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艦上,再隔離消毒完回到艙里,舷窗外天色已擦黑,大廳里聚集了很多人,有剛做完調研任務回來的,也有看了一天熱鬧準備第二日出發的,下午前線的情況已經被同步傳輸回來,此刻看到封疆牽著辛伊荻走進大廳,廳內眾人霎時安靜下來,鴉雀無聲的紛紛向她看來。
那麼從容淡定的完成斬殺,對象還是她曾經朝夕相處的同伴,冷漠至此,會被當做怪物也是理所當然吧?
握在掌心裡的手突然攥緊了,封疆看向她,便見她眸光沒有焦距的望著地面,不再往前,也沒有後退,就這麼靜靜站著,他有一種感覺,但凡駱添不識時務的說一句:
「要麼去我哪兒吧?」
辛伊荻都會從他掌心裡逃走,跟駱添一起揚長而去。
忐忑中,二層棧道上忽然有孤單的掌聲響起,瞬息之間,單調的拍手聲便獲得了眾多附和,掌聲和歡呼聲如山呼海嘯般從四周向她洶湧而來,夾雜著「重生快樂」的呼聲,幾乎將廣播裡的宵禁通知掩蓋過去。
辛伊荻登時茫然,下意識的抬眼看身邊的封疆,正對上了他帶笑的眸光,看他向自己靠近,在她耳邊道:
「是不是跟過去不一樣?是時候接受新的世界了。」
沒有訓誡,沒有拘禁,沒有無休無止的復盤和解釋,她做了一件正確的事,得到了同伴們的認可,所以大家為她歡呼,毫不吝嗇的給予她掌聲。
這確實跟那段非黑即白的過往不太一樣。
簡單卻隆重的慶祝儀式最終在嚴韜的喊話中草草收場,晚間宵禁即將開啟,離艦通道也即將關閉,在那之前必須點名確認是不是所有隊員都已經回來了。
按照流程,所有人會先回到各自房間,帶隊導師會挨個點名,抽取血液樣本,避免出現已經感染但是沒有發現的情況。
封疆剛準備送辛伊荻回房間,身後卻傳來了葉簡鑫的聲音:
「封疆,你過來一下,有點事情要跟你說。」
既然如此,他便也只好讓辛伊荻先行回房,自己則跟著葉簡鑫進了辦公室。教員們都去吃飯了,空蕩蕩的辦公室里只有他們倆人,關了門,葉簡鑫先給嚴韜發了消息,讓他多帶一份晚餐來,然後才給封疆倒了杯水,示意他道:
「坐吧,我去拿個東西。」
封疆人是坐下了,但心裡多少有些不安,這氣氛莫名令他緊張,有一種小時候模擬考成績不好,被老師叫進辦公室談話的感覺。
好在很快,葉簡鑫便回來了,在他旁邊坐下,將手裡拿著的筆記本放在桌上,看他一副從沒出現過的拘謹樣子,不禁輕笑出聲:
「別緊張,叫你來沒別的事實,就是想跟你說伊荻…」
這語重心長,欲言又止的樣子,像極了要把女兒託付出去,有千言萬語要交代,又不知從何開口的老父親。
在這樣的氛圍里,封疆不由自主的坐直了身子,畢恭畢敬的看著葉簡鑫,等他繼續說,奈何他醞釀了半天,一個字都憋不出來,最後一咬牙,將筆記本推到封疆面前,卻又壓住不讓他拿,問道:
「你小子坦白告訴我,對伊荻是見色起意玩玩而已,還是情有所屬矢志不渝?」
原來是這個問題!這氛圍搞得跟覺得他配不上辛伊荻,要他放棄追求,麻溜滾蛋似的!
