕拍了拍單車:「東西不錯啊,藍牌?德國貨?看不出來,你還挺會玩兒。」
葉賢齊賠笑:「湊合……湊合……哪裡比得上表叔你……」
他心裡好奇得要命,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弄走自己的車,兜了這麼一大圈,最後把自己叫到這裡,但不敢問,只能極力地忍著。
「我聽說,你要教我妹妹騎車?」做表叔的繼續笑著道了一句。
葉賢齊一驚,頓時想起他之前對自己說過的那帶了幾分警告意味的話,下意識地就想否認,嘴都張開了,對上對方投來的兩道目光,遲疑了下,又改了主意,硬著頭皮解釋:「這個……好像吧,確實是有這麼一回事……不過表叔你放心,你的每一句話我都牢牢記著!賀小姐她是我表姑,我得孝敬她!她不會騎單車,又想學,我一時熱心,所以提出來幫助她……」
他解釋完,偷偷覷著賀漢渚的神色,見他不置可否,禮帽帽檐遮擋,臉半明半暗,也看不出是什麼表情,不知他此刻喜怒到底如何,心裡不禁惴惴,正忐忑著,忽見他從身上摸出一封信,朝自己晃了晃。
「蘇雪至找過我。」他簡短地解釋了一句。
葉賢齊一眼就認了出來,正是自己那天拿給表妹看的余博士的信,徹底地鬆了口氣。
那個教騎車的事,好像就這樣過去了?
至於這個事,表妹相信他,自己當然也就相信了。
葉賢齊低聲道:「我這就去找人,把東西取來,表叔你稍等。」
騎單車太過顯眼,葉賢齊出了關帝廟,知附近應該有賀漢渚的人把著,無需擔心跟蹤,坐了剛才那個人的東洋車,趕到了余博士教書的國立中學,在一間四壁除了書架就沒什麼長物的狹窄而破舊的單人宿舍里,找到了人。
年底供電緊張,像學校這種非必要的線路,夜間一律停電。
余博士正就著一盞昏暗的煤油燈,在看著什麼書,見是葉賢齊來了,低聲告訴自己他這邊已經找到一個強大的靠山,有能力幫助處理這個案子,起先十分興奮,但聽到葉賢齊向自己催促,一個勁地要東西,又說對方在等著,遲疑了下,道:「要是可以的話,我想親自交給他,再向他道謝。」
葉賢齊一想,這沒問題,一口答應,立刻帶著余博士又趕回了關帝廟。
賀漢渚果然還沒走,一個人靠坐在那輛腳踏單車的后座上,正對著關帝爺的神像抽著煙。
余博士進去,一眼看到賀漢渚,一愣,隨即一言不發,轉身掉頭,立刻就走。
葉賢齊有點懵,趕緊追了出去。
「余博士你怎麼了?趕緊的,有冤說冤,把東西拿出來!」
余博士走出關帝廟,猛地停步,扭頭看了眼身後那扇透出昏光的廟門。
「你說的靠山,就他?衛戍司令部的那個賀漢渚?」
「是啊!怎麼了?」
余博士臉上露出怒容,壓低聲:「葉警長,我是信你為人,覺得你有幾分正氣,這才把事情托給了你,你卻想騙我的東西?這個姓賀的,我雖然不認識,但也知道,根本不是什麼好人!說不定藥廠的背後他也有份!他怎麼可能會幫這種事?」說完,掉頭又要走。
葉賢齊急忙追上去,這時,暗巷裡悄無聲息地出來了一道人影,攔住去路。
余博士愈發憤怒了,扭頭道:「你們想幹什麼?殺人滅口?」
葉賢齊哎呦喂了一聲,扯住余博士的衣袖,低聲解釋:「他是好人!大好人!他還是我表叔!我拿腦袋給你擔保,行不?」
余博士冷笑不語。
葉賢齊跺了跺腳:「你到底怎樣才相信?要不,我叫我表弟來給你擔保!就那個和宗先生一起上過報紙的軍醫學校和校長的得意門生!賀司令就是我表弟去找過來的!你不信我沒關係,和校長的為人,你總該知道吧?」
余博士頓了一頓,扭頭,再次看了眼關帝廟門後的那片暗光,遲疑不決。
賀漢渚眯著眼睛,聽著外面隱隱傳來的說話聲,慢慢地抽完了煙,又點了一支,舉起來,沖關帝老爺晃了一晃,隨手插進神案前的香爐里,隨即走到門後,打開門,冷冷地道:「余博士,我知道你的來歷,畢業於歐洲最頂尖的大學,微生物學博士,還研究過免疫學,可謂科學精英,回國卻報效無門,現在只能屈尊做個中學教師。」
「像你這種做學問的人,我見過不少。我明白,你們個個清高,窮得吃不上飯也不會低頭,看不起我,才是正常。但我實話告訴你,晚上我之所以會等在這裡,是你的運氣還算不錯而已。你不信我,我不勉強。隨你。」
他說完,戴上禮帽,提了提身上長衫的下擺,邁步出了門檻,走過余博士和葉賢齊的身邊,揚長而去。
余博士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眼看就要消失在暗巷的盡頭,一咬牙,追了上去。
「等一下,我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