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來天后,三月中旬。
傍晚,窗外陰雨連綿,客廳里擺的那座西洋自鳴鐘的時針還沒走到五點,天就黑了下來,蘇家的下人在幾間晚上有人走動的屋裡陸續地掌起了燈。
葉雲錦獨坐在帳房裡,對著手裡的帳冊撥著算盤,珠子噼里啪啦走動如飛,其實打的人清楚,平日閉著眼睛也不會錯的帳目,剛剛已是誤了好幾次了。
她感到有些心浮氣躁,索性停了下來,想換個事,便打算去巡倉庫。
最近黃梅天,庫房裡的藥材最忌這種天氣,萬一哪裡防潮出了紕漏,不是個小事。
她這一輩子,可以這麼說,除了女兒之外,從她嫁入蘇家之日開始,生意,就是她活著的意義了。
她倒也沒覺自己有多熱愛這個東西,但她要是放了手,或者說,沒了天德行,她活著,從早到晚,還能幹什麼?
這個時間,紅蓮正在忙著張羅家裡的晚飯。葉雲錦自己拿了把傘,也不要下人跟,正獨自去往後頭的庫房,忽聽身後傳來追趕的腳步聲,見是白天管著藥鋪的蘇忠撐了把青布油傘急匆匆地追了上來,確定周遭無人後,上來,小心翼翼地低聲道:「掌柜的,剛水會的三當家路過縣城,親自到咱們天德行抓藥,這是方子。我順便給您捎帶過來了。」
他從袖中取出一張藥方,遞上來,隨即也沒多停留,轉身就走了。
藥方!
葉雲錦起初簡直有點不敢置信。
這麼多年了!
竟也叫她等到了那人送來的一帖藥方?
葉雲錦臉色發白,死死地盯著手裡的藥方,視線落到紙上寫著的那夾在幾列藥名里的「當歸」二字。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固然沒有忘記許多年前的那個清早,自己隨口說出的那句話,但她以為,對方早就忘了。
他竟也還記得?她的心跳得飛快。
忽然,片刻後,回過神來,心裡又湧出了一縷不詳的徵兆。
那人狠心如斯,可以做到一二十年,也不和她私見一面。
現在竟忽然想要見她了!
難道最近外面的傳言是真?
老東西熬不過受的傷,真的快要不行了?
她捏著方子的手微微發抖,一陣恐慌之感,朝她襲來。
早春暮雨,瀟瀟不絕。蘇忠送完藥方,天很快黑了下去。
那是很多年前的久遠事了,久遠到女公子出世之前,有一回,女掌柜曾私下叮囑蘇忠,說哪天要是王泥鰍拿方子到自家的藥鋪來抓藥,讓他務必記住,將方子取來給她。
藥鋪每天晚上打烊前,需整理歸檔白天抓過藥的方子,一張也不能失,這事重要,蘇忠親自管的。
但這麼多年過去了,從沒發生過這樣的事,以至於蘇忠原本早就忘了還有這麼一茬吩咐。今天傍晚,他乍看到王泥鰍來的時候,心裡還想著是不是鄭龍王的傷沒養好,有點擔心,等人留下方子走了,收歸時,突然記起早年女掌柜有這麼一個吩咐,一時心驚,自然了,表面不露聲色,趁夥計沒留意取了,匆匆趕了回來。
交了方子後,蘇忠心裡忐忑不安,胡亂吃了兩口飯,哪都沒去,就在自己屋裡等著。
他有一種預感,今晚上女掌柜可能要出門了。
掌車的活兒,別人誰都幹不了,還得自己來。
這麼多年了,有些事,雖然從沒明說過,但女掌柜大概也知道他這個管事陰差陽錯應該知道了點什麼,所以才會把那樣的事交待給他。
等著傳喚的功夫,他就坐在屋裡對著油燈,聽夜雨打在庭院樹木上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出起了神。
他姓蘇,是蘇家的遠親,怎麼的他這個蘇姓人倒成了葉雲錦的自己人,說起來也是話長。
最早的時候,他是蘇家藥鋪里的一個夥計,因為做事勤快,為人厚道,還能寫會算,被蘇家老太爺看中,調到帳房裡當了幾年管事。但這引起了當時一個大管事的嫉妒,後來和下面的夥計合起來栽贓,誣陷他貪墨帳銀。
