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一聲哨響,近百人的十五公里短馬浩浩蕩蕩的出發了,本來是老少二人拌嘴的賭注,在彼此默不作聲的加碼中,儼然成了兩個團隊的比拼,而在這場比拼中,封疆和嚴韜都已經不是焦點。
十五公里,一個半小時後,封疆和嚴韜二人的身影才慢悠悠的出現在了最後一個拐角處,大部隊早已在終點等候多時,身上的汗都已經干透了,酣暢淋漓的發泄完過剩的體能之後,眾人臉上不僅沒有疲憊,反而都是意猶未盡的興奮,以至於當兩位吊車尾的領隊踏上終點前的直道,兩個團隊都爆發出了響亮的起鬨聲——誰都希望自家老大先過線,已經無關輸贏了,但尊嚴不能丟。
所以當封疆突然開始加速的時候,嚴韜臉上露出了不加掩飾的震驚,後知後覺想起來追,卻也為時已晚,只能眼睜睜看著封疆先他一步跨過線去,一把抱起等了他很久的辛伊荻,高高舉起來原地轉了個圈。
嘴角老父親般的慈愛笑意按耐不住,但心頭的火也同樣難以平息。待封疆將辛伊荻放下,他立刻上前不客氣的踹在他大腿上:
「上陣父子兵吶!給我灌了一路迷魂湯,最後一百米上坡玩衝刺!」
封疆嘿嘿笑著耍無賴,嬉皮笑臉道:
「乾爹,所謂兵不厭詐。況且上次認真跑,您也沒跑贏我啊!」
得了便宜賣乖就算了,轉頭就往老頭子傷口上撒鹽,嚴韜臉色掛不住了,眉眼一橫,一記擒拿便朝他來,他慌忙抬手格擋,幾招下來趕緊服軟,連連說自己剛跑完體力不支,請乾爹手下留情,嚴韜這才收了攻勢,丟下句:「小兔崽子,下次再信你的鬼話,我就不姓嚴!」這才跟自己的部隊往營地去,走了兩步又回過身來,看著封疆道:
「都到門口了,帶你的人上來坐坐唄,我看這幫小子聊的挺好,一起吃個午飯,交流交流。」
嚴韜帶兵的習慣很老派,登陸離艦,落地紮營,用他的話來說,國家隊經費有限,不像金鱗會那般財大氣粗,星艦上有限的能源得省著用。
椰樹灘沿著縱貫山脈一路上行,不遠便有一處絕佳的宿營地,地勢平坦,視野開闊,能俯瞰正在徹夜趕工的金花灣基地,也能眺望到更遠的東海岸。龍船幫曾斥巨資在這座縱貫山脈上修築了淡水循環供應系統,收集天然降水和岩石滲透水,並抽取海水進行加壓淨化,再利用地勢分流到不同區域,嚴韜「嚴選」的露營地正在其中一處分流池上,讓洗澡和飲用水都成了可能。
午餐就地取材,用樹葉和野生香料包裹的烤肉和蔬菜,一部分來自國家隊的軍需供給,一部分來自金鱗會的隨艦物資,吃飽喝足之後,封疆才終於想起來看看手機上的「待處理事項」。
在他陪嚴韜跑十五公里的時候,辛伊荻已經將文件和信息都初審過了,該回復的也都替他回了,言辭得體,安排妥善,重要信息都替他歸類好了,星標置頂,方便他優先處理——這位貼身秘書真是貼心的無可挑剔,轉頭看向躺在棕櫚葉上的小憩的她,山風微涼,在這四季如夏的海島上尤為難得,可他卻突然擔心起她會受涼,偏偏一點鋪蓋都沒帶,躊躇中,嚴韜拿了條帶嶄新的薄毯子來,往封疆手裡一遞:
「我老婆給她織的,剛好用上。」
封疆小聲道了聲謝,展開了給她蓋好,再回頭看嚴韜時,他才發現眼前的中年男人此格外清爽,只穿了條迷彩速乾的大褲衩,上身袒露著,小麥色皮膚上遍布的大小傷疤跟堅實的肌肉線條搭配在一起,健康又透著力量。
「這幹嘛?早上長跑輸了,現在還要跟我比身材嗎?」
「滾犢子!下午兩點半,小子們深海長游三公里,反正到時候都要脫,索性現在涼快點。你呢?出發的時候再一起下山?」
「行啊,反正我下午沒什麼事。今天剩下時間的主要任務就是好好休息,等著明天接待我家那群老頭子。」
「來得這麼急?你本來不是說會再等幾天嗎?」
聞言,封疆苦笑著搖了搖頭:
「聽說我跟帕萊蒙德基地結盟,他們生怕我會有了新金主就不帶他們玩了,在這裡劃地為王,跟他們一刀兩斷。」
會毫無避諱的說出這番話來,從行為學的角度來說,就正意味著他不是沒有這種想法,或者說這可能就是他的潛在意識的映射,與對方的真實意圖無關。
嘆了口氣,嚴韜拍了拍他肩膀:
「你要休息會兒嗎?不休息的話,聊半小時天兒唄?」
應了聲「好」,封疆站起身來,跟嚴韜一起走開幾步,找了個既能看見辛伊荻,又不會打擾到她休息的位置,跟著嚴韜席地而坐,靜靜等待他開口。
