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從清早開始,蘇雪至就忙個不停。
丁春山派手下送余博士帶著他老友的遺骨歸鄉落葬去了,實驗室里今天只剩蘇雪至一個人。
上午她忙著從上次的肉渣培養基上提取純種黴菌,準備接下來的分離試驗,以獲取帚狀黴菌。
這將是一項考驗耐心也同樣需要運氣的枯燥而嚴謹的工作。根據余博士的經驗,可能需要上百次的試驗最後才能獲得必要的幾十株帚狀黴菌,再從裡頭篩選出能產抗生素的可用菌種加以培養。這個比例通常不會高,能達到四分之一就已經不錯了。
離成功還很遙遠,現在不過是跨出了第一步而已。
下午她去醫院。
她是實習小組的組長,原本晚上八點鐘,就能結束自己這個小組的輪班了,但十分不巧,快走的時候,十幾里外一個莊子裡的村民在今晚的一場同村喜宴上吃了不乾淨的東西,集體食物中毒,一下竟送來了二十多個人,上吐下瀉。
出了這樣的事,蘇雪至自然不可能丟下不管,帶著同學留下來和當班的醫師一道緊急施救,忙得是人仰馬翻。
好在經過搶救,症狀輕的,在接受了催吐洗胃和給藥後,情況漸漸好轉,陸續被家人接走,最嚴重的幾個人也沒出大問題,穩定了下來。
等全部急診處理完畢,醫院漸漸恢復寧靜,已是子夜凌晨了。
蘇雪至讓忙到半夜的同學先回學校休息,自己卻還不能走,來到醫師休息室,做今天的當班記錄。
做完這個,她才能回去。
繃了一個晚上的神經放鬆下來,蘇雪至也感到了無比的疲倦。
她打起精神,想快點把事情弄完。但坐下去,沒寫幾個字,人就走起了神。
丁春山那天對她說,王孝坤要下野了,所以他還回不來。等事情完了,他就來找她。
離那天又已經過去了幾天。
昨天她在報紙上看到了王孝坤正式下野的消息。
今天從早上起,她的事情就沒停下來過,太忙了,還沒來得及看報。
但照她的推測,他應該至少還要幾天才能回吧。
蘇雪至正出著神,休息室那扇虛掩的門被人推開了。她抬頭,見醫院裡那個去年起就對自己似乎懷有好感的小護士殷勤地探頭進來,問她累不累,要不要喝水,說去給她倒。
蘇雪至朝小護士笑了笑,道了聲謝,說不需要,讓她趕緊去休息。
「我沒事,我不累,晚上就替你打打下手而已。蘇醫師你才累吧?呀,窗戶都沒關好。這兩天倒春寒,又冷了,我幫您關窗。」
小護士進來,走到窗前,伸手要關窗,忽然,她仿佛看到了什麼,停了一下,轉頭奇怪地道:「蘇醫師你來看!側門出去的路上怎麼有個人!這人是來看病的嗎?那怎麼不進來?外面這麼冷,又這麼晚了,還站那邊幹什麼?」
蘇雪至一頓。
不知道怎的,小護士的描述,讓她突然想起了去年的一個夜晚。
那天晚上,她替馬太太的兒子做完盲腸手術之後,也是在這扇窗外對出去的這條路上,她看到了等著她的賀漢渚。
當時他找她的目的,現在想起來,其實還是有點好笑。
他想讓她娶他的妹妹。
難道……
蘇雪至一把丟下了筆,人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疾走到了窗前。
「呶,就那邊,你看,剛乍一眼,還嚇了我一跳呢——」
小護士給她指點方向。
醫院側門外的光線很暗,隔了幾十米遠,那人只是一道被夜色勾勒出的輪廓,肩上似乎披了件大衣,是個男人,靜靜地立在深夜裡。
只能看出這麼多。
但蘇雪至依然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老天!
竟然真的是他!
賀漢渚這麼快就回天城了!
昨天王孝坤才正式下野,他今天就回了,來這裡找她了!
