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自刎

  崔辭寧一衝出帳子,被冷風一吹,腦子就清醒點了。

  他知道崔辭安在顧忌些什麼,可又氣惱崔辭安對待蕭玉融如此不信任。

  「唉。」他揚起頭,看向茫茫夜空里落下的雪。

  親人故友總是越來越少,太少了,打一仗,死一個。

  他不希望剩下的在意的人,也會死於猜忌。

  罷了,明日再去勸勸吧。崔辭寧一面這麼想,一面走向自己的帳子。

  今夜的風雪好像有些不同,嗚嗚咽咽的,像是誰人幽怨的凝噎。

  聒碎鄉心夢不成。

  崔辭寧蹙眉閉著眼睛,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他睜開眼看了一眼擱在床邊的軟甲,目光柔和了一些,又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才進入夢鄉,可這些夢一個接一個,恍然浮生若夢。

  他夢見初見時爬樹摘風箏的蕭玉融,再見大軍凱旋時兩隊相衝,坐在轎輦上安然不動的蕭玉融。

  直到再一次他們相遇,一見傾心。

  某一次他興高采烈地摘了最高枝頭上的花,翻過牆頭想要送給蕭玉融,卻聽到蕭玉融和侍女的對話。

  和李堯止相比的言論,說要他做面首的言論,都顯得他手裡的花像個笑話。

  所以在蕭玉融玩笑著讓蕭皇賜婚的時候,他反應激烈地抗拒。

  事情好像變得一發不可收拾,蕭玉融開始針對他,也針對崔氏。

  他們之間的矛盾在蕭玉歇繼位之後,上達頂峰。

  因為蕭玉融的進言,一道聖旨下來,崔氏一連被斬殺數位族人,底下門生被革職查辦。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抄家之後,崔氏的血流遍了玉京,氏族無一不心驚膽顫。

  崔辭寧當夜便掀了反旗,連夜帶著寥寥無幾的族人逃往崟洲。

  自此蕭崔兩姓不共戴天。

  他們之間的戰爭持續了很久,在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裡,崔辭寧和蕭玉融都想要對方的項上人頭。

  他們彼此雙手沾滿對方親友的鮮血,這樣的仇恨,再也回不了頭了。

  仇恨和鮮血讓他們都成為了面目全非的惡鬼,照鏡子的時候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了。

