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個下午,辛伊荻都出奇的安靜,雖然不怎麼說話,但也不再流淚,只是坐在舷窗邊,透過船艦和礁石鏈的縫隙,凝視一望無際的大海。
她已經許久沒聽過帕萊蒙的歌聲了,那自混戰之後,那隻巨獸就和封疆一起消失在漩渦里,原本還有些生機的大海此刻只剩單調的浪花聲,在她聽來就像沒有生機的悲鳴,機械的沒有絲毫感情。
下午的時光還好打發,待到入夜,天海間一片漆黑,拜倫商店和金鱗會的文件此刻竟成了轉移注意力的「法寶」,只是在處理完之後,她又無事可做了,窩在床上抱著平板電腦發呆——之前翻譯完的石碑天狼星已經全部校對完畢,又根據採集的石材樣本重新排列好了順序,但除了能梳理出記錄的時間線之外,碑文的內容都是斷片的,無論如何都串聯不到一起。
鼻尖充斥著淡淡的香氣,平日裡最有安全感的氣息,此刻卻像剮人心骨的利刃,輾轉反側之後,辛伊荻換了身輕軟的長裙,離開荊棘鳥去海邊散散心。
夜已深,潮水過了制高點,開始退回海中。沙灘上一片濕潤,每走一步,都落下一個發光的腳印——今晚的落月砂似乎格外活躍,又或者說,是因為塞蒂拉亞的磁場激活了,望月砂也隨之復活,這錢沙灘恢復了它們該有的樣子。
眸光凝著腳底的海浪,辛伊荻沿著沙灘慢慢走著,在聽覺神經已經適應了浪濤聲之後,她莫名覺得海浪像有節奏一般。
意識到這一點,她忽然停下了腳步,茫然的看向大海,耳邊細切的踩沙聲靜默之後,她竟然在風裡聽見了細微的歌聲。
她的嗅覺很好,聽覺也是。
空靈美妙的歌聲似乎從海上飄來,輕柔的像此刻輕撫面龐的微風,她的身心似乎都在歌聲里放鬆下來,如此愜意的,她不由自主閉上眼,渴望這歌聲能給她更深的慰藉,像在回應她的期待,這個歌聲很快便充斥了她的耳膜,眼睛再睜開的時候,海面上竟出現了一條銀白色的小路,從她腳下向著海洋深處去鋪陳開。
思考能力似乎被抽離了,她竟然不假思索的踩上了那條小路,而從她跨出第一步開始,大腦便不再受她控制,隨著腳步漸行漸遠,身邊的一切都消失了,漸漸的,連腳底沙礫刺痛都感覺不到。
不知走出多遠,她的身子突然挪不動了,身後有股力量束縛著她,她動彈不得,條件反射的想逃脫,但她此刻卻將搏擊的技巧都忘了,只知道胡亂掙扎。
或許是掙扎轉移了注意力,充斥在耳邊的歌聲停了,她終於聽見耳邊海浪聲,還有青年焦急的呼喊:
「你幹什麼!至於嗎?!跟我回去!」
這個聲音如此熟悉,名字就在嘴邊,她想記起來是誰,便聽他又道:
「事已至此,你就算要殉情也無濟於事!你覺得這是他想看到的嗎?!」
殉情?她沒有這個打算啊,這個人為何這麼說?
觸覺和思考能力一起回到身體裡,涼意襲來,她恍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半個身子都已經沒在了海水裡。
震驚中,她忘了掙扎,身後的青年見狀,不由分說的將她橫抱起來,轉身往岸邊去。
逆著潮水行進阻力本就很大,沙灘被海水浸透,每前行一步,腳掌都陷進沙里,青年捧著她深一腳淺一腳的跋涉,她想從他懷裡下來,剛動了動,他卻將她摟的更緊:
「別動!我沒什麼抱人的經驗,要是把你摔出個好歹來,後果你自己負責!」
「駱添…你放我下來,我自己能走…」
「休想!我好不容易把你抱到這兒了,放你下來,你再沖回去,我這戾氣不是白費了嗎!」
聽得出來,駱添已經很累了,說話都咬牙切齒,呼哧帶喘的。
鼓足勁疾走幾步,駱添終於將辛伊荻放在了遠離海水的岸邊,自己也一個踉蹌趴跪在沙灘上,猛喘幾口氣之後,翻了個身將自己晾平了,嘆道:
「我哥的體力是真好,平時看他那麼抱著你跟玩似的,輪到自己才覺得…呼…」
心直口快的吐槽完,駱添才發現自己說了什麼,坐直身子看向辛伊荻道:
「抱歉,我不是有意這樣說的…」
辛伊荻輕輕搖了搖頭,應了句:
「我該謝謝你才是。」
她的聲音很輕,似乎沒帶什麼情緒,甚至心思都沒在這裡。
看著她失神凝著海面的目光,駱添有些無趣的嘆了口氣,躺回沙灘上,看著夜空,淡淡開口道:
「真沒想到…你是這麼口是心非的人。白天還信誓旦旦的跟我們說我哥只是生病,失聯是謠傳,轉眼就自尋短見,要投海殉情…」
「我…真的沒打算自殺…」
這句話辛伊荻說的很小聲——她是被他從幾乎要沒過胸口的海水裡撈回來的,說自己是意外走到那裡去的,誰信啊!