老太爺那會兒病得糊塗了,竟也信以為真,蘇忠百口莫辯,眼看要吃官司,是當時嫁進蘇家才一年的葉雲錦站了出來,查明真相,幫他洗脫了罪名。
原來是賊喊捉賊的把戲。
這個大管事雖是蘇家的老人,但這幾年,老東家生病,少爺蘇明晟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少奶奶葉雲錦年少,又是一介女流,他自然也不放在眼裡,便借著掌管藥鋪多年的便利,暗中貪墨東家的錢,還栽贓到了蘇忠的頭上。
趕走大管事後,徹底掌了家的葉雲錦便重用蘇忠。
投桃報李,從此以後,蘇忠自然也對她感恩戴德,忠心耿耿。
在蘇忠的眼裡,女掌柜葉雲錦精明而剛強,不輸男人。
她嫁進蘇家至今快要三十年了,即便是老太爺剛死、蘇家敗落最困難的那幾年裡,無論是人前還是人後,蘇忠也從沒見她流過半點眼淚。
正是因為如此,蘇忠這輩子唯一一次撞見的她的失態,才會叫他印象印刻,至今難忘。
直到現在,想起來,蘇忠還是覺得心情複雜,甚至不敢多想。
之所以不敢多想,是因為女掌柜那恰被他撞見的一次失態,就是和鄭龍王有關。
那個時候,葉雲錦還只是個十九歲的少婦,嫁進蘇家才兩三年,而鄭龍王也不是現在的鄭龍王。那會兒他只是官府組織的救生紅船上的一名水手頭子。
關於女掌柜和鄭龍王到底是怎麼認識的,外頭至今各種說法流傳,但其實這一點,再沒有人比蘇忠更清楚了。
葉雲錦嫁進蘇家的頭一年,丈夫蘇明晟就在外室那裡長住不肯回來,蘇家生意上的事,也是徹底撒手不管了。雲貴川三省每年春秋兩季舉辦藥材集會,會上天下客商雲集,是件大事。逢當年春會到來,葉雲錦親自找了過去求丈夫,讓他回來,帶人去參會,丈夫嘲笑她,說老爺子既然給他娶了個能當家的大腳媳婦,那就讓她代替自己過去。
春會在外地,一趟來回要一兩個月。當時水會內鬥,形同虛設,江上水賊出沒,船家出門都要僱傭護衛。
十七歲的葉雲錦一咬牙,回來雇了人,親自去往春會。
那一次,蘇忠也同行,路上,船遇到了漂在江里的一個受了傷的人,看號服,像是紅船上的水手。
那個年月,官府的紅船也分派別,水手之間時常相互鬥毆。
那人看起來像是被刀砍了落水的,已是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支撐不住沉下去了,蘇家同行的管事怕惹麻煩,不想救人,但葉雲錦反對,在她的堅持下,將人撈上了船。
落水的傷者就是王泥鰍,得了救,幾天後,一個紅船的水手頭子聞訊,來接回他的結義兄弟。
這個水手頭子就是後來的鄭龍王。就這樣,葉雲錦和鄭龍王認識。為了報答她救兄弟的恩,她的回程,就是他帶著人親自護送的。
那次之後,接下來的幾次春秋商會,都是葉雲錦自己去。而無一例外,來回的水路,也都是鄭龍王親自護送。蘇家的船平平安安,再沒出過任何的意外。
但流言也傳開了。
在外頭的蘇明晟聽到了議論,說蘇家那個年輕貌美的少夫人和一個姓鄭的紅船水手頭子有私情,大怒,跑了回來。
他雖惱恨葉雲錦占了自己所愛的女子的位置,也不喜她性格剛強,連在房裡都沒半點女人當有的溫柔嫵媚,冷冰冰毫無趣味。但聽說她和人有私情,又無法忍受,不敢去找那個面相兇惡臉上有疤的男人,就和葉雲錦大鬧,不許她再出去拋頭露面。葉雲錦沒有理睬丈夫。但接下來的那一次秋會,鄭龍王再沒出現,不再護送蘇家的船了。
就這樣,葉雲錦一邊侍奉臥病在床的蘇家老太爺,一邊獨力撐著蘇家生意,在她嫁入蘇家兩年,十九歲的時候,老太爺去世了,這邊喪事才完,風波又起,那邊債主竟就來收房了。
她這才知道,她丈夫這兩年在外頭虧空得厲害,欠了一屁股的債,就等老太爺死,一死,回來就偷了房契。也虧得他不敢全賣,但把半邊連鋪面一併給賣了,拿了錢就躲了起來,不敢見葉雲錦的面。
