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他的興致來的實在有點突然。

  蘇雪至遲疑間,見他說著話就朝著自己走了過來,停在面前。

  大約是見自己沒給予他回應,又挑了挑眉:「怎麼,看不上我?」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他的這個表情,這種語氣,似乎帶了點不快。

  晚上想找他說的事確實很重要,但也不至於急得差這麼一時半刻。

  反正他人都已經來了,不會跑,他又有這個興致,何必掃他的興。

  讓他高興點,等下也更容易開口說事。

  她立刻搖頭:「不是,表舅你誤會了。只是我練這個還沒多久,班門弄斧,怕你見笑。」

  他笑了笑:「無妨。我本就是當你的陪練,你盡全力就是。」

  蘇雪至應了聲,戴回剛脫掉的那隻手套,回到場地,開始和他對練。

  西洋拳,也就是拳擊這項運動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日常練習,除了增強反應能力和自保能力之外,對於增加肺活量、提升體能的效果,也是非常出色。並且,說句題外話,女孩適當練習拳擊,還能令小腿變得更加修長,兼具提臀細腰功效。這大概也是現代健身房裡,越來越多的女性也開始學習拳擊的動力之一。

  拳擊在西方歷史由來已久,尤其到了上世紀下半葉,更是得以迅速發展。教蘇雪至的蔣仲懷,應該算是國內最早接觸西洋拳的那批人之一,他以前還曾跟從過一個得過世界錦標比賽冠軍的洋人系統地學習過。比起當一個好的醫生,他更大的興趣,其實是想當西洋拳比賽的世界冠軍。

  所謂名師出高徒,有他悉心指導,加上徒弟自己修行,蘇雪至不敢說已經完全入門,但說漸漸有所領悟,倒也沒有誇大。

  但現在,對練的卻是賀漢渚。剛開始,蘇雪至難免有點拘束,放不開。幾個回合後,他停了下來,

  「你的那位蔣同學,平常就是這樣教你的?」

  他的語氣讓蘇雪至有點不高興。倒不是因為自己受到他的嘲笑,而是不想讓教自己的蔣仲懷被他連帶嘲笑,於是打起精神全力以赴,兩個人又砰砰砰砰你來我往了幾個回合,蘇雪至看準一個機會,主動出手,以勾拳攻擊他的面部,被他用手臂擋住。

  出於條件反射式的一個反應,在擋了來自對方的攻擊後,賀漢渚順勢還擊。

  就在那一拳快要擊落到她的身體時,他卻又下意識地一頓,停住,蘇雪至這時為了擋他的回拳,換了只手,出了一記連勾拳,結果,沒有遇到任何的回擋,「砰」的一聲,拳擊手套直接就砸到了他的臉上。

  他大概是沒有防備,被打得一下就側過了臉去,頓了一頓,慢慢地轉回臉,盯著她。

  蘇雪至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收手,這才導致被自己一拳打中了面部,見他這樣盯著自己,尷尬了。

  雖然平常和蔣仲懷對練的時候,她都是逮著機會就打。一是真能打中蔣仲懷的機會不多,二來,反正他皮糙肉厚,被自己打中了,非但不氣,還會誇她。

  但現在,對練的畢竟是賀漢渚,自己要叫表舅的人。這樣被她狠狠地打了一下臉,怕他面子下不來,忙停住向他道歉,又問他疼不疼,說自己不是故意的。

  賀漢渚摸了摸剛被揍了一下的臉,又扭了下脖子,忽然沖她一笑,露出一副白森森的牙齒。

  「沒事,挺舒服的,筋骨都活了。我剛才都說了,是給你當陪練的,儘管來,能有多大力氣,都給我使出來!」

  他這麼大度,蘇雪至也就放了心,在他的鼓勵之下,全力以赴。二人又練了幾個回合,賀漢渚見她額頭漸漸又冒出了一層汗星子,面龐緋紅,呼吸也有些不穩,變得急促起來,知道今晚上她的體力應該也耗得差不多了,正想建議,讓她休息一下,或者結束,這時,頭頂的照明燈忽然閃了幾下,接著黑掉,頓時,眼前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了。

  又停電了!

  天城目前為止只有一個電廠,靠的是火力發電,線路輸出不是很穩定,而且,因為發電能力有限,時常會有斷電的意外。醫學院就遇到過幾次做重要實驗的時候,設備停電。所以這次,借了傅明城捐助的款項,學校打算為實驗樓配備一套自己的發電設備,以防萬一。

  電一停,兩個人也都停住了。

  周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突然就靜了下來。

  遠處,隱隱傳來了一陣正在為了期末考而夜學的學生們的解脫似的歡呼聲,顯得這裡愈發寂靜了。

  空蕩蕩的場館裡,仿佛只剩下了兩人在黑暗中發出的喘息之聲。

  蘇雪至對學校突然斷電已是習以為常。

  根據她的經驗,恢復供電,要看運氣,有時候快,三五分鐘,立刻恢復,但大部分時間,一旦斷電,恢復就要很久,甚至,極有可能接下來一晚上都來不了電,只能靠煤油燈來照明。

  她反應了過來。

  正好體力也耗得差不多了,有點累,她一開始就站著,沒動,喘息,等氣息平了些,眼睛也開始適應黑暗,低低地抱怨了一聲,隨即建議:「表舅,要不我們走吧?等來電,不知道要等多久。」