果真,駱添立刻反駁了她的自白,坐起身子手掌橫在自己胸前一比劃:
「小姑奶奶,我剛才看到你的時候,水都到這兒了!大半夜追潮,你別告訴我是想在海里洗澡!」
知道自己怎麼解釋都沒用,辛伊荻索性放棄,抱著膝蓋將自己蜷起來,不說話了。
這個自我保護意味十足的動作,看的駱添不禁油然而生出幾分憐惜——這個霸道嬌縱,在他人面前總是趾高氣昂的女人,什麼時候出現過這樣的神情和姿態?
但,她不可一世的模樣是在外人面前呈現的,有沒有一種可能,她的脆弱和孤單,是只有封疆才看得到的另一面?
想到這裡,駱添胸中陡然澎湃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衝動,坐起身來凝視著神遊天外的辛伊荻良久,喉頭吞咽了幾次,這才鼓足勇氣似的,攬著她肩膀將她帶進懷裡,低聲問道:
「你說…如果那時候在縱貫線上遇見你的是我,不是我哥,現在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為什麼突然這麼問?」
辛伊荻詫異的反問並沒有得到他的回答,只聽他又自顧自的問道:
「你真的那麼愛我哥嗎?沒有他不行,甚至願意為他去死?」
「嗯。」
「真的?如果沒有這個小傢伙,你的答案也是一樣的嗎?」
「嗯。有沒有他,我的答案都是一樣的。駱添,你到底想問什麼?」
突然提到她肚子裡剛剛埋下的種子,辛伊荻倏爾緊張,眸光里多了幾分戒備。
被這樣的目光打量著,駱添不禁侷促,但他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將她的疑惑直直對視回去,手掌撫上她的臉龐,邊緩緩向她靠近,邊安撫她道:
「放心,我不會傷害他…但是…一個人撫養孩子長大是很辛苦的…伊荻,或許你可以考慮找個幫手…比如我。」
不知是怕自己等太久會沒有勇氣說出口,還是怕她聽得太清楚會拒絕他,這三個字駱添說得飛快,接著便迫不及待的想吻她,可她卻豎起拇指封住他的唇瓣,抿唇笑著搖了搖頭:
「駱添,醒醒。」
他眉頭微蹙,疑惑中,便見她抬起手來,輕輕捂住了他的耳朵,耳邊一時只剩下空氣流動的嗡鳴,待她放開時,他又聽見了她溫柔的詢問:
「你剛才…是不是聽見歌聲了?」
駱添聞言一怔,他確實聽見了,就是這歌聲引他過來,接著便看見辛伊荻投海的一幕,再後來…
也好,剛才沒有得逞的試探,就當是自己中了幻術,神志不清的胡言亂語。
雖然他沒有回答,但眼神卻已經給了辛伊荻答案。
「現在好些了嗎?」
聽她關切的又問,他嘴角勾起一絲苦澀的微笑,卻還是牽強的點了點頭:
「不只是歌聲,剛才…我還聽見了其他的聲音。」
「什麼聲音?」
「我聽見我哥說:放開她,離她遠點。」
清亮的眸子猛然睜大了,她的嗓音止不住顫抖:
「你…說真的嗎?」
「比黃金還真。」
話音落下,海面上傳來了悠長的嗚鳴聲,辛伊荻震驚的轉眼看向大海,卻見天海相接的地方浮起一片「島嶼」。
「帕萊蒙!」
輕聲念著這個名字,辛伊荻幾乎要歡呼出來,轉身便想離海水更近些,可是步子還沒邁出去了,她的手腕卻被駱添拉住了:
「別去,伊荻,冷靜點!」
「可是駱添,那是帕萊蒙,它回來了,說明封疆也…」
但是駱添卻遺憾的搖了搖頭:
「沒有,他沒回來。」
「你怎麼知道?」
凝視著她熠熠閃光的眸子,駱添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剛才在聽見封疆的聲音時,他的腦海里突然出現了他的身影,他似是睡著了,夢裡的囈語吵醒了身邊的人,看不清長相,但依稀可見是個女人。
駱添不知道要如何跟她描述這個畫面,甚至不知道自己看見的究竟是幻象還是現實,於是隨口解釋道:
「如果他回來了,天狼星一定會第一時間告訴你的。」
這句話倒是沒錯!
「那…也許帕萊蒙是來帶我去找他的!也許他需要幫助…」
話音未落,駱添卻拽著她的手臂將她摟進懷裡,聲音低低的在她耳邊道:
「我知道你一定會去找他,我不攔你,但是你不能就這樣去。即便那傢伙真的是來接你的,離海岸那麼遠,你現在要怎麼去它身邊?但凡你敢離這海岸再遠點,你哥立刻會把你撈回去信不信?」
她信。
見她不言語,駱添於是又道:
「給我點時間準備一下,如果你真的要去,明天晚上我送你過去。給我個機會,讓我證明自己不是一無是處。」
良久,辛伊荻才應了聲好,轉身看著他,認真道:
「不過我從來不覺得你一無是處。」
「我知道。所以…我喜歡你,不用你回應,你知道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