葉雲錦氣得手腳冰冷,當場就暈了過去,醒來後,病了一場。
她是個極好強要面子的女子,平日這邊不好的事,能隱瞞,必瞞著省城裡的娘家人。但這回事情鬧得太大,紙包不住火,她的兄長葉汝川聞訊,暴怒,跑來找妹夫,斥罵,要斷絕關係。蘇明晟心虧,照舊是躲藏起來不見人。葉汝川是個急脾氣,當場就把妹妹帶回了娘家。
蘇明晟雖然沉迷風花雪月,只擅吃喝玩樂,但也不是個蠢到家的人。妻子一走,蘇家就亂了套。
他倒也想在葉雲錦跟前爭一口男人的氣,自己把生意理起來,奈何沒這個本事,也根本受不住做生意的苦。沒幾天,急得團團轉,拉下臉想去接人,不料上馬車的時候,絆了一下,摔跌了腿,只好派蘇忠去,要他代自己訴說懊悔之情,無論如何,也要把主母給接回來。
蘇忠去了葉家,替男主人解釋,再三地賠罪,葉汝川余怒未消,只說隨妹妹的心意。
蘇忠跟了女掌柜兩年,多少有點摸到她的性子,面見葉雲錦,就半句也不提蘇明晟如何,只說她走後,蘇家生意全都亂了套,不止這樣,不少客人也著急等她談之前還沒完的生意上的事。
蘇家的生意,就是女掌柜的心血。
葉雲錦什麼也沒說,一夜之後,默默地上了馬車,踏上回往敘府的路。
女主人雖然上路回來了,但一路之上,似乎鬱鬱寡歡心不在焉,他也不敢催促,就慢慢地走。
從省城到縣城,原本三四天的路程,竟足足走了五天,在第五天的下午,才抵達府城。
原本倘若急切,直接繼續行路,晚上夜裡遲些,也能趕回到蘇家。
但蘇忠見女主人似乎不願繼續趕路,便安排過夜,打算次日再繼續上路。
然後,那一夜,發生了那件令蘇忠至今想起來還是心驚肉跳百感交集的事。
深夜,蘇忠自個兒琢磨著女主人的事睡不著覺,忽然聽到住在隔壁的女主人發出開門的動靜,似乎出去了,他不放心,也起身跟出去,發現她獨自往碼頭方向去,不敢靠近,就遠遠隨著,最後見她到了一處水手聚居的院塢附近。
她和一個男人在夜半的水邊見了面,兩人相對而立。
當時周圍夜色昏暗,距離有點遠,但蘇忠還是認了出來,那男人就是鄭龍王。
蘇忠本就駭然震驚,更沒想到,平日要強的年輕的女主人,竟在鄭龍王面前哭泣。
斷斷續續,他隱隱聽見葉雲錦說,她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了。她的兄長也不強迫她繼續留在蘇家,只要他點個頭,她什麼都不要,拿了休書,往後跟他。
「……你要是怕人說閒話,你也可以帶我離開這裡,走得遠遠的,到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你不用擔心往後的生計,你也再不用像現在這樣打打殺殺。我會做生意,我們開個鋪子,安安穩穩過日子……」
鄭龍王當時起先是沉默,良久,開了口,拒絕女主人,說他絕非良善,是個有今天沒明日的人,會連累到她。
「我不怕連累!只要你不嫌棄我,我什麼都不怕。」
女主人的語氣竟如在哀求。
但郎心如鐵,無論她怎麼哀求,哭泣,對面的男人,竟是絲毫不為所動。
女主人的情緒終於慢慢地平靜了下來,停止了哭泣。
「原來是我會錯了意,竟以為你也對我有意。叫你見笑了。」
她點了點頭,抑著聲,一字一字地道。
「今夜倒是打擾你了。」
她轉身就走。
」葉氏!」
她走了幾步,剛才一直沉默著的鄭龍王忽然追了上來。
女主人倏然停步,卻聽他用凝澀的聲音說,自己欠她人情,往後她若有事,找王泥鰍就可,儘管吩咐,他必會傾力相助。
女主人仿佛笑了兩聲,轉身就走了。
蘇忠記得自己一身的冷汗,當時縮在暗處不敢動,唯恐發出聲音引來鄭龍王的注意。見他在水邊立了良久,終於也離去了,當時鬆了口氣,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正想趕緊趕回客棧裝做什麼都不知道,轉個身,嚇得魂飛魄散,險些站立不住。