所有的疲倦之感,一掃而空。
當班記錄……
管不了那麼多了。
蘇雪至轉身就朝外飛奔,跑到門口又想了起來,急忙脫了白大褂,一把抓起自己的外套,匆匆穿著,從側門奔出去,飛快地跑到了他的面前。
整個過程,沒超過三分鐘。
知道小護士肯定還在窗後窺著,她極力壓下心裡涌動的情緒,低聲問:「你回了?」
不過如此簡單的一句問候罷了,她卻感到自己的耳根都暗暗地熱了起來。
他是正月初七那日離開的,今天是二月末了。
真的,也是在和他分開了這將近兩個月之後,她才知道,自己其實是多想他。
一周前的那匆匆一面,其實爭如不見,只讓她對他愈發牽腸掛肚而已。
她見他凝視著自己,應道:「是,我回了。」
「等多久了?你怎麼不進來?」她繼續輕聲地問。
「我見你一直在忙,怕打擾到你……」
「所以你就在這裡,等了現在?」
蘇雪至詫異,忍不住嚷了起來。
他微微一笑:「沒關係。晚上我空。」
可是晚上這麼冷啊!而且,冷空氣有可能刺激到他的呼吸。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呆的人!
蘇雪至簡直是心疼萬分。
她立刻道:「我可以走了!」
他點了點頭,大衣下的左臂垂著沒動,只抬起他的右臂,指了指前方:「車在那邊。我先送你回校去。」
蘇雪至忽然覺得他似乎哪裡有點不對勁,但一時又說不出是哪裡不對。
她還略略恍惚著,見他已轉身朝前走了幾步,大概發覺到她沒跟上,停步,扭頭看著她。
她回過神,忙邁步跟上。
她走到了他那輛停在幾十米外的車前,當看到丁春山從車裡下來,替他們打開了車門,剛才心裡的那種不對勁的感覺,變得愈發強烈了。
「上來吧。」
他依然是右手替她扶著車門,轉頭,見她立著,還不上車,出聲提醒。
其實以他的身份和位置,日常外出有隨行或者保鏢跟從,這才是正常的。
只不過他以前似乎更喜歡獨行罷了,所以和她見面,常單獨一人。
他曾不止一次地遭遇過暗殺,現在京師那邊又起亂子,王孝坤下台,他出于謹慎,外出帶著丁春山,理所當然。
蘇雪至心裡想著,彎腰,坐了進去。
他跟著上了車。
丁春山關好車門,開車,沿著野地中間的那條老路,去往醫學校。
車裡除了他們倆,還有個丁春山,話不便說。
蘇雪至便不時地悄悄看一眼坐在自己身旁的賀漢渚,見他始終望著窗外那片黑漆漆的野地,目光凝然,仿佛在想著他的什麼心事。
片刻後,他終於似乎感覺到了她在看他,轉回臉,朝她一笑。
「你靠著,休息一下。到了我叫你。」
車裡的光線極是昏暗,但蘇雪至卻看得清清楚楚,他的面容很是溫柔。
她心裡感到一陣暖暖的細密甜意,嗯了一聲,閉目,將頭靠在座椅的後背上。
從醫院到學校的路不遠,很快到了。
依然是丁春山替兩人打開車門。
蘇雪至下了車。
他跟著她,將她送到了學校的門口,停下腳步。
蘇雪至等著他和自己再說點什麼。
終於他從京師回來了,今晚來找她了,難道就這樣結束?
她望著他,見他也默默地望著自己。兩人就這樣立了片刻。
心裡那種覺得不大對勁的感覺,又再次襲來……
就在蘇雪至快要忍不住的時候,忽然,他抬起了他的右臂——
蘇雪至的心一跳,下一秒,卻見他從懷裡摸出一隻懷表,打開表蓋,低頭,看了眼時間,開了口。
「快一點鐘了,你晚上應該很累了,你進去吧,先好好休息。」
他低聲說道,聲音極是溫柔。
蘇雪至遲疑了下,終於問出了自己剛才想要問的話。
「你怎麼了?是不是有事?」
他轉過臉,眺望了一下遠處的漆黑夜色,隨即轉了回來。
「沒事……是今晚實在太遲了,你最需要的是休息。明天吧……明天等你有空,我再來找你。」
他的聲音依然那樣溫柔,為她考慮的也如此周到。
確實,剛才在醫院裡,在沒看到他出現之前,她是感到很累,想休息了。
但現在,當聽到這樣的話從他的口中說出,她心裡卻只感到茫然,又隱隱的失落。
真的,在這一刻,那種茫然和失落之感,如月下的一片夜潮,由遠及近,向她緩緩地涌了過來,最後將她整個人徹底包圍了。
嚴格來說,他們真正親密相處的時間,就是從去年除夕夜開始的那麼短短三四個晝夜而已。雖然分開之前確實鬧了一點不愉快,但蘇雪至知道,自己並沒有真的生氣。
她覺得,他也和自己一樣。
他們現在應當還算是處在熱戀之中的情人。
這麼久沒見面了,現在再次相見,原本不該是這樣啊。
怎麼會這樣呢?
