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6 章

  「要走嗎?我送你吧。」

  賀漢渚停在了她的身畔,望著她說道。

  他等著她的回應,心情是些微的忐忑,竟有點像是一個第一次向心儀的女孩提出約會請求的不夠自信的少年人。

  她看著他。

  「可以。」

  很快,她便答應了。

  賀漢渚暗暗呼出一口氣,瞬間心裡湧出一陣喜悅之感。

  「那麼你在這裡稍等,我叫人……不不,我自己馬上就去取車……」

  他匆匆邁步要走。

  「四哥」,身後忽然傳來了一道聲音。

  賀漢渚的腳步一頓。

  王庭芝笑著,從裡面快步走了上來。

  「四哥,我們昨天不是說好了的,我負責接送嗎?我的司機已經去開車了,馬上就來。哦,已經來了。」

  一輛汽車從側旁的停車場位置里開了出來,停在了大門口的路邊。

  司機下車,打開了車門。

  「四哥你放心吧。這種事,交給我就行了。」

  王庭芝走到了蘇雪至的面前,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我們走吧。」

  蘇雪至看著賀漢渚。

  他立著,沉默了下去。

  蘇雪至收回目光,轉頭,上了車。

  王庭芝朝賀漢渚搖手,道別,跟她上了車。汽車便撇下了站在大門口的那道身影,遠去。

  路上,蘇雪至閉著眼睛,靠在座位椅背上假寐。王庭芝也沒打擾她,安靜相隨。一路無言,汽車出城,最後開到了山麓下的車道的盡頭。

  蘇雪至睜眼,從王庭芝替自己打開的車門裡下來。

  從這裡到西場,還有幾里的步道。

  王庭芝陪她走路。他的心情顯得很是愉快,走在路上,甚至隨手摘了一片樹葉,斷斷續續地吹著不知名的哨曲,又問她好不好聽。蘇雪至笑了笑,說好聽。月光下,他的臉容帶笑,眼睛閃閃發亮,像個搶到了心愛玩具的得意孩子。

  「只要你覺得好聽,我可以一直吹給你聽。」他說。

  過了那條窄橋,西場到了。蘇雪至停在大門外,讓他早些回去休息。

  「就不請你進去坐了。」

  王庭芝掏出懷表看了一眼,晚上十點。

  他點頭:「宗先生晚上不是說想請你幫著做事嗎,你這裡出入不便,以後你的出行,全交給我了。」

  「謝謝,不過,真的沒這個必要,太麻煩你……」

  「一點兒也不!我樂意至極!我和四哥一起認識的你,你不止一次地救了我的命,這麼久了,我卻什麼都不能為你做。現在這麼點小事算得了什麼。實話說,我是求之不得。」

  「不早了,不打擾你休息,你快進去吧!」

  他催促她,臉上帶著笑容,目送她入內,身影消失在了門後。

  王庭芝獨自走在返程的月光小道上,腦海里浮現著今晚自己當面將她接走的那一幕。他回味著,雙手插兜,慢慢地晃回到了停車的地方。

  他看見了一個人。那人靜靜地立在前方的路口,在等著他。

  王庭芝停下了腳步,看著他的四哥,賀漢渚,邁步朝著自己走了過來,說:「庭芝,能和你談談嗎?」

  王庭芝和他的四哥對望了片刻,唇角勾了一下。

  「怎麼,四哥你就這麼不放心我嗎,不過送人而已,你還親自跟了過來?」

  「可以談一下嗎。」賀漢渚沒有接話,只重複了一遍他的話。

  王庭芝聳了聳肩:「當然可以。」

  ……

  蘇雪至想著心事,走了進去。

  這個時間,余博士他們應當已經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各自去休息了,但她卻看見會客室里仍有燈光透出來。

