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現在還是改了主意。」
蘇雪至忽然打斷了他對自己的讚美。
「王孝坤下台了,陸宏達也出京了。是要白刃相見了,對嗎?」
他頓了一下。
「是」,他應道。
「蘭雪最近情緒不大好。她告訴我說,你安排她提早出國。」
「她是你的妹妹,你們身體裡流著相同的血,天然無法分割。但我不一樣。你剛才嘴裡說著幸運,心裡其實你在後悔。你後悔和我好了,後悔你招惹了我,和我有了關係,這成了你的負擔。你怕牽累我,錯上加錯。」
「剛才你對我說了那麼多,其實就是一句話,你要去復仇了。你安排好了蘭雪,現在輪到我了。」
「我說得對嗎?」
蘇雪至看著面前這個英俊的年輕男人,最後,問他。
「是。這麼多年,我一直在等著這一天。」
賀漢渚的視線不再有任何的閃避。
「現在它到來了。」
他凝望她。
「雪至,那天我追你上了火車,把戒指給了你,我是想說,我對一人動了心,這一輩子,只她一人,再無第二。我想向她許諾,將我餘生全部交付給她,保護她,和她一起老去,那一定會是件非常美好的事。」
「但那個時候我卻忘了,在這之前,是我要有資格去許諾,有能力去保護,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朝不謀夕,禍自我始。」
「你再給我些時間,我把我該做的事徹底了結掉。到了那個時候,如果我還在,真正有了資格,可以去向你許諾了,而那個時候,我也還有這樣的幸運,你仍舊願意再給我機會,我一定會履我對你的諾言。」
「你有沒想過,假如到了那時候,我變了心,我不再喜歡你了呢?」
她忽然問他。
話音落,房間裡變得靜悄無聲。
燈光也沉默地照著男人那凝定的身影。
良久,他的身體微微動了一下。
「如果那個時候,你另外有了別人……」
「我也會為你感到高興的。」
他的語氣平靜,細聽,竟似還帶著誠摯。
蘇雪至盯了他片刻。
「這就是你晚上來找我,原本打算要和我說的話?」
「是。」
這就是晚上他找她想說的話。
他本以為他可以拖延到明天了。哪怕只遲一天,也是好的。
但是此刻,她卻自己這樣來到了她的面前。他再無法拖延了。
原本早就應該說的。
她沉默了。
「賀漢渚,我最後再問你一遍,你真的這樣決定了?」
忽然,在他的耳邊,又響起了她的問話之聲,一字一句,無比凝重。
賀漢渚感到心臟一陣狂跳,喉嚨發乾,呼吸在這瞬間似乎也變得困難了起來。
他立著,和她四目相望,忽然感到一側手臂抽痛,驚覺,緩緩地鬆開了自己那不自覺間緊緊捏了起來的手掌。
「對不起,一切錯都在我,一開始我就不該……」
終於,他低低地道,聲音艱澀無比。
「不不!」
蘇雪至立刻打斷了他的話。
「我從沒後悔我們的開始!請你不要用任何不好的字眼去貶低它!」
他停了下來。
「當然,現在如果你覺得這樣更好,我也尊重你的想法。」
她的唇角微微上翹,竟慢慢地笑了起來。
「雖然我們好了總共也沒幾天,不過,那幾天我很愉快,留下了很美好的印象。所以你完全不必對此有任何的負疚,或者向我道歉。」
「賀漢渚,你不欠我什麼,真的。」
賀漢渚定定地望著她。
她說完,也沉默了下去。
房間裡靜悄悄的,兩道身影投在牆上,一大,一小,凝立不動,面對著面,宛如一對相互深情對視的石像。
她的目光卻是飄忽的,仿佛也在望他,又仿佛穿過了他的身體,飄向了不知哪裡的遠方。
不知過了多久,又或許,只是片刻罷了,她突然驚覺,抬起眼眸,再次和他四目相對。
「那就這樣吧,我該回了。」
她略微倉促地朝他點了點頭,轉身,匆匆要走。
「等一下!」
賀漢渚追上幾步。
她停步,轉頭。
「太晚了,你一個人回去不安全。你稍等,我叫丁春山把車開過來,送你回。」
蘇雪至望著他,起先沒說話,片刻後,唇角再次微微上翹,點了點頭:「也好。」
賀漢渚仿佛鬆了口氣,立刻走了出去,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打了出去,吩咐丁春山開車到司令部來。
「你送小蘇回去。」
「是。十分鐘內到!」
丁春山在先前接完蘇雪至的電話後,便有一種感覺,自己今晚大約是用不著睡覺了,剛才就起身穿好衣服,坐等電話。果然打了過來,他立刻駕車趕去司令部。
賀漢渚掛了電話,扭頭見她走了出來,告訴她,十分鐘內丁春山就能到,讓她稍等。
蘇雪至點了點頭,隨意坐到了身旁的一張椅子裡。
他立了片刻,慢慢地,也坐到了辦公桌後的他的位置上。
誰都沒再說話了。
凌晨三點多,在這間靜得聽不到半點聲音的空曠的辦公室里,兩道身影陪伴著兩個各自沉默無聲的人。
不知怎的,蘇雪至就想起了第一次到他這間辦公室時的情景。
當時自己好像就是坐在現在的這張椅子裡,選擇去側對著他。
他和她談忠誠,她和他講星空,兩人牛頭不對馬嘴,當時不歡而散,現在想起來,卻是有點好笑。
好笑的,還不止這一件事。