蘇雪至在心裡想道。
她分明有感覺,他今晚有話要和她說。
她也在等著他向她解釋,他那天追上火車將鐫刻字樣的指環交給她的意思。
然而現在……
她望了眼不遠外直挺挺地立在汽車旁的丁春山,終於,點了點頭,輕聲道:「好,那就明天吧。」
「我進去了。」
蘇雪至走進校門之後,數次轉頭,見他的身影始終那樣立著,一動不動。
他在目送她。
她便這樣,懷了幾分惆悵、幾分迷惘,又幾分甜蜜的心情,回到了自己住的獨寢。
她住的還是去年剛來的時候分的那個房間。今年住在一旁的也依然是老鄰居陸定國,以及再過去些的高平生。
高平生的房間裡不見燈光。這麼晚了,他應該早就睡了。
隔壁也沒人。陸因為是進修的,這學期不必像別人一樣每天都來,最近人不在。
蘇雪至進了自己的房間,反鎖門,洗漱後換了衣裳,躺了下去。
真的不早了,下半夜一點多了,前半夜又那麼忙,簡直累癱人,她確實需要休息,就像他說的那樣。
但是她卻睡不著。
黑暗裡,她閉著眼睛,在床上輾轉反側。
真的,她睡不著。
與其這樣躺著浪費時間,還不如去實驗室看下她的寶貝。
她重新起了身,穿好衣服出來,來到了實驗樓,獨自穿過那道在深夜裡顯得有些幽閉的長長走廊,在自己發出的單調的腳步聲的陪伴下,來到她的實驗室。在門牆邊,她看見了一份報紙。
從年初賀漢渚去了關西之後,她的生活就徹底離不開報紙了,每天都要看一下。校長辦公室的那位助理和她的關係不錯,知道她的習慣,有時會順手幫她把當天的報紙放在她實驗室的門口,方便她取閱。
蘇雪至順手拿了報紙,開門,進到她的實驗室。
為了避光,也是出於保密的目的,她這間用作培養的實驗室位置靠里,外面是無法窺見內部情況的。門也配了進口精密鎖件。沒有鑰匙的話,除非暴力拆鎖,否則不大可能私入。
至於她和余博士現在合作的項目,對外解釋是在研究傷寒血清——余博士從前從事血清研究這方面的工作,這一點人盡皆知。這樣的解釋,足以回答別人的一切好奇提問了。
蘇雪至檢查了溫度和濕度,觀察不同編號的培養基上的細菌生長情況,記錄完畢後,坐了下去,拿起剛才收到的報紙。
賀漢渚人已經回了,看不看今天報紙,其實也無所謂了。
不過,出於對相識的王家的關注,她還是翻了翻,想看看有沒有關於王庭芝父親的後續消息。
就在打開報紙的那一刻,蘇雪至的視線定住了。
一列碩大的黑字標題,躍入了她的眼帘:「昨夜京師突發特大買兇刺殺案件。」
詳細報導說,昨夜,新近立下平定關西之耀目功勳的賀漢渚從大總統府邸赴宴歸來,半途遭遇兇手刺殺,僥倖逃生,但一臂中彈,隨後緊急送往醫院手術取彈。記者去醫院探訪後獲悉,受害者臂傷嚴重,系粉碎性骨折。
報導又說,兇手幕後指使之人系議院副院長陳某某,陳某某又系陸某某之心腹謀臣。事敗後,陸某某連夜潛逃出京,京師動盪,相關駐軍一度交火,繼而引發宵禁。
報導最後說,社會各界人士對賀漢渚遇刺一事予以了十分關注,憤慨不已,皆嚴厲譴責陸某某陳某某之不法行為,要求大總統就此案予以徹查,還施公道。
蘇雪至死死地盯著這篇報導,心驚肉跳,突然明白了過來,為什麼今晚看到他的時候,覺得不對勁。
他被大衣遮擋住的左臂,一直就沒動過!