煙燃過半,嚴韜才若有所思的開口問道:
「最近有情緒?先是一副要跟家裡一刀兩斷,自立門戶的架勢,現在又帶著伊荻離家出走。」
封疆聞言哂笑一聲,大咧咧的往地上一躺,手枕在腦袋底下,看著晴空里的雲緩緩掠過,語意不明的嘆息道:
「還真是什麼都瞞不過您…」
「論情報戰,你的嘲風必定勝不了國家隊的天眼。怎麼,打算仗著有我給你撐腰,就要帶著『國寶』私奔嗎?」
口口聲聲美贊辛伊荻是「國寶」,但說到底看中的不過是「絕對唯一序列」的天賦加成,以為將她禁錮在股掌之間,就掌握了開啟神域的密碼。
「我們可是備案過,也領了證的合法夫妻,出發前也跟老葉報備過了,不算私奔吧?」
「別跟我扯題外話。跟我透個底,你小子到底在盤算什麼?」
聽見這個問題,封疆無奈的嘆了口氣:
「我在你們心裡到底是個什麼老奸巨猾的形象啊?我不是說了嗎,找到塞蒂拉亞,解開裂尾鮫人滅絕的謎題,或者這樣做是把人類從奧姆病毒里解救出來的唯一途徑。」
「你考慮過後果嗎?如果塞蒂拉亞真的就在這片海域…」
「如果我放棄金花灣,他們能放過伊荻嗎?如果可以,我甘之如飴。」
他的回答如此堅定,嚴韜著實不曾料到,將手裡的煙掐滅了,看著他又問:
「你為何總是覺得我們對伊荻有所圖?」
「我相信你沒有,你是軍人,聽差辦事是軍人的使命,我想…只要是上級的命令,你是無條件服從的,或許根本不會有太多的思考。但是你不動這個腦筋,不代表別人沒有這個心思…」
一會兒沒腦筋,一會兒有心思的,嚴韜聽著只覺得頭大,煩躁道:
「你小子究竟想說什麼?」
「誠如你所說,北陸的天眼和天機閣無所不知,那你應該也知道青麟學院和晟昇科技有聯繫的事吧?」
「你果真是在忌憚這件事…」
他會說「果真」,那便是不僅知道,而且也知道他們跟葉簡鑫最後那次談話。
「你去找葉教授了?」
「是他來找的我,說你帶著伊荻去找他辦校外研學的事,你告訴他伊荻的序列對抑制奧姆病毒沒有作用,也不可能提取出女神之淚,覺得你可能對他有誤解。」
「這麼說…你這次來不僅是來跟我一起找塞蒂拉亞遺址的,還是來當說客的?」
思考片刻,嚴韜侷促的撓了撓頭:
「也…不完全是。但是這個事,你是真誤會老葉了…關於所羅門密鑰和的事,你知道多少?」
嚴韜會突然提到所羅門密鑰,封疆是真的沒想到,思慮片刻,他選擇了「部分坦白」——說一半藏一半。
一個鯉魚打挺,封疆坐起身來看著嚴韜,認真答道:
「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見中年男人的臉色肉眼可見的出現了片刻的凝滯,封疆倏爾得意,繃住笑才又道:
「不過都是猜的。」
嚴韜的臉猛的由紅轉白,一巴掌拍在他背上:
「再敢給我大喘氣試試!」
封疆嘿嘿一笑,繼續道:
「有人跟我說,傳說中所羅門王擁有一本魔法書,能召喚魔神賜予他來自異世界的力量。我猜…所羅門密鑰,是反其道而行之,試圖找到打開神域大門的魔神,比如…伊荻。」
雖然他說都是「猜」的,但沒有一個答案像是「瞎猜」的。
「你…真是猜的?」
聽他這麼問,封疆卻不說話了,眸光斜睨著他,豎起一根手指來:
「您知道規矩的…我的誠意您看到了…」
「不是…你猜的也算有誠意?」
話雖如此,但他還是守規矩的交換了他知道的信息:
「經過那場覆巢事故之後,所羅門密鑰的研究團隊分崩離析,有些離開了科研領域消失在茫茫人海,有些像你父親一樣突發意外不幸犧牲,所以即便後來所羅門密鑰在被青麟學院併購之後,研發能力大打折扣,再沒能發揮它本該有的功能——我想你也發現了吧,不管是之前在任務中的表現,還是這一次對奧姆病毒的攻關。」
「於是青麟學院選擇了跟晟昇科技合作,由晟昇科技完成對奧姆病毒的研究,作為對價共享十二個魔神序列的復刻技術…啊,不,是十一個。」
這樣還記得要把辛伊荻剔除出去,嚴韜哭笑不得的在心裡吐槽了一番這沒必要的嚴謹,點點頭,嘴唇張了張卻沒說話,而是看向封疆,雄鷹般銳利的眸光里忽然多了幾分奸詐之色:
「一不留神,我多回答了一個問題,那麼現在輪到你了,你最好能告訴我一些比較有用的答案,比如…為什麼你斷言伊荻的序列里不可能提取出女神之淚…」
居然是這個問題!