「即便一開始是見色起意,現在也是矢志不渝。」
將這個回答品味了兩遍,葉簡鑫笑起來:
「你小子倒是誠實!小時候的事情,你是一點兒都不記得了?」
「小時候?」
封疆確實是不記得了,他的童年回憶就像藏在一片茫茫大霧裡,他想看,卻怎麼都看不清,只有一些零星的片段偶爾浮現出來。這麼多年,他把這個情況歸咎於自己長期生病吃的藥,大概是藥物的副作用,讓他的記憶出現了間歇遺忘。
但葉簡鑫卻不打算繼續說下去,將筆記本放開,對他道:
「你父親執著於記錄生活,這是你父親諸多筆記里,關於伊荻的那本。在他出事之後,他的筆記都被封存,也是這幾年才有些跟研究無關的東西被送還回來…」
封疆伸手去拿,禮貌的道了聲謝謝,葉簡鑫卻挑了挑眉,不客氣的潑了盆冷水:
「我是給你看,沒說送給你。萬一你們的事不成,這東西放你那裡多添堵是吧?還不如放我這兒留個念想。」
「要是我真把她追到手了呢?」
「如果你們事能成,我連這筆記本一起,封個大紅包當場送給你!」
封疆倒也不示弱,眉頭一挑:
「一言為定!您可以開始攢錢封紅包了,以伊荻現在的眼界,金額太小她可看不上。」
這邊一老一少正較勁呢,辦公桌上的印表機卻自己工作起來,葉簡鑫自是聽見了,讓封疆先看著,自己則去辦公桌邊處理公務。
手中的筆記本原是帶鎖的,但在例行檢查中,鎖已經被徹底破壞。筆記本里的紙葉邊緣有些泛黃,每一頁都寫滿了漂亮的草書,並不是每天都記錄,似乎只是偶爾有感想才寫一段,而且似乎是在用這種方式與某個人對話,比如翻開的第一篇,他是這樣記載的:
「你能想到嗎?她用這樣的方式回到我身邊了。她長大了,繼承了你們兩個人所有的優點,只是她現在在狀態很不好,你放心,既然她回來了,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她……」
葉簡鑫拿著報告回到封疆旁邊的時候,見他還在前兩頁反覆觀摩,打趣道:
「倒也不必讀這麼仔細,你這是要全文背誦嗎?」
「這本筆記您看過了嗎?」
「翻了幾頁,畢竟是你父親的東西,不好細看。怎麼了嗎?」
「您看這裡。」封疆說著,將那幾行字指給葉簡鑫,「我爸似乎知道伊荻的身世,甚至有可能認識她的親生父母……」
葉簡鑫眉頭一皺,將那筆記拿過來嘩啦啦翻了一遍,連道奇怪:
「這幾頁……之前沒有啊……你從哪裡摳出來的?」
還真是摳出來的,這幾頁之前折進了皮質封面的包邊,一眼看過去就像是封面的一部分,封疆只是覺得那封面特別厚,才好奇抽出來,沒想到也寫著字。
正說著,門外響起了腳步聲,葉簡鑫趕緊將筆記本一蓋,塞到桌子底下封疆的腿上,然後把剛收到的報告放在他面前,指著道:
「剛傳過來的結果,伊荻的血液樣本有異常,幾項炎症指標明顯高於正常值,她身體不舒服嗎?」
話音剛落,辦公室門便被推開了,嚴韜提著兩份盒飯大咧咧的嚷道:
「老葉你是真能吃啊!一個人還要我帶兩份飯。特殊時期,能不能給我省點乾糧?」
看見桌邊坐著的封疆時,這番話已經說完了,他愣了愣,卻也不介懷,恍然道:
「這份飯是給你小子帶的啊?那沒事了!吃這份,肉多。年輕人是中流砥柱,就要多吃點!我們這些老頭子隨便對付一口行了!」
葉簡鑫是聽明白了,哂笑一聲:
「行,我看你是想對付我。我沒關係啊,這小子要吃得完,兩份都給他。」
當然,這話是說笑的,別說吃不完,就算吃得完,封疆也不能讓葉簡鑫餓著肚子啊!
聲納設備剛剛出發,待數據傳回來估計得下半夜了,哪有讓長輩餓著肚子熬夜的道理!
待兩人都吃上了,嚴韜才又說回了剛才聽見的話頭:
「你們剛才說…那丫頭怎麼了?不會被未知病毒感染了吧?」
「感染就沒有。但是血液樣本異常,存在炎症反應。」
聽葉簡鑫這樣說,嚴韜長長的「哦」了一聲,又問封疆:
「這事兒你知道嗎?」
「知道。出發前我就報備過了,她最近身體情況確實不太穩定,之前那份登陸核對樣本應該就已經是異常的了,和今天下午的行動無關。」
「那行。老葉你就按常規觀察復實驗室吧,誰還沒個頭疼腦熱呢,大驚小怪的。」
「但是如果她真的不舒服,我問,她也不會說。如果您二位覺得她的狀態不適合繼續執行任務,要不…勸她退出吧?」
封疆這話一出,葉簡鑫與嚴韜面面相覷互換了個眼神之後,葉簡鑫進裡面的辦公室去復函,只留了嚴韜和封疆兩個人在會議室里坐著,短暫的沉默之後,嚴韜開了口:
「吶,小子,我現在不是以陸軍上校的身份在跟你談話,僅僅是以一個長輩,一個過來人的經歷,想勸你一句…」
「您說。」
「這是我今天第二次從你這裡聽見讓伊荻退出行動,你現在是顧問的身份,我權當是建議。但如果今日你是領袖,你可知道這句話的分量?
