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自深夜的樹林裡不斷出現,速度之快,目不暇接。
辛伊荻劍無空刃,封建彈無虛發,配合默契的槍聲與劍刃破空之聲在夜空下相互呼應,但這個空間此刻就像打開了連通地獄的大門,黑影源源不斷的冒出來,幾輪對抗下來,辛伊荻的體能已大不如前。
而在這樣的對抗里,那些黑影似乎找到了攻擊的節奏——辛伊荻需要休息,封疆也需要換彈夾,雖然兩個人心照不宣的將這個時間岔開,卻還是被抓到了輪空的間隙,利爪向辛伊荻伸來。
千鈞一髮間,槍聲又起,幾乎是同時,金色光芒也在兩人周身炸裂開來,正在攻來的黑影似是極其忌憚那金光,怯怯的退開去,卻也不逃跑,只是在原地徘徊咆哮著,似乎在掂量對方的勢力,隨時準備捲土重來。
這一仗持續的時間著實太長了,辛伊荻本就是耐久型戰士,幾番消耗下來手腕酸軟,連抓握「黃雀」都有些遲疑。
她手掌輕微的顫抖被封疆看在眼裡,小聲關切道:
「沒事吧?」
辛伊荻搖了搖頭,應了聲:
「沒事,還扛得住。」
誰知她話音剛落下,艾爾溫特便不客氣的把她的台拆了:
「胡扯!誰教你用人類的武器抵抗蜃影的?這小子都知道要藉助塞蒂拉亞的磁場,你敢用自己的能量場去對抗,這跟慢性自殺有什麼區別?!」
辛伊荻被訓得服服帖帖,癟癟嘴憋出句:
「不至於…哥你別危言聳聽…」
但艾爾溫特並沒有打算跟她爭論,邊釋放出金色的飛鳥自主攻擊蜃影,邊直言不諱的問她道:
「你的劍呢?」
「我…違背了法則,劍已經瓦解了…」
「放屁!」
這麼粗俗的兩個字從眼前這高雅的男人口中說出來,封疆只覺得這場景很是分裂,詫異中便聽他略帶無奈的嘆息道:
「你媽讓你看的書,你是不是都沒看完?最後那句話也沒看到吧?」
看著辛伊荻一臉茫然的神情,不需要她回答,艾爾溫特已經知道答案了:
「理論知識僅供參考,領主的意識就是法則。丫頭你給我支楞起來,如果連你都相信柯黎佩斯已經不存在了,還有誰能幫你找到回去的路?」
「可是…我看到了,封疆也看到了…崩塌的佛洛斯,乾涸的泉水池,還有獸化變異的族人…」
辛伊荻的聲音越來越小,封疆聽著不覺難過,回想起他感到佛洛斯的神殿時,她在神殿前與黑影鏖戰的樣子——寧可自己受傷都不忍心揮劍相向,卻在正當防衛之後失去了領主的資格,但這或許根本不是領域的判定,而是源自她的自責和歉意。
她把他們一起經歷的那場毀滅歸結於自己的錯,覺得是她斷了鎏金石荒漠的供給,才讓三城不得已閉門自保,自此分崩離析。
她大概也覺得如果不是自己執意要去取剩餘的女神之淚,就不會正面跟那些怪物遭遇,這樣他們或許還能存在一段時間,哪怕是以怪物的形式。
她甚至會覺得自己就不應該回去,如果不做那場穿越,也許就不會碰到他,也不會知曉他「末世終結者」的奇怪天賦,也不用面對讓鎏金石荒漠的毀滅。
她關於鎏金石荒漠的所有執著,都還困在當時的那場告別里,哪怕那場告白只是一段映射了未來某個時間點的幻影。
有艾爾溫特在這裡,封疆暫時不必考慮反擊的事情,將槍的保險栓鎖了,騰出手來將辛伊荻微微顫抖的身子摟進懷裡,撫摸著她的發頂,柔聲安慰道:
「伊荻,你哥說的對,我們看到的只是鎏金石荒漠在未來某個時間節點的幻影,未必是當下,甚至未必是必然發生的事。剛才你不是還在跟我說嗎,上次為了救我,你徒手置換出了黃金?我們一起再試試看…」
這樣說著,他將她的手掌包裹在自己的雙掌中間,引導她雙手合攏,再打開的時候,她的掌心間出現了一團白色的霧氣,隱約有電流交錯,但那光芒卻始終像被困在看不見的玻璃罩里,掙扎著想衝破束縛,卻始終少了些力氣——就像此刻神色疲憊,力不從心的辛伊荻。
只是這僵持的片刻,辛伊荻的額頭上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呼吸也變得急促且不受控制,感應到她體力不支的虛弱,白光每次搏動都更弱一些,幾乎要再次隱藏進白霧裡。