他的身後,不知何時,竟站著那個王泥鰍,目光如刀,陰森森地盯著他。
蘇忠反應過來,忙說他送女主人來的,又強調,他也是她一手提拔起來的人。
他的腿和牙齒都在打顫。終於,王泥鰍轉身,也快步走了。
那一夜的後來,蘇忠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了客棧,知道女主人已經回了,他仿佛生了一場大病,倒頭就睡。第二天他出來,女主人看著他,沒說話,他也不出聲,只恭敬地站著,低眉順眼,一動不動,直到女主人淡淡地說了句回了,他應是。
那夜之後,葉雲錦便沒事人一樣回了蘇家。蘇明晟沒安分兩天,又故態復萌,繼續在外浪蕩。而在蘇忠的眼裡,女主人也變得比從前愈發嚴厲剛硬,不苟言笑。隨著時間推移,有時候,他甚至都懷疑,那一夜是不是自己在做夢。
女掌柜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在男人面前落淚哭泣?
再後來,七八年又過去了,到了她嫁入蘇家的第十個年頭,終於,在蘇明晟掏空身體病死之前的幾個月,她懷了身孕,生下了遺腹女,不,應當說是遺腹子。
女掌柜終於有了「兒子」傍身,可以名正言順地保住這些年她一分一分掙出來的天德行,絕了蘇家宗族的覬覦,蘇忠也替她感到高興,覺著老天有眼,鬆了口氣。
蘇家人多眼雜,宗族虎視眈眈,把小姐當少爺養,這樣的事,想瞞天過海,光靠紅蓮一個人是不夠的。所以自己非常幸運,就此也成了女掌柜的這個秘密的為數不多的知曉者之一,從此之後,也真正地成為了她的心腹之人。
十八年的光陰,又這樣過去了。
門外忽然傳來敲門聲,將蘇忠從往事裡的回憶里驚醒。
他急忙開門,果然,是家裡的下人來傳話,說女掌柜要出去,有事,吩咐他同行。
蘇忠趕車,送女主人來到了縣城碼頭附近的一間客棧旁。
這是水會的地方。他停了車,目送整個人都罩在披風裡的女掌柜匆匆往客棧走去,身影迅速消失在了暗巷裡。
葉雲錦默默地跟著來接自己的王泥鰍繼續往裡,在夜色的遮掩下,從後門悄然入內,登上二樓,進入一間屋,抬眼,見屋內一燈如豆,燭影搖晃,一人正坐在桌旁,身影被燈火投映到了牆上,凝然不動,看著,倒像是已經等了許久的樣子。
兩人四目相望,誰也沒說話,也沒動,就那樣一個立在門後,一個坐在桌邊。
良久,葉雲錦見對方緩緩地從椅上站了起來,似想邁步朝自己走來,冷笑:「今天吹的這是什麼風,怎麼你竟願意紆尊降貴親自跑到這裡要見我了?」
十八年前的那一夜,在她嫁入蘇家的第十個年頭,在那條晃晃蕩盪的船里,她再一次地找上了他。
那個時候,他正當壯年,早已不是水手,而是被人尊為龍王的大當家了。他威震水路,提起他的名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那個時候,她也不是當年絕望之下會衝動跑去哀求一個平日其實連話都沒說過幾句的男人帶她走的葉雲錦了。
時隔七八年後,她再次找上了他。
這一夜,男人終於留下了她。
終究是有了肌膚之親,一夜繾綣之後,女人天明臨走前說,以後你要是還想見我,叫你兄弟給我送個藥方,寫上當歸這個藥名,我就知道了。
她出了艙,才發現,昨夜不知何時,雪竟悄然而至,白霜覆岸,雪滿山頭。
敘府冬日濕暖,雪景罕見,遇到,便是吉年。
但在那個落了雪的一夜過去之後,十八年了,除了難以避開的有旁人在場的偶遇,別說私下再找她了,就連不久前,連獲悉他受傷,她和兄弟一起送過去的東西,對方都沒收,退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