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地省城,葉汝川正等著外甥女回來一起去看藥廠,不料事情卻又起了變化。上周他忽然收到她發來的一個電報,說那邊臨時又有了事,一時回不來了,讓舅父先替她把個關,等有空了她再回,具體的時間看情況,她再聯繫。
親外甥女拜託的事,葉汝川就算再忙,也要擺在第一位的。前幾天他便放下了別的活,一直在跑這個,里里外外,看得差不多了,今天就和那個姓白的藥廠老闆一道,來了省城最有名的一間老字號酒樓吃飯。
正是傍晚的飯點,酒樓里賓客滿座。雅間在樓上,是提早定好的。那個白老闆正愁藥廠要破產,忽然有人看上了,對方還是葉汝川,在本地有頭有臉,藥材行會會長,正經的生意人,知道這事靠譜了,飯桌上帶著人,對他極盡奉承。
葉汝川多喝了幾杯,人上了點年紀,有點虛,很快就內急,於是出來解手。經過走廊附近的一個雅間,那門沒關嚴實,他聽到一道笑聲從裡頭飄了出來。
這聲音又沙又粗,俗稱鴨公嗓,一鑽進葉汝川的耳朵,他就打了個激靈,剛因酒水下腹而生的那點酒意也頓時沒了。
荀大壽?之前那個為了搶占會長位置勾結土匪差點要了自己命的人!
去年那事之後,荀大壽應是知道了他家和賀漢渚的親戚關係,收斂氣焰,龜縮不出。再後來,陸宏達死了,荀大壽在省城裡的後台,那個倚仗陸宏達勢力的高官也跟著倒了台,荀大壽便徹底銷聲匿跡。葉汝川已經好些時候沒見到過這個死對頭了,據說他跑去了鄉下,沒想到現在,居然又回來了?
葉汝川頓時覺得不對勁,停了步子,小心地透過門縫朝里看了一眼,瞥見斜對面的主座上,坐了個留著兩撇胡的乾瘦中年人。
他因兼著行會會長這個頭銜的緣故,一年當中也會進出幾趟省政府的門,恰認得這個人,省稅捐局局長林能文的親弟弟,林能武。
薛道福為了養軍,震懾別股的勢力,當了省長後,在自己實際掌控的地盤上巧立名目,橫徵暴斂,這個稅捐局,就是他用來斂財的工具。林能文這個所謂的稅捐局局長,唯一幹的事,就是設法替薛道福搞錢,吃人不吐骨頭,弟弟林能武,就是他的得力幹將。
荀大壽什麼時候竟又搭上了這個人?
「……多謝您的舉薦,您老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荀大壽的馬屁不絕,這時,一個穿著黑綢大褂的保鏢模樣的大漢繫著褲子從解手的地方朝著這邊晃了回來。葉汝川不敢再留,立刻低頭走了過去,但憑了直覺,不大妙,內急也先放一放了,抬頭見走廊的盡頭站了個胳膊上搭著白毛巾的等著包廂客人叫喚的聽差夥計,忙走了過去,示意夥計過來。
他是這裡的常客,夥計和他很熟,立刻跟了過來,躬身笑道:「葉老爺有吩咐?」
葉汝川叫他靠過去些,幫自己聽下,那個包廂里的客人在說什麼話。
夥計不認得林能武,但認得荀大壽,知道不是善茬,面露為難之色,葉汝川從身上摸出兩個大洋,放到了夥計手裡。
「要是聽到有用的,我再加兩個!」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夥計眼睛發亮,收了錢,點頭要去。
葉汝川拉住:「當心點,別被抓住。」
「您老放心,這活我最懂了!」
夥計把毛巾往肩上一搭,端了盤瓜子和糕點,笑嘻嘻走到那個守在雅間門口的大漢旁,說他辛苦了,遞上去後,又說自己以前學過點相面,見他面相不凡,日後必有大成,讓他將來發達了,多帶著兄弟來這裡照顧生意。
大晚上的,別人都在吃喝,就自己,空著肚子飢腸轆轆地在外頭看門,灌了一肚子的茶水,保鏢正一肚皮不滿,見這夥計識相,又這麼吹捧自己,樂了。夥計端來一條凳,擦了擦,請他坐。保鏢知裡頭的人還沒吃喝完,便坐了下去,夥計就笑嘻嘻地彎腰陪在一邊,低聲說再給他看個手相,保鏢便伸出手。
林能武找上荀大壽,是給他帶來了一封委任狀,委任他為省政府的地方捐稅巡查特派員。荀大壽說了一通表忠心的話後,當聽到林能武說,派他去的地方是敘府,頓時面露為難之色:「這……您也知道,那邊就是鄭龍王的地頭,去敘府要加稅,我怕有點難……」
林能武冷哼:「薛省長大還是鄭龍王大?實話和你說,這一趟,就是要搞掉這個鄭龍王的!你不干,有人干。」說完收起桌上的委任狀,起身要走。
荀大壽雖然手下還有些人,但最大的後台已經倒了,本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只能看著葉汝川在自己頭上蹦躂,沒想到現在突然有了轉機,簡直是天上掉餡餅了。這個機會要是錯過,往後恐怕再無翻身可能。
再說了,林能武的話也講明了,就是要搞鄭龍王。有薛省長撐腰,自己怕什麼?