這變化封疆都看在眼裡,他能感覺到她的疲憊,也能感覺到她不甘心的急切,可越是著急,能量的聚合便越不穩定。
「別急…試試看依靠我,借我的力…」
他的聲音就像一股冰涼的泉水,頃刻間便將她腦海里的白霧驅散,也將她發燙的體溫降下來。
「封疆…我們能不能直接結束戰鬥?我好累…」
「再試試看,跟著我的呼吸,用我的磁場給你開通道。伊荻…勇敢點,鎏金石荒漠對你而言很重要,正視它,別給自己留遺憾。」
腦海里的白霧散去,那些被塵封的畫面逐漸清晰,大漠孤煙的落日,萬邦來朝的盛況,金碧輝煌的樓宇…最終,所有的記憶都定格在了父母慈愛的笑顏里,耳邊有琴聲響起,她聽見母親溫柔的聲音:
「伊荻,爸爸媽媽離開你,是為了讓你更好的活著。我們沒有拋棄你,柯黎佩斯也不會拋棄你。要記得你是誰,記得我們愛你,記得…回家…」
眼眶倏爾發燙,辛伊荻手心裡的光球也在瞬間升溫,又在瞬間燃成一簇火球,被本能引領著,她伸手進火球里反手一握,劍柄便在她手中凝聚,繼而具象出劍身和利刃。手肘回撤,雙刃十字大劍便被她自火焰里抽出,兩掌寬的劍身威風凜凜,分量十足。
只是從火焰里出鞘的一揮,劍壓便向四下震盪開去,黑影和與之纏鬥的金色飛鳥同時被撕碎,頃刻間萬籟俱寂,便連艾爾溫特也不禁一個顫慄,麻溜的把封疆拉到一邊,心有餘悸道:
「起手就是巴緹斯龍劍,亞斯塔祿的祭司果真恐怖…」
亞斯塔祿,象徵愛和豐饒的戰爭女神,這個影象確實很符合鎏金石荒漠祭司的形象。
許是被辛伊荻突然爆發出的氣勢震撼到,空間裡久久沒有動靜,鴉雀無聲的仿佛今晚的遭遇戰就此打住,到艾爾溫特和辛伊荻都沒有鬆懈的樣子,全神貫注的凝視著夜空,封疆也不敢掉以輕心。
片刻後,天空里突然響起沉悶的嗡鳴聲,電光交錯,天幕撕裂開來,露出黑色巨獸碩大的頭顱,但只是嶄露頭角,辛伊荻的劍已經舉了起來。
利刃破空聲划過夜色,捲起火浪直向那巨獸去,徑直劈在巨獸的面門上,火焰頃刻間將那團黑影吞噬,又順著巨獸的軀體蔓延至它身後的空間裡,猶如投進了一顆燃燒彈,夜空里接連炸開數個火球,照亮了整片夜空。
「她劍身所在的區域都是安寧,劍鋒所指的方向只有坦途。」
天狼星的這句描述在此刻突然被具象化了,封疆無比希望這個時刻天狼星能看到,這樣他就會知道辛伊荻跟他心裡那位「女神」有多像。
不僅像,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優秀。
悽厲的哀嚎聲里,耳邊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響聲,像被子彈擊穿的玻璃的崩裂之聲,又像初春冰雪消融時發出的破冰脆響。
緊接著,空間碎裂開來,稀碎的裂痕從蒼穹蔓延到四周,整個空間如破碎的玻璃一般崩塌隕落。
這個場景同辛伊荻十年前經歷過的場面一模一樣,荷魯斯計劃結束的時候,災難性的場面一如此刻眼前正在發生的境況,只是這裡的碎片掉落下來並沒有造成實際的傷痕,穿過地面上的樹木和建築,緩緩消失不見。
可即便如此,當辛伊荻仰頭看著天幕向自己墜來的時候,封疆還是一個健步衝到她身邊,不假思索的將她護在懷裡,直到空間消失也不曾放開她,只是輕撫著她的後腦安撫道:
「做的好,伊荻,原來這才是你真正的實力,看來…我要追上你,還得努力一把啊…」
他這話艾爾溫特顯然很贊同,道了聲「你知道就好」,卻也不繼續擠兌他,反而讚許道:
「你小子確實還不錯,知道借力打力,不像我這個傻妹妹,只知道一根筋的拼命。最後這枚子彈真是讓我刮目相看,有勇有謀,是塊好材料。沒枉費我小姨舉柯黎佩斯之力為你續命。」
損人一針見血,誇人倒也毫不吝嗇,封疆忽然有點喜歡這個遠房親戚了!