古書上說,世人偶得遺世明珠,捧在手裡怕丟了,含在嘴裡怕化了,人之常情,無可厚非。但伊荻是人,而且是個很有主見的女人。你看像今天下午的事,如果把駱添換做你,你會怎麼處理呢?會讓她去嗎?」
答案是大家心知肚明的。
見封疆不回答,嚴韜便也不再對他說教,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的那些擔憂,伯伯都懂。對愛的人,難免關心則亂。我女兒剛開始學芭蕾的時候,疼的天天哭,可她就是喜歡啊,我不讓她跳,她反而跟我生氣,覺得我不支持她。我不能替她踮腳,也不能替她摔倒,那就只能在她摔倒的時候給她擁抱,在她謝幕的時候為她鼓掌。」
醍醐灌頂的一番話,封疆聽完有種大徹大悟的感覺,看向嚴韜誠懇道:
「從來沒有人給過我這樣的建議,很受用謝謝您。如果伊荻是鳥,我會試著成為天空。」
「孺子可教!」
嚴韜朗聲笑起來,再看辦公室里已經很久沒有動靜了,嘖了一聲,朝裡面吼了一嗓子:
「老葉!你磨蹭啥呢?!趕緊出來吃飯!咱們今晚的赤誠局還約不約了?」
「約約約!這不是來了嗎!」
坐下扒拉了兩口飯,葉簡鑫又看向封疆:
「你呢?跟我們去嗎?」
「什麼是…赤誠局?」
嚴韜嗨了一聲:
「就是去洗澡!一起吧,澡總要洗的!」
這話倒也沒錯,封疆便也不拒絕,回房間拿了衣服,便往浴室去赴約。
他回去拿衣服的時候,辛伊荻不在,想著大約也是去洗澡了,他便也沒往心裡去。可是等洗完澡回來,她還是不在房間裡,直到這時他才想起來,傍晚時候駱添已經回了自己艦上,那辛伊荻肯定是要回自己房間去,再呆在他這裡就說不過去了。
房間裡沒有她的影子,不大的房間竟然有種空空蕩蕩的錯覺。看著面前的牆,封疆發自內心的覺得鄙視,拿出手機來發了條信息給辛伊荻,本來想說「想你了」,發出去卻成了:
「在哪兒?」
她很快就回復了,兩個字:
「宿舍。」
這不是廢話嗎!都宵禁了,不在宿舍還能在哪兒!難道在實驗室里緬懷李雲晟嗎?
之前跟嚴韜和葉簡鑫一起混著,聽他們相愛相殺的相互調侃倒也熱鬧,眼下就剩自己一個人在房間裡坐著,他的眼睛到哪裡都是辛伊荻的影子。心一橫,身子比大腦快的,還沒想好見面要說什麼,他已經站在辛伊荻房門口,敲響了她的門。
片刻後,門開了。
辛伊荻站在門裡,她該是洗過澡了,穿了件長款寬鬆的白色襯衫,長發吹乾了披散著,在暖光的室內燈光下泛著淡淡的光澤。
「有事嗎?」
她問他,聲音柔柔的,聽不出情緒。
「我…我下午在樓梯上撞了一下,能幫我看看嗎?」
聽他說撞了一下,辛伊荻的神色驟然一緊,邊讓他先進房間來,邊去拿了藥箱:
「撞哪兒了?」
「頭上。下午急著上樓梯,沒留意。」
這樣說著,他指了指頭頂的位置。辛伊荻應了聲知道了,讓他在床上坐下,自己則跪到床上,立起身子查看他指的位置。
封疆個子很高,即便是坐著,她也夠不著他指的位置,但又不能站起來,只好儘可能探起身子,邊撥開他的頭髮,邊責備他:
「不是交代你別暴露,別觸碰,別受傷嗎,怎麼還是這麼不小心…」
他的頭髮很密,傷口破了點皮,不深,範圍不算大,只是埋在頭髮里,她必須兩隻手一起操作,身子只能靠在他身上借個支撐。
封疆自問從沒想過成為坐懷不亂的「君子」之類,更何況當前這個情形,還能不為所動的大概只能是得道高僧。
寬闊的手掌扶上她的腰肢,灼熱的掌心溫度她當然有所察覺,嗔他道:
「別亂動!弄疼你別怪我!」
「沒動,幫你省點力。」
他笑著辯解,順手又將她往近前攬了攬。她曼妙的腰身隔著薄薄的布料在他跟前輕晃,鼻尖始終縈繞著杏仁露的氣質,清新微苦,後調香甜軟糯,隱約透著股奶香味,聞得他心猿意馬,她說的話就在耳邊,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直到冰涼的棉簽觸到傷口,刺痛突如其來,他的腦子才有了片刻清醒,倒吸一口涼氣,發出不加掩飾的「嘶」聲。
辛伊荻自然聽見了,手中的動作頓了頓,接下來棉簽碰觸傷口的力度也輕了許多,有一縷清風在徐徐吹拂著,刺痛也不那麼明顯了緊繃寫的神經也鬆弛下來,大腦裏白茫茫的一片,整個人就像是陷進了軟綿綿的雲堆里,愜意的想永遠沉溺下去。
人一放鬆下來,說話就不過腦子。
「伊荻…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