在那之前,他帶著她和蘭雪去吃飯,她大喇喇地點了最貴的香檳,又在男廁和他相遇。
再後來,他還帶她去天城飯店的俱樂部里看大腿舞,甚至安排風情萬種的唐小姐和她過夜,目的,就是想要治好她的「病」……
一件一件的往事,在這一刻,就像是打開了盒蓋,忽然全都涌了上來。
當時真沒感覺,但現在想起來,為什麼卻是那麼的好笑……
而她竟也有心情,在這個時候,居然真的笑了起來。
她低下頭,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臉,極力不發出任何的聲音,悶聲地笑,最後笑得肩膀都在微微發抖了,笑著,笑著,她抬起頭,撞見了他凝望著自己的兩道沉沉目光,忙一邊極力忍笑,一邊道歉,解釋說:「不好意思,你別誤會,我剛才是突然想起了我們以前的一些事。第一次去飯店吃飯……在你的這間辦公室里吵架……你後來帶我去俱樂部……還有唐小姐……唐小姐真的很有魅力,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就覺得她很美。還有,說實話,俱樂部我也有點想再去一次,她們跳舞真的好看。難怪男人都喜歡去那種地方,連我這個假男人也覺得好……」
他沒什麼表情,默默地看著她語無倫次邊笑,邊絮絮叨叨個不停。
「賀漢渚,你難道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嗎?」她繼續笑道。
他依然沒有反應。
蘇雪至忽然也覺得意興闌珊了。
明明她才是被甩的那一個,現在兩個人的樣子,怎的竟好像是她甩了他。他如喪考妣,苦大仇深,而她卻沒心沒肺,傻了一樣,一個人都能笑這麼久。
她忍不住又笑了起來,自己搖了搖頭,終於笑完,接著也沉默了下去,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鐘表。
十分鐘。
終於過去了。
門外的走廊上,響起了一道矯健而迅捷的腳步聲。
丁春山到了。
蘇雪至立刻站了起來,見賀漢渚也跟著自己站了起來,便道:「你受了傷,不必送我。」
她說完,轉身朝外走去。
他說:「我送你到大門口吧。」
蘇雪至沒回頭,口裡道:「真的不必了——」
「沒關係,我送你吧——」
就在這一刻,蘇雪至突然覺得自己所有的耐性都消失了,心裡只剩無比的厭煩。
為什麼會有這麼囉嗦的男人……
「我說過的!我不用你送了!你聽不懂我的話嗎!」
她猛地回頭,提高聲音,厲聲斥了一句。
他一頓,腳步便停了下來。
門外的丁春山一驚,飛快地看了兩人一眼,急忙扭過臉,裝作什麼也沒聽到,什麼也沒看到。
「小蘇,我去外頭等你。」
他目不斜視地道,說完快步離去,自到大門外去等候。
蘇雪至叱完,自己立刻就後悔了。
她從不知道,原來她的脾氣竟也會這麼壞。
她望著丁春山匆匆離開的背影,定了定神,慢慢吐出一口氣,道歉。
「對不起,我的意思是不用你送。你受了傷,真的沒必要。」
「我明白。那我就不送了。」
他低低地應。
蘇雪至臉上再次露出笑容,點了點頭,轉身出了這間辦公室。
她出了樓房,當走在昏暗的沒有燈光的大院裡的時候,一雙眼睛忽然控制不住,變得熱澀了起來。
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她眨了眨眼,迅速逼退這種感覺,繼續邁步朝外而去。
丁春山已經將她來到這裡的交通工具搬上了汽車,人正在大門口等她,見她出來,打開車門,請她上車。
蘇雪至道謝,上了車。
賀漢渚凝立在辦公室的窗簾之後,望著汽車載著她,消失在了視線之中,終於,他邁著滯沉的步伐,回到他的辦公桌旁,坐了下去,推開面前桌上那一堆雜亂的文件,抽出信箋,提筆,在紙上寫下「龍王鈞鑒」四個字。
他是上月上旬見的鄭龍王,現在三月初了。
這封信,他早應當回復。
賀家世代書香,他小的時候,一是耳濡目染,二是祖父寄望,三也是身體使然,除讀書外無事可做,所以終日捧卷。
談不上博覽群書,但提筆寫封書信,於他而言,本當易如反掌。
然而這一刻,在寫下了這四個字後,他竟遲遲無法繼續落筆。
過去的這些天裡,在經歷過無數次的躑躅和搖擺之後,終於,他下了決心。
既然已經決定了,不過一封覆信而已,又何至於如此,墨凝思澀,艱難無比。
他盯著自己寫下的那四字,良久,繼續走筆,寫完書信,共兩頁紙,隨即拋了筆,封信。
這封信,他的答覆,將會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出去。
落定了。
從他十二歲後就在等待的這一天,他一個人的復仇時刻,很快就要到來了。
也但願,他能做到如他信中最後所言的那樣。
賀漢渚關燈。黑暗如一泓深水將他吞沒。他獨坐在司令部的辦公室里,在心裡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