而他那句「舉柯黎佩斯之力為你續命」又讓他極為好奇,剛想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身後卻傳來了嚴韜的沉悶的提問:
「你們誰能給我解釋一下,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
三人轉過身,看著嚴韜淡然的神情,一時之間不知道要如何開口,還是封疆打破了尷尬,開口問道:
「乾爹,您怎麼會…來這裡?」
「聽見槍聲趕來的。」
這樣算算時間,他該是在這裡站了很久了。
而他既然能聽見蟲洞裡的槍聲,就說明他不僅旁觀了纏鬥的全過程,更對個中緣由有所了解。
見三人都不說話,嚴韜索性自己將話題延展開:
「蜃影這種東西,可是好多年都沒有在第一領域境內現形過了……」
「不是沒有,只是你們的生活區被屏障保護的太好,這些東西暫時沒辦法接近罷了,所以大部人都以為混沌時代已經過去,當然,這部分人顯然不包括你……」
話到這裡,艾爾溫特的神情陡然轉冷,金色光刃自指尖飛出,直向著嚴韜而去。老將軍不慌不忙,抽出腰間的佩劍格擋。
佩劍本該是裝飾品,沒有任何實戰用途。但嚴韜竟用腰間的配劍精準的將兩片光刃擊落在地,又將第三片毫不客氣的反擊回去。只是這光刃自然不可能傷害自己的主人,在艾爾溫特身前消失無蹤,仿佛從沒有出現過。
收了劍,嚴韜面不改色的看著封疆,不客氣的教訓道:
「好小子,乾爹被偷襲你就在旁邊看熱鬧是吧?你說我能指望你啥!」
玩味的神色在艾爾溫特臉上浮現,凝視著嚴韜似笑非笑的眸子,他的嘴角不自覺染上了別具深意的笑容:
「這個世界比我想的有意思…對神域嗤之以鼻的第一領域竟然有自己的神職人員。騎士閣下寶刀未老,真是令吾等倍感欣慰啊。」
騎士團是神域裡唯一能與領主抗衡的存在,領主得道時,他們是領主的左膀右臂,協助領主共同維護神域內秩序。但如若領主失道,他們又會成為制裁領主的使者,並在領主缺席的時光里繼續維護神域秩序,直到新的領主繼任。
但是這個角色對於封疆和辛伊荻而言都是陌生的。
看著二人茫然的神色,艾爾溫特無奈的嘆了口氣:
「第一領域有句老話,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騎士,就是領主的『水』。」
艾爾溫特既然已經挑明了,嚴韜便也不藏著掖著,大大方方的承認了自己騎士的身份,同時又舒出口氣來,不用再對身份遮遮掩掩,他顯然也輕鬆了許多,朗聲笑道:
「跟『專業人士』聊天就是輕鬆,不像這兩個小毛頭,盯得我心累啊…」
「之前我確實不放心,想過要不要把伊荻帶回佩爾斯特。不過既然有您看著,我想…還可以再觀察觀察。」
「伊荻我是不能管的,不過這小子…只能說既然他選擇成為領主,那我只能希望他稱職盡責,否則別怪我不念父子情面。」
這樣說著,嚴韜的劍鋒眨眼間便抵在了封疆的喉嚨口,封疆很配合的假裝震驚,然後又淡定的將劍鋒推開:
「乾爹,你偏心偏的我都習以為常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們邊走邊聊?離開的太久,我怕客人們有所猜忌。」
見眾人不反對,封疆於是摟著辛伊荻先行在前,走了兩步才突然又問:
「這麼說來…乾爹您是在這兒看了一會兒的?身為騎士,也不出手幫忙?」
「我看你應對的挺好的。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計數留氣,心理素質過硬,實戰能力紮實。」
「您…一開始就知道我留了一枚子彈?」
「怎麼可能!我怎麼知道你彈夾里有多少子彈!」
腳步一頓,封疆苦笑出聲來:
「誒…看著我腹背受敵還見死不救,乾爹,您說我能指望您啥…」
撲哧一聲,辛伊荻笑出聲來:就這件事而言,一老一少半斤八兩,誰也不比誰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