他拉住林能武,改口:「您放心,等去了敘府,就算它地皮是鐵打的,我也非得把它掀個底朝天不可!」
林能武的臉上這才笑意,坐了回去。兩人商量行動。荀大壽建議收買這些年被鄭龍王制住不敢動的對手,找那個性子最急躁的水會老么的事,搞出人命,藉機把那個分會的骨幹給抓了,以此來脅迫鄭龍王。林能武稱好。
但鄭龍王的威望就擺在那裡,荀大壽嘴裡這麼說,心裡終究有點打鼓。
「我就是有點擔心,他手下光是幫眾據說就有上萬,如同民團,更不用說水戶了,對他無不奉若神明,萬一事情搞大,他們煽動民亂,局面會不會不好收拾……」
林能武冷笑,「薛省長的目標統一全川,這個敘府,憑什麼成法外之地,要跟一個江湖人的號令走?這就是第一個要拿下的地方,殺雞儆猴,策源之地!你當薛省長的十萬兵馬是吃素的嗎?他們敢煽動民亂,求之不得,正好出兵圍剿,殺他個人頭滾滾,看什麼龍王厲害,還是薛省長手裡的十萬條槍厲害!!」
「好!我必全力以赴,捨命效力!」
……
夥計跑了回來,將等著的葉汝川從雅間裡叫了出來,到了個私密處,把剛才陸續聽到的談話內容轉了過去。
葉汝川大驚失色,轉頭要走,忽然想了起來,又停步,伸手到腰間去掏錢袋。夥計知道他和水會有生意往來,推開他的手:「您老是要去報訊吧?趕緊的!我也不要賞錢了!我婆姨娘家人就是敘府的,靠水為生,這些年全仰仗鄭龍王,日子才算過得下去。我再要您的錢,我還是人嗎?」
葉汝川哎哎了兩聲,拔腿回來,飯也不吃了,尋了個由頭,說臨時有急事,和藥廠老闆道了個別,回來,當晚套了輛兩匹馬拉的車,連夜出發去往敘府,一路緊趕慢趕,終於在第三天的晚上,趕到了府城,找到水會的所在,剛靠近,就被一個不知道哪裡閃出來的人給架住,趕忙報上自己的名。那人從同伴手裡接過燈籠,晃了下葉汝川的臉,認了出來,忙放開了,賠了聲罪,問他什麼事。
葉汝川說有急事要找三當家。那人將他帶到水會門口,讓他稍等,和裡頭的人說了一聲,很快,王泥鰍走了出來,聽葉汝川說了他那天在酒樓里聽到的事,向他道了謝,隨即請他進來歇息。
葉汝川知他這是客套,立刻擺手:「不用不用,三當家你趕緊忙你的去,我就是來傳個話。晚上在這裡過個夜,明天我就去我妹妹那裡。」
王泥鰍知他在府城有住處,便也不再客氣,轉身匆匆進去。
這麼晚了,借了盞煤油燈的光照,鄭龍王還在伏案,寫著什麼東西。
他上次大難不死,但好了之後,身體大約受損,沒以前那麼硬朗了,常會咳嗽,現在還在調養。
倘若是平時,這麼晚了,肯定是要勸他休息的,但現在,王泥鰍也顧不得這個了,立刻將剛才收到的消息說了一遍。
鄭龍王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毛筆,站了起來,走到窗前,推開一扇窗戶,立在了窗前,望著外頭,背影凝重。
王泥鰍知他在想事,不敢打擾,便屏聲斂氣,站在一旁等著。
半個月前,他們抓到了一個形跡可疑的探子,審訊後,探子供出上家,再經過一番順藤摸瓜的追查,就在幾天前,查到最後的關係,落到了佟國風的頭上。
佟國風是什麼人,王泥鰍當然清楚。這件事對他的震動極大,這幾天他一直憂心忡忡,總覺得還會有後續。
片刻後,鄭龍王轉頭,讓他立刻派人通知老么。
「去告訴他,我的話,最近收緊人,無論遇到什麼挑釁,都不要做出格的事,有事即刻告訴我。再派人手,盯緊那些人,儘量避免衝突。」
王泥鰍應是,頓了一頓,咬牙道:「現在很明顯,那個薛道福是拿到令箭發難,要對我們不利。他存心衝著我們來,意有所圖,我們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總不能一直這樣防著。何況下面的幫眾平日都有營生,要養一家老小,十天半個月還好,時間長了,不能不出來。」
「要我說,我們這些年,不是也買了些傢伙,幫眾也都有操練,乾脆就……」
鄭龍王咳嗽了起來,面露微微痛楚之色。王泥鰍忙閉口,改問他晚上喝了藥沒。
鄭龍王沒作聲,只走回到那張布滿劃痕的舊桌前,坐了回去,提筆蘸了蘸墨,繼續寫著東西。
王泥鰍看著昏暗燈色里的這道挺直背影,不敢再打擾了,只好先退出去,匆匆安排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