  崔辭寧帶領崔氏投效柳品珏,王氏為利加入,李氏為了身後的家族同樣推波助瀾。

  崔辭寧終於復仇了,可是當他帶領著兵士們再次踏入玉京,用血與火洗禮這個讓他留下過無數傷心往事的地方,他卻又開心不起來。

  要殺蕭玉融嗎?崔辭寧心底一片茫然。

  「昭陽長公主府走水!」下屬稟報這個消息的時候。

  崔辭寧站在原地,仍然茫然。

  他像是一抹孤魂一樣,跟著浩浩蕩蕩一群人到了公主府。

  雪、血、火,三重光芒映照在一起,莫名詭異的淒艷。

  滿地殘紅宮錦污,凋零的花落了滿地,被這場大雪覆蓋。

  好刺目的血,好刺目的紅,一切都浸潤在火色與血色里。

  蕭玉融倒在地上,旁邊一把染了血的劍,而李堯止抱著她,用手死死捂住她脖頸的血痕。

  李堯止的眼淚墜在蕭玉融的臉上,他拼命捂住那道傷,可是血還是止不住地從他指縫裡流淌出來。

  只有他哽咽的,痛苦的哀鳴:「殿下……」

  王伏宣的輪椅終於穿梭過人海與火海抵達這裡,他踉蹌著從輪椅上站起來衝到蕭玉融身邊。

  他失神地跪在蕭玉融身邊,面色鐵青,「太醫呢?郎中呢!」

  「看過了,心脈俱裂,藥石無醫,我已經讓他們滾了。」柳品珏開口道。

  「是你要殺她?你不是答應過我,放她走的嗎!」王伏宣悲聲質問。

  柳品珏沒有反駁,只是低眸望著蕭玉融的臉龐。

  李堯止喃喃道:「殿下是自刎……」

  「自刎?」王伏宣跌坐在地上,慘澹笑出了聲,「她這般惜命的人,到頭來是自刎?」

  蕭玉融鴉青的眼睫戰慄著,艱難地抬著眼看著眼前的一幕,卻連瞳孔都無法聚焦了。

  「紹、紹……紹兗……」她發出支離破碎、含糊不清的聲音。

  「殿下……」李堯止低下頭,湊近了蕭玉融,烏長的睫羽悽惶一顫,淚就墜了下來,砸在蕭玉融臉龐上。

  蕭玉融的記憶里,他從小都沒有哭過。無論如何,都一樣微笑著,堅定又溫和,站在自己身側。

  她像是有些恍惚,又似乎是有些迷惑般伸出手,遲緩而顫抖。

  冰涼的手輕輕貼上李堯止的臉龐,李堯止扶住蕭玉融貼在自己臉上的手,「……殿下。」

  在這一刻,他好像還是曾經那個少年郎,所以蕭玉融再看他一眼,將這個少年的模樣印刻在心底。

  蕭玉融的氣息愈發微弱了,即便是李堯止再怎麼捂住她的傷口,血還是一樣流走,無濟於事。

  「對不起……」她輕聲呢喃。

  她流麗的睫毛輕微地顫動了兩下,失去了動靜。

  她的道歉是對父兄的,是對蕭氏皇朝的,還是對某個人的?

  這些都不得而知。

  李堯止將臉埋在捂著蕭玉融脖頸上傷口的手上,無聲哽咽。

  王伏宣「哈」地笑出了聲音,他別過頭,火光照耀在他的眼眸里,閃爍著某種光芒。

  至於是不是淚光,也沒人知道。

  柳品珏俯下身,指尖遲疑著觸碰到蕭玉融的眼瞼,又立即縮回了手。

  而崔辭寧像個無關緊要的旁觀者,一直僵硬地站在旁邊,目睹這一幕。

  死亡在混淆視聽。

  他自己都已經分不清楚了,因為死亡混淆了愛與恨。

  他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是我的錯……是我錯了,殿下,是我害你至此……」李堯止顫抖著摟緊了蕭玉融。

  李堯止抱著蕭玉融起身。

  王伏宣睜大了眼睛,「你想要做什麼?」

  「我要帶她走。」李堯止說。

  「她已經死了!即使是這樣也不讓她入土為安嗎?你想帶她去哪裡?」王伏宣踉蹌著站起來,拽住了李堯止的手臂。

  李堯止沒有絲毫動搖,抽出自己的手,抱著蕭玉融往前走,「殿下既然會點燃公主府自刎,就是不想要任何人打攪她清寧。」

  王伏宣怒道:「那難道她樂意見你嗎?你這樣沒打擾她?你去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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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是……盡伴讀之責而已。」李堯止垂眸,望著蕭玉融明妍的臉龐。