她也明白了過來,他今晚來找她,丁春山為什麼同行。
現在的汽車,單手是沒法完成操作的。
蘇雪至再也忍不住了。
校長助理這幾天就住在學校里,離她的寢室不遠。
她出了實驗室,奔到宿舍,叫醒了沉在夢鄉里的對方,取了辦公室的鑰匙,進去,打了個電話。
她沒打到賀公館,而是打給丁春山。
他似乎剛睡下去不久,被來電給驚醒,當聽出是她的聲音,起初懵了一下:「小……小蘇?怎麼是你?這麼晚了,什麼事?」
「我剛看到報紙消息!賀司令遇刺!真的嗎?」
蘇雪至劈頭就問。
丁春山一下就沉默了。
不說話,那就是真的了!
蘇雪至心緒紊亂,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再次開口之時,改用儘量平緩的聲音問:「他回公館了?」
「沒。」這回他倒應得很快。
「回了城,司令叫我送他去司令部,到了那邊,就讓我回來休息,他說很久沒回司令部了,想處理亟待處置的公務,晚上就在司令部里過夜。他辦公室里有間休息室,以前偶然也會睡在那邊。」他耐心地解釋了一番。
「小蘇,你放心……」
他想了下,又安慰她。
沒等他說完,蘇雪至就掛了電話,到了上學期她住過的男生寢室,拍門。
很快,寢室里傳出昔日室友的罵罵咧咧之聲。
「誰他媽的喪門星,大半夜不睡覺來吵人!滾——」蔣仲懷怒氣沖沖地罵。
「是我!」蘇雪至應道。
「九仙女?」
罵聲立刻就沒了,很快,蔣仲懷過來開門,剩下的幾個前室友也都從被窩裡爬了出來,點亮學校里禁用但他們自己偷藏起來的一盞馬燈,看著蘇雪至闖了進來。
「什麼事啊?」
「借你西洋單車一用!」一開門,蘇雪至就找車。
蔣仲懷這學期也買了一輛單車,平時寶貝得很,誰來都不借,自己不用,就藏在寢室里。
她走進去,見那輛車靠在牆上,推了出來。
「哎!你會騎嗎?大半夜的你要去哪?要不我送你去?」
蔣仲懷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問。
「不用!我自己會騎——」
蘇雪至丟下一屋子莫名其妙的前室友,推著單車直接走了。
她和門崗說了一聲,出校門,跨到車上,借著月色,一個人便朝城裡去。
她踩得飛快,兩個輪子呼呼作響,十幾分鐘就走完了那段路,到了入城的北城門外。
城門現在還是照著以前的規矩走,夜晚關門,禁止一般人出入。
蘇雪至喊門,守夜的士兵起先不開,驅她,但聽到她說她是賀漢渚的表外甥,態度立馬就改了,開了小門,放她進去。
蘇雪至騎著單車,在深夜那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的街道上疾行,拐過幾條街,趕到了位於城東的衛戍司令部。
司令部的鐵門閉著,透過大門的欄杆,便能望見那幢坐落在大院深處的辦公樓。
這個時間,司令部里的一切,都隱沒在了黑暗裡。遠遠望去,在一片模模糊糊的夜色當中,只有那間辦公室的窗口裡,還透著一片黯淡的昏光。
看起來確實有人在。
門口有守夜的衛兵。
蘇雪至便問賀漢渚。
衛兵和她是老熟人了,以前也曾得到過吩咐,只要是她來,不必盤查,也不必通報,直接允入,立刻告訴她,司令就在裡頭。
蘇雪至經過黑魆魆的大院,來到辦公樓下,推開大門,穿過大廳,上去,徑直來到了他辦公室的門前。
她伸手握住門把,推開了門。
入目對面就是他的辦公桌,桌上靜靜地亮著一盞檯燈。
剛才在大門口看到的那片燈光,便是這裡發出來的。
燈照著桌面。蘇雪至看見上頭攤了些文件,顯得十分凌亂。椅子的靠背上,則隨意掛著一件外套。
正是他的衣服。
但他人卻不在。
蘇雪至望向辦公室的西南角。
那裡還有一扇內門,此刻,那門正半開著。
蘇雪至走到門口,停了下來。
門後是個稍小的房間,布置成臥室的格局,但家具陳設簡單,桌椅床櫃而已。內室里沒開燈,但借著身後辦公室那盞檯燈透入的微弱餘光,蘇雪至看見了賀漢渚。
他和衣,仰面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看起來仿佛沉沉睡去了。