  她說完,漆黑里聽到他低低地應了聲好,她便憑了感覺,往位於自己左手一側的器械架走去,不料賀漢渚也恰好邁步往那邊去,也不知道是他擋了她的路,還是她擋了他的路,反正,兩個人接下來差點撞到了一塊兒。

  幸好蘇雪至反應得快,在感覺到要撞他之前,及時地停了步。又往一側讓了讓。

  可算是避開了他的身體,但黑燈瞎火的,好像疑似還是撞到了他的臉,且又踩了他一腳。

  就在彼此相互避讓的那一剎那,黑暗之中,賀漢渚感到自己的臉,仿佛被她的面頰蹭到了。

  碰觸短促得如同電光火石,但賀漢渚的皮膚感官,卻似前所未有地敏感。

  他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這種感覺。

  她的面頰皮膚細而光滑,仿佛一片絲綢,帶著劇烈運動過後的滾燙溫度,擦過了他。但同時蹭過他臉的她那精緻而小巧的鼻尖,卻又是溫涼如玉的感覺。

  涼熱交替,他被她擦碰過的皮膚似是起了一陣細微的電流,又酥又麻。

  或許在黑暗中,人的五官功能真的會比平常敏銳許多。

  就在這短暫無比的近身相錯之間,賀漢渚的鼻息里,仿佛又吸入了一縷他說不出的氣息……

  不是他時常會聞到的來自女人身上的灑了香水的那種幽幽暗香。

  而是……

  他想了起來,是有如嬰兒身上帶著的那種奶汗的香。

  好像是他小時候在剛出生沒幾個月的妹妹的身上,聞到過類似的氣味。

  他天生帶點潔癖,那時不喜歡,嫌奶臭。

  但現在,他的嗅覺好像改變了,一點兒也沒覺得抗拒,反而有點想再深深地呼吸一口氣……

  他一個恍惚,避讓的腳步,便就定住了。

  「表舅對不住,踩到你的腳了吧?」

  蘇雪至趕緊縮腳,又後退了一步。

  那種臉頰被擦碰的感覺,那股汗香的味道,隨了她的道歉,突然消失了。

  賀漢渚還沒反應過來,忽然,眼前豁然一亮。

  電回來了!

  蘇雪至鬆了口氣,忍不住喜笑顏開。

  這麼快就又來電,今晚的運氣,真的算是好了。

  這邊的活動中心也快關門了,她丟下還站在那裡的賀漢渚,自己先到了器械架前,摘下手套,拆下纏在手上的繃帶,隨即拿起自己的毛巾,擦汗。

  「表舅,我們好走了,這裡等下就要關門。」

  賀漢渚沒有作聲,慢慢到了她的身側,脫下手套,放回去,無意見她手背皮膚泛紅,略微有些腫脹。

  他忍著不去拿她的手,問:「手疼不疼?」

  蘇雪至看了一眼,明白了。

  晚上打得是挺痛快,但對自己而言,確實有點過量。

  她揉了幾下手背,笑著搖了搖頭:「沒事,回去泡下熱水,搓一下,明天就會消下去的。」

  「下次注意著點,有疼痛就要說,別讓自己受傷。」

  他提醒她,心裡也有點懊悔,自己剛才太粗心了,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居然迫她和自己對打。

  她是女孩兒,像自己妹妹一樣的女孩兒,不是什麼他可以隨意磋磨對待的男人。

  「我記住了,謝謝表舅。」她笑著,簡短地應了一句。

  賀漢渚點了點頭,伸手正要去取自己的外衣,突然,手停了下來。

  蘇雪至見他有點反常,不解地看向他,卻見他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猛地掉頭,視線掃向門口的方向。

  她一愣,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並沒見到什麼人,正要問他出什麼事了,見他已經邁步,迅速地奔了出去。

  賀漢渚追到外面,但沒走遠,就停在活動中心外的台階下,視線掃了一圈四周。

  周圍,樹影黑魆魆的,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異常。

  喵——

  突然,伴著一道悽厲的貓叫聲,不遠之外,一片樹叢之後,暗處竄出來一隻野貓,從他面前一掠而過,消失在了夜色里。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蘇雪至順便幫他拿了衣服,這時也追了出來,見他停在門外,就問。

  賀漢渚收回目光:「沒事兒,一隻野貓。我們走吧。」

  「對了,晚上你找我,有什麼事?」他又低聲問。

  蘇雪至急忙說道:「表舅你跟我來,這裡說話不便。」

  他跟了過來。蘇雪至將他帶進實驗樓,經過一具陳列在外的人體骨架模型標本,穿過一道昏暗的長廊,最後來到了還沒開放的傅氏實驗室,用自己的鑰匙打開門,進到分配給她的一間辦公室里,這才將自己在上個禮拜日從表哥那裡得知的事情講給他聽,特意強調,藥廠的背後,極有可能和政要有著利益的輸送關係。