  值夜的衛兵告訴她,晚上來了一位訪客,是余博士接待的,現在人就在會客室里。

  蘇雪至問是誰。

  「是傅先生。」

  蘇雪至一怔。

  今天大總統府的慶典上來了不少著名的商界人士。天城距離京師不算遠,傅明城不可能不在受邀之列。但他沒現身。

  蘇雪至以為他另外有事,卻沒想到他竟會在自己這裡。

  她壓下自己的心事,立刻來到會客室。

  余博士正在陪著傅明城說話。

  「傅先生!你怎麼來了?」蘇雪至叫了他一聲。

  傅明城站了起來,臉上露出笑容。

  余博士便告辭離開。

  「很抱歉,我做了一回不速之客。這麼晚了還打擾你。」他道歉。

  「沒有打擾,很高興看到你能來。」

  蘇雪至笑著請他坐。

  她說的是真心話。畢業典禮那天他也沒現身,蘇雪至覺得他應該很忙。但今晚這樣的活動,以他的身份,再忙,也不該不去。

  蘇雪至感覺不對勁。

  傅明城慢慢地坐了回去。蘇雪至要去給他續茶,被他阻攔了。蘇雪至也就不再客套,和他談了幾句今天總統府活動的事,告訴他衛生司即將掛牌成立的消息。

  傅明城面上再次露出笑容,說是很好的一件大事,接著,他沉默了下去。

  頭頂是昏黃的電燈,茶盞里的茶湯涼了,他的視線落在對面的窗戶上,目光卻是游離的,沒有焦點,仿佛陷入了某種思緒。

  「傅先生?」蘇雪至叫了他一聲。

  他忽然站了起來,匆匆朝外走去。

  「抱歉,很晚了,你大概也累了,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傅先生,如果你有事,不妨直接和我說,不必有任何的顧慮。」

  蘇雪至跟著站了起來。

  傅明城停步。

  「你不去參加大總統府的慶典,卻在這裡等我回來。你肯定有事。」

  她望著他的背影說道。

  傅明城轉過頭。

  她朝他露出笑容,走了過去。

  「傅先生,我們是朋友,這是你以前說的話。」

  傅明城望了她片刻,收回目光,依然是背對著她,立了良久,終於,他慢慢轉身,看著她,低聲說道:「沒事,就是想來看下你。我先走了。」

  他打開門,走了出去。

  「等一下!」

  蘇雪至追了出去,打量著他。

  「你真的沒事嗎?」

  傅明城朝她點了點頭,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傅明城今晚來得莫名,走得也是莫名,如一陣風般去了,留下蘇雪至一個人。她想了下,去敲余博士的門,問剛才接待的情況。余博士說他來了後,便就坐在會客室里等她,看著仿佛有心事的樣子。

  「他沒說什麼事嗎?」

  「沒說。」

  蘇雪至向余博士道謝,回來,她反覆地想著傅明城的反常,眼前浮現著他說話的神情,心緒不安。

  她的直覺告訴他,傅明城一定是出了什麼事,或許還和自己有關。否則,他不會無緣無故地來自己這裡。

  賀漢渚。

  她很快就想到了他。

  她想問問他,知不知道傅明城最近怎麼了。

  他是她最信任的人,不管他們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情人,或者離了心的人,信任這一點,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改變。有了自己一個人無法解決的事,她第一時間就會想到他,想和他商議,聽聽他的意見。

  她沒有猶豫,拿起電話,往丁家花園打了過去。

  這個時間,倘若沒有意外,他應該已經到了家。

  賀媽接的電話,卻說他還沒回。

  蘇雪至留言,掛了電話,坐在一旁,等了片刻。

  她的耐心一向是不錯的。但現在,她卻有點等不住的感覺。

  自己被王庭芝接走後,他又去了哪裡?她忍不住在心裡想。

  她再次拿起電話,打到了京畿衛戍司令部。這是他在京師的新的辦事所在。

  沒人接電話。也是,這麼晚了。

  這也說明,他人也不在那裡。

  兩個地方都不在,那麼他去了哪裡?

  想找到他的想法,本來也不算特別強烈。傅明城留給她的疑團算不上火燒眉頭,明後天再找他也是可以的。但是現在,蘇雪至卻有點按捺不住了。

  再一次放下電話後,對於他去向的疑慮,已經壓過了片刻前因為傅明城的造訪而帶給她的蹊蹺之感。

  他到底去了哪裡?