但蘇雪至卻有一種感覺,他其實是醒著的,也知道她來了。
果然,他緩緩地轉過了臉,睜開眼睛,望向正停在門口的她。
「這麼晚了,你怎麼來了!」
他問了一句,嗓音沙啞,接著,右臂撐住床,翻身想坐起來,身體動作明顯發僵。
蘇雪至立刻快步走了進去,彎下腰,伸出雙手,按住了他的肩。
「你不用起來!」
他身體一頓,臉微微地仰了起來,望著她。
蘇雪至將他輕輕地壓了下去。
他沒再反抗,垂下眼眸,順從地照了她的意思,躺了回去,最後半坐半臥,人靠在了床頭上。
蘇雪至伸手,打開床頭燈。
昏黃的燈光立刻充滿了整個房間,也照出了這個男人的樣子。
他的面容,已不復今夜早前出現在她面前時那樣,帶著微笑的神采。
相反,此刻燈下的他,疲態盡顯。他眼底布著一層蛛網般的血絲,面色晦暗,神色疲憊得猶如整個人剛被放空了血,身上穿的日常總是平整得猶如熨過的制服襯衫,此刻也是皺巴巴的,整個人看起來頹喪萬分。
蘇雪至的目光從他疲憊的臉上挪開,落到他受傷的臂上,停駐了片刻,慢慢地坐到了他的床邊。
「晚上回去後,我在報紙上看到消息,說你昨晚從曹家出來後遇刺,手臂中彈。」
「手術怎麼樣?是誰給你做的?」
她用儘量平穩的聲音,問道。
賀漢渚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傷臂,報出了一個醫師的名字。
「取彈過程很順利,問題不大,你不用擔心。」
這個人蘇雪至上次在醫學大會裡見過面,確實是京師里最好的一名西醫骨科醫師。
她終於稍稍鬆了口氣。
「出了這麼大的事,你晚上為什麼一個字也不說?」
她盯著他的眼睛,又問。
這一次她實在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語氣稍帶不悅。
他的回答是沉默。
蘇雪至再也忍不下去了。
「你今天晚上去找我,到底是想對我說什麼?」
「我知道,你一定是有話。」
她說道。
賀漢渚卻還是沉默著。
床頭燈的光勾勒出了他半張臉的清晰輪廓,他垂著眼,微微闔目,眼睫在下眼瞼的位置上投下了一弧暗影,這令他的面容籠罩上了一抹沉悶而壓抑的陰影。
蘇雪至端詳著這個沉默的疲倦男人,心裡忽然湧出的一種不詳的感覺。
她點了點頭:「你不說算了,那麼我先說吧。」
「第一件事,我要謝謝你對吳青鶴做的一切。無論如何,我知道你已盡了力,你做到了你能做的一切。我或者余博士,我們都很感謝你。」
他的臉色現在比起剛才並沒有好多少,依舊泛白,充滿倦色。對來自於她的褒獎,沒有絲毫的反應。
「第二件事……」
她頓了一下。
「如果你確曾收到過年初我請丁處長捎給你的話,那麼,我想你應該不至於忘記。」
「賀漢渚,我一直在等你回來。我想聽你親口告訴我,你那天追上火車送我那枚戒指的意思。」
「你是什麼意思?」
她重複了一遍,問他。
賀漢渚一隻手揉了揉他的額,片刻後,忽道:「對不起,我能抽支煙嗎?」
蘇雪至看著他。
他的眼躲開了她注視的目光,問完,便自己略微吃力地坐了起來,抬起他那還條可以活動的胳膊,從床沿邊探身出去,拉開了床頭櫃的一隻抽屜,自顧在裡面翻著,片刻後,終於掏出一隻煙盒,拿了出來。
他單手開蓋,大約是力道大了些,盒蓋彈開的時候,手抖了一下,排在裡頭的香菸便撒了出來,床前滾了一地。
他看也沒看,取了煙盒裡剩下的最後一支香菸,咬在嘴裡,又低下頭,繼續在抽屜里翻,卻始終找不到火。
「會議室里有吧……我去去就來……」
男人那兩道黑鴉鴉的眉緊緊皺著,嘴裡叼著煙,神情懊喪。他含含糊糊嘟囔了一句,拖著他的傷臂,翻身便要下床。
蘇雪至忽然站了起來,出去,從會議室里找到了一隻他要的打火機,帶了回來,坐回到床邊,捻了一下,一束藍色的火苗竄了出來,在她的手裡,安靜地搖曳著。
她一言不發,將火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看了她一眼,慢慢地湊了過來,點著了煙,深深地吸了一口,隨即從床上下去,走到房間的窗前,推開窗,背對著她,獨自向著窗外的夜空,開始抽菸。