  當然,出于謹慎,保護余博士的目的,蘇雪至沒有立刻提余博士的名字,也沒有將那封信拿出來給他看,而是說自己表哥收到舉報,有這麼一回事,她得知後,去買了東亞藥廠的藥劑,請人做了成分鑑定。

  她再打開一個文件櫃,取出檢測單,遞給了他,先向他解釋這種新藥,在臨床上,作為鎮痛劑,效果驚人,是嗎|啡的四到八倍。但同樣,作為毒品,危害也是加倍地擴大。」

  「藥劑里的藥物含量顯然是經過嚴格配比的,非常低,很容易逃過一般儀器的鑑定,又能令服用者得到一定的安撫效果。藥學專業的老師,也是用了最新的儀器才檢測出來的。但我可以肯定地說,即便是如此低的劑量,對人的毒害,也是遠勝鴉片。」

  「這麼說吧,鴉片或者還有可能戒掉,但這種藥物,人長期服用之後,一旦上癮,依賴性極大,想徹底戒斷的可能性很小。更可怕的是,它摧毀人體的免疫系統,從而導致各種疾病纏身,而人體失去原本具備的抵抗能力,即便是小小的一次流感發燒,也將有可能導致死亡。」

  「東亞藥廠的這種藥,名戒菸丸,實際毒性遠超大煙,再放任下去,對社會將是荼毒無窮。」

  蘇雪至說完,辦公室靜默了下來。

  她見他看著檢測單,一言不發,又道:「你或許覺得我誇大其詞。我可以做個實驗,讓你看下這種藥物的毒害。」

  她帶他又進入自己的實驗室,戴上口罩和手套,讓他也戴上口罩,隨即取出她為了這個實驗預先經校長的同意從學校里領用來的一定劑量的嗎|啡和雙乙醯,加上另種催化劑,以一定的配量,配好混合之後,投入坩堝,用酒精燈燃煮。

  在經過加熱蒸發之後,慢慢地,實驗室的空氣里瀰漫了一股奇怪的刺鼻味道,坩堝里的混合物也漸漸地融合,最後,水分脫干,變成了一簇白色的結晶。

  冷卻後,蘇雪至將結晶用蒸餾水融化,取了注射器,提出籠子,抓出一隻白兔,用注射器將藥水注入了兔子的體內。

  兔子很快有了反應。起先驚躁,很快安靜了下來,變得昏昏欲睡。

  蘇雪至讓賀漢渚觀察它的瞳孔,出現了肉眼可見的放大跡象,隨後流涎嘔吐,最後,在一陣肢體抽搐後,心跳停止。

  短短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原本活蹦亂跳的一隻兔子,就這樣死去了。

  實驗做完了,蘇雪至處理著剩餘的藥水和白兔的屍體,看了眼他,見他踱到了窗邊,推開窗戶,點了支香菸,對著窗外的夜色,開始抽菸。

  實驗室里原本是禁止抽菸的,但她現在也不能阻止他,收拾完,見他背影凝重,也不敢出聲打擾,就靠在了試驗台的側邊上,默默地望著他。

  良久,他掐了香菸,轉過身,走了回來。

  蘇雪至一邊觀察他的神色,一邊輕聲解釋:「剛才的實驗,你都看到了。我只是用了最原始、也最粗糙的方法,大致做出了這種藥。藥廠生產的製劑,無疑更加精細。它絕對是比鴉片更可怕的幽靈……」

  「這件事,你有沒告訴過別人?」

  賀漢渚打斷了她的話,問道。

  蘇雪至搖頭:「沒有,你是第一個。」

  「我只相信表舅你一個人,所以只告訴了你。」

  她又強調了一句。

  他瞥了她一眼,撇了撇唇角:「那我可要多謝你的信任了!快年底了,還替我找了這麼個大麻煩!」

  蘇雪至裝作聽不懂他的諷刺,知道他應該還有話,老老實實一聲不吭。

  他沉吟了下,神色轉為嚴肅,道:「我只能對你這樣說,我沒法保證明天就能立刻查封藥廠,我也沒法保證,讓所有和藥廠利益有往來的背後勢力都受到應有的懲罰,但我可以向你保證一點,我會留意這件事,想法子,儘快禁止戒菸丸的繼續生產和流通。」

  實驗室頂的燈光落在他的臉上,他站著她的面前,俯視著背靠著實驗桌的她。

  「蘇雪至,以前我以為你很老實,還有點傻,現在看來,你也很是狡猾。你來找我,卻又不相信我。我知道你還有情況在向我隱瞞。你大概也知道,這不是你或者你們當中的誰能撬得動的,所以你才會找上我。」

  蘇雪至頓時尷尬了,張了張嘴。

  他擺了擺手,語氣聽著不大好:「行了,不必解釋了!既然找我了,就勞煩你,把你手上的東西都交給我。」

  「快期末考了吧?是學生就做你學生該做的事,專心複習去,別的,什麼都不要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