  他自嘲般笑了笑:「伴讀無官職無俸祿,常伴貴人身側。若是皇子公主,伴讀多為世家子弟。所謀所求,不過是那幾分親昵的關係。」

  「我只是盡最後一份責,陪她一程。」他說道。

  外面不斷有人在撲火,可是火舌舔舐上府上珍貴的綾羅綢緞,四周都漸漸燃起的烈火。

  這裡早就不宜久留。

  「諸位還不走嗎?不然恐怕會葬身火海了。」李堯止扯出一個笑來。

  崔辭寧終於動了,他走到李堯止面前,一語道出李堯止的意圖:「你是打算陪她赴死?」

  「是。」李堯止坦然。

  「不准。」崔辭寧一字一頓道。

  「為何?」李堯止問。

  這句話把崔辭寧問住了,他頓了頓,盯著蕭玉融失去血色的臉。

  他咬牙說:「她殺我親族,我要她死也孤身一人,黃泉碧落,鰥寡孤獨!而你,你居然還想為她陪葬?!」

  李堯止平靜如水地說:「她的親族也都被你殺盡了,就算我不隨她而去,她也不是孤身一人。」

  他環視四周的人,「諸位大業已成,萬里天梯,堯止也有添磚加瓦之功,卻未曾有所求。如今只求一死,也不能嗎?」

  火勢愈演愈烈,灼熱的氣浪翻滾著,濃煙滾滾,置身在這座曾經金玉滿堂如今卻搖搖欲墜的公主府里,連生命都岌岌可危。

  外面已經有親衛在喊:「大人!出來吧!」

  「快出來吧主君!火勢已經不受控制了!」

  「火撲不滅了!家主!」

  但是崔辭寧依舊執拗地站在李堯止面前,跟他對峙。

  「再不走,就真要給殿下陪葬了。」李堯止笑了笑,抱著蕭玉融略過崔辭寧身邊,往前走去。

  旁邊三兩親衛焦急地看著崔辭寧,催促他離開:「將軍,再不走就真要來不及了!」

  「攔住他!」崔辭寧低著頭恨聲道。

  「將軍!」親衛們滿臉不可置信和焦慮。

  崔辭寧猛地抬起頭,「攔住他!」

  親衛們只能低頭領命,「是!」

  他們執劍擋在李堯止身前,李堯止輕嘆一聲,空出一隻手按在佩劍劍柄上。

  此時柳品珏卻開口:「讓他們走。」

  熊熊烈火之中,仿佛連空氣都因為這樣的熱量而扭曲了。

  柳品珏看向崔辭寧,說:「算扯平了嗎?她殺你,你殺她,又不干李堯止的事。他想做什麼,你非攔著做什麼?」

  「走吧,崔氏就剩那麼幾人了,你還想把自己葬送進去嗎?」柳品珏抬腳,第一個走出公主府,「別到時候,你自己成了她的陪葬品。」

  他一走,他的親兵都跟著一併離開。

  有那麼一瞬間,崔辭寧確實是想乾脆所有人都死在這裡算了。

  但是柳品珏那句話放在這裡,崔辭寧不能再把自己的命葬送進去了。

  不然都對不起這些年的恨,也對不起崔氏的血海深仇。

  王伏宣也跟著走了,他追上柳品珏,「你是故意的?」

  柳品珏停下腳步。

  「你故意說那些話,叫崔辭寧不去死?不拖著所有人死?」王伏宣問。

  「仇恨最濃墨重彩,支撐著他一路走到這裡的是仇恨。現在仇報了,他的仇人死了,他反而不會開心,只會看到茫然。」柳品珏的視線落在了遠方。

  他冷笑:「我為什麼要因為他的茫然,把我多年大業賠上?把我的命搭上?他不惜命,我還惜。」

  王伏宣也笑了,「真的是因為如此嗎?你敢說自己沒有一點私心嗎?不是因為不想讓崔辭寧跟著她死嗎?」

  柳品珏沉默了片刻,才回答:「沒有。」

  「老師。」王伏宣久違地喊出了這個稱呼,他又笑了一下,「還是該喊先生?」

  他看到柳品珏的身形稍稍一頓,問:「你有為她的死動容片刻嗎?」

  在蕭玉融最後一絲氣息消散的時候,在無數個本應該淚濕衣襟的時刻。

  王伏宣都有看向柳品珏,情理之中該落淚的時刻。

  可是柳品珏的眼中無淚無光。

  「你不該問這些。」柳品珏背身離去。

  王伏宣站在原地,突然間就大笑起來,笑得整個人都開始顫抖,笑得身邊的侍從毛骨悚然。

  他笑得筋疲力盡,捂著臉大笑。

  然後笑聲越來越輕,越來越微弱,他才慢慢收住了。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王伏宣邊笑邊念,眼淚卻從眼角沁出。

  也不知道是他笑的,還是哭的。

  大火之中崔辭寧的親衛半拖半拽地將他拉了出去,他最後也跟上了步伐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在踏出昭陽長公主府門的那一刻,崔辭寧似有所感般回頭看了一眼。

  層層疊疊敞開的門扉,焚燒所有的火焰,漫天飛舞的大雪,還有隱約可見的青紅衣袍。

  連棟樑都被燒斷了,整片屋檐坍塌,昔日往來車馬絡繹不絕,朱甍碧瓦,畫梁雕棟,鏤簋朱紱,丹楹刻桷,此時此刻都化為灰燼。

  富麗堂皇的飛閣流丹,往日種種,天潢貴胄,也成為了一捧焦土。

  在人群的騷動中,火焰的明艷和炙熱都燒得崔辭寧雙眼乾澀,可他依然一眨不眨地望向前方。

  坍塌的房屋遮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再也看不到李堯止和蕭玉融了。

  李堯止抱著蕭玉融,步履平緩,一步一步走向烈火之中。

  被灼傷的疼痛,甚至能夠聞到糊掉的焦味,他任由火焰沾染上衣衫,他被蕭玉融的血所浸泡透了的青衫。

  「燒了好,也好,把殿下留下的東西都燒了。」李堯止喃喃地說道。

  這場火燒得太旺了,該把蕭玉融留下的所有東西都燒盡了。

  沖天的火焰染得天際熏紅,遠處圍觀的人不計其數,救火的人里里外外來來往往,喧囂得不行。

  李堯止終于堅持不住跪倒在地上,卻依然平靜。

  在火里扭曲,他垂眸最後看了一眼懷裡的蕭玉融。

  最終的最終,他又輕輕喊了一聲。

  「……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