片刻後,半支煙的功夫過去了,他依然停在那裡,抽著煙。
蘇雪至望著這個男人的背影,終於,走到他的身後,伸出自己的雙臂,從後慢慢地摟住了他的腰身,將自己的臉頰,輕輕貼在了他寬厚的後背之上。
「你到底是怎麼了?你昨晚去曹家做什麼?」
「是曹家又重提婚事,你沒法拒絕,是嗎?」
她壓下心裡突然湧出的一陣難過之情,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定了定神,繼續用輕鬆的語氣說道:「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為難。我能理解,不會怪你。」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就說過,我無須你為我的將來負責。我說的全是真的。有事,你和我說清楚,就可以了。」
賀漢渚閉了閉目,忽然在這一刻,徹底地下了決心。
那夜江灣的船上,鄭龍王說出的話,字字句句,猶如利刃,直投人心。
他其實一直也都知道的,怎樣做才是對——便如他曾正告過王庭芝的那樣。只是她太迷人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她印在了他的心裡。心裡有了她,他便再也無法抵抗她的靠近,一寸寸失了防線,直至徹底昏頭,完全坍塌,做下了本不是他能做的事。
他實是罪無可赦之人,卑劣無恥之人。
唯一的慶幸,便是現在才剛開始。
她的瀟灑,遠勝世間如他這般的凡俗男子。以她通透,對他應也無太深的感情和羈絆。
他貪婪地體味著此刻那還停留在他後背和腰間的來自女孩的擁抱的感覺。柔軟的胸脯,枝纏的胳膊。這或是他此生最後能得到的來自於她的擁抱了。他盯著自己在窗台上捻滅菸頭的那隻手,直到剩餘的裹在紙里的半截菸草和紙殼全部都被捻得稀碎,在心裡漫漫地想道。
最後,他的手掌握住了那雙交在腹前的手,將它們輕輕地,卻堅定地分開了。
她慢慢地收回了摟著他的胳膊,看著他轉過身,和自己面對面地站著。她屏息等待。
現在他的神色看起來比剛才平靜了許多,精神仿佛也恢復了過來。
「曹家無意和我再提婚事。昨晚我去,只是普通的做客。不是你想的那樣。」他說道。
蘇雪至心口一熱,為自己剛才的多心感到可笑——但那熱意才剛冒出個頭,還沒來得及燃,頃刻就又熄冷了下去。
「不過,最近我想了很多。」
蘇雪至睜大眼睛,望著他。
「雪至,我能遇到你,是我此生莫大的幸運。你太好了,我也不知道我的幸運從何而來,我能蒙你垂青。」
「我小時候身體有問題,」他繼續說道,「我母親愛我,但她限制我的行動,尤其在我父親早逝之後,她對我更是緊張萬分。我去哪裡她都不放心。所以後來有一次在我差點出事嚇到她之後,我懂事了。為了讓她放心,我徹底不再外出。我對我十二歲之前的最深的印象,就是我家中的四面高牆和書房的窗,而我,每天就在牆和窗里生活著,直到我賀家沒了的那一天。」
「我的祖父,他是個正直的令人尊敬的人,他也很愛我,一切都為我考慮。他為我請來最好的武師,期望我強身健體。賦閒在家的時候,他就親自教我讀書。但他也是一個嚴厲的人,不苟言笑。我對我的祖父,既敬且畏。小時候我努力讀書,我想要彌補因為我的不足而帶給祖父的遺憾。」
他深深地凝視著她。
「雪至,在我的從前里,我想不出我有什麼能回憶的樂趣可言,直到我遇見你。和你在一起的那幾天,是我這二十多年裡的最好的時間。我……」
他驀地停了下來,轉過臉去,仿佛在壓制他心裡突然湧上的一陣什麼情緒,片刻後,慢慢地呼吸了一口氣,再次望向她。
「我感到非常幸運,真的,除了幸運,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形容我能遇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