  蘇雪至出神了片刻,腦袋裡忽然冒出一個想法。

  雖然可能性或許不大,但……

  她再次拿起電話,打到西郊別墅。

  魯二的耳朵很背,這個時間他肯定也睡覺了,如果別墅里只有他一個人,電話是打不通的。

  原本她不過是想碰運氣罷了,沒想到電話竟真的接通了。

  丁春山在那裡,接起了電話,告訴她,晚上她走了後,他來了這裡,隨後,讓自己不用同行,他獨自往實驗場去了。

  「我以為司令是去找你了。他沒有嗎?」他的口氣顯然十分詫異。

  蘇雪至再次放下了電話。

  原來如此。

  晚上在她乘了王庭芝的車離開後,他也跟了過來。

  但對他的這種舉動,她卻感到了一絲惱意,甚至是失望。

  真的,她有點失望了。

  那天他對她說,他會考慮她的話。

  他沒有表示期限。

  她不想催他,也不會催他。

  但她知道,今天晚上,在大總統府里,他一直在留意著她。因為她也一樣。雖然她一個晚上都和宗先生他們在一起,但她一心二用,她並沒有真正地投入到宗先生他們熱烈討論的種種問題里。她時不時地在留意他。結束後她出來,一個人等在那裡,她是在等他。王庭芝打斷了他。當時他的反應就已經令她不解,甚至是不滿了。

  現在看看,他到底又做了什麼。繼續躲在後面。

  那麼,他現在到底在哪裡,幹什麼?

  她想像了下。他一個人徘徊在她的附近,自怨自艾。或者,他還在猶豫著,要不要繼續來找她?

  蘇雪至真的不想催他做出任何非他本心的決定。但她現在忽然覺得他真的可憐,既可憐,又可恨。簡直令她開始瞧不起他了。

  真的,或許,這個叫賀漢渚的男人,他可以做她最信任的人,但他不適合做愛人——連情人,他都不夠資格。

  蘇雪至在房間裡坐了片刻,再也忍不住了,站了起來,走了出去。

  不找到他,當面讓他知道自己對他所作所為的鄙視,再趕走他,她今天晚上別想睡覺了。

  ……

  王庭芝隨了賀漢渚,行在通往別墅的那條山麓之道上。

  月光如銀。他的四哥顯得心事重重,沒立刻開口。王庭芝的心情卻仿佛愈發得好,還吹起了口哨。

  賀漢渚停了下來,指著路旁的一座石亭:「這裡可以嗎。」

  王庭芝不置可否,走了過去。

  「四哥,有事您請講。」他倚著石亭里的一根柱子,環顧四周,笑著說,「今晚月白風清,我的心情也很好,什麼事都可以談。只一樣,四哥要是再想說關於蘇雪至的事,那就不要講了。」

  「對不起庭芝,我想說的,就是關於她的事。」

  賀漢渚下定了決心。他凝視著王庭芝的眼,沉聲說道。

  王庭芝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扭過臉,他看著賀漢渚,忽然說道:「容我先猜一下,你是不是想告訴我說,她已經是你的人了,你想叫我不再接近她,對不對?」

  「抱歉,如果是這樣,四哥你不必開口。因為這是不可能的。」

  「你誤會了。我是想向你道歉。」

  賀漢渚走到了他的面前。

  「庭芝,我需要向你道歉。從前在你告訴我你喜歡她的時候,我對你說,你和她不是同道人,我阻止你去追求她,但我自己,後來卻做了曾經不允許你做的事。」

  「這一點,我必需向你道歉。」

  他緩緩地,鄭重地說道。

  王庭芝起先沒說話,半晌,他咬著牙,一字一字地道:「四哥,你其實早就知道了她是女孩子,在我像傻子一樣地告訴你我想追求她想和她一起卻被你用大道理教訓的時候,你就已經知道了,是不是?」

  「是。」

  王庭芝呵呵冷笑:「你終於承認了!你那時候就知道她是女孩子了,你不告訴我,不允許我去追求她就算了,後來你卻自己去追求她!你敢承認,你當時就沒有半點私心?」

  「對不起庭芝,我承認,當時我確實已經有點覺察到她對我而言,有著特殊的吸引力,我對此深感不安,所以在知道你的想法後,我對你說的那些話,固然是我的真實想法,阻止你,因為我不認為你適合她,與此同時,那些話其實也是說給我自己聽的,如同自誡。不管你信不信,當時我是真的沒想要和她在一起的。後來我打破了我自己的話,我欺騙了你。你無論怎樣怪我,都是應該的……」