思考片刻,封疆的眉頭不禁蹙起,眸光凝視著嚴韜,似乎在掂量著他的意圖,良久才道:
「這個問題我可以回答,但是,就現階段而言,您可以保密嗎?因為這個答案一旦被其他人知曉,伊荻的處境將非常危險。」
見嚴韜十分嚴肅的點了點頭,封疆這才壓低聲音道:
「因為我在鎏金石荒漠的壁畫上,見到了女神之淚的製作過程。它不是基因突變的抗體,不是實驗室里人工合成的血清,更不是任何一種自然界裡存在的物質。」
「那是什麼?」
聽見這個問題,封疆搖了搖頭:
「以我目前的學識,我很難給它的本質下一個結論。但是我跟伊荻有達成一致的猜想,女神之淚或許與塞蒂拉亞『精靈之子』的傳說有關。」
聽他說完,嚴韜驟然沉默了,良久才小心翼翼的扣出了一個重點:
「你說…你是在十三領域的壁畫上…看到女神之淚的製作流程的?你去過十三領域?!」
最後這個驚嘆句嚴韜刻意壓低了聲音,四目相對,兩個男人在彼此眼中讀到了心照不宣的精明,然後這種默契又幾乎同時轉化成了一種難以描摹的堅定。
「嗯…如果您不相信的話,就當我夢裡去過吧。」
「那麼,假設如你所說,女神之淚不是抗體,不是血清,不是元素,應該是什麼呢?難道真的是神悲憫人類而留下的眼淚?」
「有沒有可能,它本身就是一種病毒呢?」這樣說完,封疆卻又立刻補了一句說明:
「當然,這個也是我的猜測,還沒有找到證據來證實這個猜測。您知道的,女神之淚早在鎏金石荒漠崩塌時便被埋於黃沙之下…」
誰知他的「求生說明」還未說完,嚴韜卻打斷他道:
「你的猜測未必沒有道理。」
這無疑是來自官方的認可,封疆詫異的瞪大了眸子。
「之前我們去過的那個旋轉島空間,其實是第四領域的空間碎片。第四領域被稱為『失序雙子城』,除了因為它跟我們生活的第一領域極為相似,仿佛一對孿生姊妹以外,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們爐火純青的克隆技術。」
「伊荻跟我說,那裡有什麼能復刻序列,難道本質是克隆?」
「剛開始的時候似乎是這樣,不確定從什麼時候開始,對序列的克隆突然失控了,空氣里有一種肉眼無法看見的微生物,肆無忌憚的復刻序列,再像寄生蟲一樣,在一切能啃食到血肉的生物身上生長變異——伊荻他們在執行任務時看到的四個翅膀的鳥,就是這種失序復刻的成果。
第一隻長著四個翅膀的鳥出現的時候,第四領域的研究機構幾乎為之瘋狂,圍繞這隻鳥做的研究報告不計其數,所有人都在猜測它出現的原因,證明它的獨一無二。但是很快,第二隻,第三隻…一整群…當四個翅膀,或者六個腳趾頭的鳥鋪天蓋地的時候,學者們已經習以為常,直到有一天,醫院的急症室里送來一個在車禍中失去右臂的男人,僅僅在止血的過程中,醫生驚訝的發現,男人斷臂的撕裂傷口中長出了一截肉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