  「別再在我跟前說這些沒用的了!」

  王庭芝神色開始激動,打斷了他的話。

  「說吧,你現在到底想做什麼?你救過我的命,現在向我道個歉,我當然必須接受,然後你再像以前一樣,拿我和她不是同道人,不允許我去追求她,是不是?」

  「不是。今晚上我找你說這些,不是不允許你追求她。她是自由的,從前是,現在也是。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實情,關於我和她,以及我曾阻止你去追求她而我自己卻破了誡言的舉動。這於你是欺騙,我知道你的心情。所以我懇求你的諒解……」

  「道貌岸然,說一套,做一套!這就是你,我一向敬重的四哥?你就是這麼對我的?」

  王庭芝驀然打斷了他的話,五指緊緊地握拳。他盯著賀漢渚,片刻後,慢慢地放下了手。

  「想我原諒你,可以,你放棄她,以後別靠近她,我才能相信你的誠意。」

  「對不起庭芝,這一點,我沒法答應。」

  「實話說吧,哪怕是到了現在,我也依然認為我們都不是她的同道人,但是我也已經改了想法,這一點,我需要感謝你。」

  「你那天說,你喜歡她,將來無論遇到什麼困難,你必克服,竭盡所能。庭芝,坦白說,我羨慕,甚至有些嫉妒你的這種決心和自信。或許我到現在也還是沒有像你這樣的自信,但有一點我也很清楚——」

  他停了一停,注視著王庭芝。

  「我不想就這樣放棄她。今晚我下定決心找你,除了希望你能原諒之外,也是想讓你知道,如果哪天,她真的也喜歡你了,我絕對不會再像從前那樣阻擋,我也沒有資格。但是,我確實沒法就這樣放棄她,哪怕我對你抱著極大的歉意。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去做一個能配得上她感情的人。」

  「當然,最後的選擇,在她那裡。」

  「庭芝,這就是我今天晚上想對你說的全部的話。」

  最後,他如此說道。

  夜風穿亭,山麓間,松濤陣陣。

  王庭芝一動不動。

  「砰」的一聲,突然他揮拳,一記重重地打在了賀漢渚的面上。

  他這一拳著實不輕,賀漢渚沒有防備,也不會防備。他的下頜結結實實地吃住,身體晃了一下。

  他退了一步,很快站直身體,低聲說:「要是打我幾拳,你覺得心裡會舒服些,你儘管打。我該當的。」

  王庭芝那隻剛揮拳出來的胳膊還停著,五指緊緊地握拳。

  他盯著自己的四哥,喘息著,突然一把推開他,下了石亭,大步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山麓道上。

  賀漢渚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嘴角有血在慢慢地滲出。他怔立了片刻,低下頭,抬手,用手掌擦了下血痕。這時,背後一道聲音說:「我還以為,有人今晚繼續要當縮頭烏龜呢。」

  他的心一跳,倏然回頭,只見那條山麓道的中央,盈盈立了一道倩影。

  月光如水,她雙眸若水,看著她,神色似笑非笑,語氣里充滿了不加掩飾的嘲笑之意。

  他定住,望著她,雙足一時竟無法挪動半分。

  蘇雪至等了一會兒,見他不來,轉身,作勢要走。

  賀漢渚陡然回過神,心裡只覺又愛又恨,幾步並做一步追了上去,從後一把將她抱住,令她轉身。他咬著牙,不再容她離開,低頭重重地吻住了她的嘴。

  丁春山掛了電話後,放心不下,也走了出來,想找上司。

  他抄小路近道,沿著山麓往西場去,快走到路邊的一個涼亭時,他被眼前所見的那一幕給驚呆了。

  雖然他在心裡早就認定上司和小蘇之間的那不能為人所知的關係了,但懷疑和親眼所見而造成的衝擊之感,完全是兩碼事。

  他睜大眼睛,呆呆地看著在月下擁吻的那兩道身影,突然,他見上司仿佛感覺到了什麼,停了下來,猛地回頭,看了眼自己的方向,隨即拉著小蘇入了道旁的樹後,兩人的身影便就消失不見了。

  丁春山面紅耳赤,心砰砰地跳,倒像是自己做了什麼事似的。他不敢再停在這裡,又不敢走遠,萬一再闖來個什麼路人……

  最後他只能徘徊在附近的路口,幹了件他能幹的事,替他的上司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