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脆弱

  一時間人潮散去,原地只剩下蕭玉融、李堯止和崔辭寧。

  李堯止將傘遞交到蕭玉融手上,自己後退一步進了雨中,「殿下要事在先,紹兗先回去恭候。」

  「嗯。」蕭玉融頷首。

  她又看向崔辭寧,遍體鱗傷的小將軍。

  「回去吧。」崔辭寧說,「雨大,天冷,病未愈,回去吧。」

  蕭玉融沒回答。

  滲出的血色混雜著沙塵附在傷口裡,很快又被雨水沖刷,凌亂的頭髮遮擋住眼睛,所以蕭玉融沒看清崔辭寧的表情。

  崔辭寧驀然屈膝,跪在了冷雨之中。

  萬物靜默無聲,雷雨不斷,崔辭寧從來筆直的脊背彎了下去。

  沉重的雨壓垮了他的肩膀,嘈雜無比。

  他朝著北境崟洲的方向跪了下來,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頭。

  頭頂的雨突然間就停了,崔辭寧抬頭去看,透過幽深的潮意看蕭玉融纖瘦的肩膀。

  是蕭玉融用自己弱不禁風的雙肩為他撐起一片晴空。

  「這個時候丟下你一個人,我倒是做不到。」蕭玉融說。

  崔辭寧仰著臉看她,「我的母親、六弟、二叔、二嬸死了,副將死了,兵士也死了。」

  他的聲音都有些變了調,似乎在強行壓抑些什麼,「若不是你再三提點我,還有那個軟甲在,我也早死了。」

  蕭玉融輕輕嘆了口氣,冷風將雨絲均勻且密集地鋪在她背上,濕透了的青絲一綹一綹柔順地貼在她的脖頸上和面頰上。

  她也在喘著氣,似乎是剛剛一路小跑過來。

  崔辭寧很少見蕭玉融那麼狼狽的模樣,眼神卻依舊像是只林子裡誤入的小鹿那樣,溫和而頑皮。

  「下雨呢,這裡也沒別人,就我。」蕭玉融提醒崔辭寧。

  話音剛落,崔辭寧抱住了蕭玉融的腰,將臉埋在他懷裡。

  只是一小會,蕭玉融只聽見他沉悶又沙啞的哭聲,但他又咬緊了牙關,逼迫自己不要發出聲響。

  唯獨眼淚濕透了蕭玉融的衣裳,但是蕭玉融又疑心這可能只是雨水。

  猶疑著抬起手,蕭玉融輕輕拍撫著崔辭寧的肩膀。

  而他壓抑著哭聲,「昭陽,我想回家……」

  「……」蕭玉融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可崔辭寧嗓子都沙啞了,「我想要回崟洲,我想回家……」

  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蕭玉融,他想要回故鄉。

  蕭玉融想起崔辭寧曾經無比驕傲地跟她提起過無數次崟洲,崔辭寧口中形容的那個風光無限好,鮮衣怒馬少年時的崟洲。

  她現在都還能回想起崔辭寧跟她說起這些的時候,神采飛揚的樣子。

  崟洲是崔辭寧的故鄉,他曾經臨風走馬崟洲道,從師學道也不惡,結交四方好友,最是少年意氣強不羈。

  醉里挑燈看劍,拈花一笑輕薄子。

  他渾身是刺,所以才要他磨掉尖銳,變得圓滑,再入這玉京場。

  蕭玉融又想起崔辭寧死去的親人,二叔給她尋過不少物件,見了她就笑眯眯地點頭。

  二嬸時常招呼她去喝燉好的湯,有了些好菜,也會叫她去吃。

  五弟經常幫她跑腿送遞東西,前不久還幫著崔辭寧提了食盒來給她。

  可是他們都死了。

  蕭玉融抱緊了崔辭寧,「明陽……」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偏偏是我來承受這些?」崔辭寧啞聲問,「我從來不信命,昭陽,我不信鬼神,也不信天地,我只信手裡的刀……難道這就是命嗎?這是對我的責罰嗎?可如果要罰我,為什麼要降罪我身邊的人?」

  他環抱著蕭玉融的腰,壓抑的哭訴類似於犬類的嗚咽。

  雨那麼冷,蕭玉融的掌心撫摸過他濕潤的頭髮。

  她閉了閉眼,「不是你的錯,明陽,你要相信自己,做自己想做的。」

  崔辭寧仰起臉,眼眶泛紅,淚水從他眼底湧出來,「我要怎麼樣,才能變成曾經那樣?」

  「往事暗沉不可追,來日之路漫漫何其多,不能停下腳步,停下就會死掉的。」蕭玉融說。

  她俯首,孤僻的一個吻落在崔辭寧的眉宇。

  她輕聲說:「往前走,明陽,可以回頭,但不能走老路。」

  *

  為將者,生死置之度外。

  留給崔氏悲痛的時間很短暫,短暫到他們都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流淚去追憶,又開始想被抽打著先前轉的陀螺一樣忙碌。

  勝利,乘勝追擊。失敗,捲土重來。

  有李堯止先前沒有被他們採取的提醒與決策在,現在他們對李堯止先前在外的聲名深信不疑。

  崔氏恭恭敬敬地把李堯止請過來,商議了整天的後續事宜和接下來該怎麼辦。

  到了夜半,李堯止才載著一身的露水回了帳子。

  李堯止回來時候動作很輕,像是生怕驚擾了什麼。

  帳子裡也一片漆黑,沒有點燈火,安靜得很。

  蕭玉融理應是睡了,她在病中,精神也不好。

  李堯止也沒有燃燈,而是輕手輕腳地跪坐在蕭玉融床邊,在他打算伏在床邊守著蕭玉融過一夜,和衣而眠的時候,床上的人才發出了聲音。

  「上床睡,這麼冷的夜,別一會染了風寒。」蕭玉融說。

  李堯止輕嘆一聲,寬衣解帶,「殿下怎麼還沒睡?」

  蕭玉融依舊背對他躺著,沒有回身,「在等你。」

  李堯止上床躺在蕭玉融身側,「殿下在病中,該多歇息才是。」

  他側身凝視著蕭玉融的背影,蕭玉融露出一角肩膀在錦被外面,烏黑柔軟的長髮散在枕頭上。

  蕭玉融轉過身,與李堯止四目相對,「怕我過了病氣給你?」

  李堯止輕嘆:「若是這樣,若是我替殿下承擔,殿下能不生病的話,那就好了。」

  「別說胡話了。」蕭玉融張開手,摟住了李堯止的腰,鑽進了他懷裡。

  李堯止體溫溫熱,蕭玉融卻手腳冰涼。

  貼在李堯止身上,他也不嫌冷,反倒是把蕭玉融摟緊了些,一隻手搭在蕭玉融腰背上,另一隻手在頭上。

  將下巴輕輕擱在蕭玉融的頭頂,李堯止閉了閉眼,「殿下本就病著,先前又為了少將軍淋了場雨,不知道多久才能好。」

  「照顧我你嫌累了嗎?」蕭玉融問。

  「怎會?」李堯止道,「殿下病一天,紹兗便侍奉一天,病一月,便侍奉一月,病一年,就侍奉一年,直到殿下好了為止。」

  蕭玉融自嘲般笑了笑,「得虧先前父皇想要給你我賜婚,後來不了了之。不然你豈不是因為我這病秧子藥罐子牽連了一生?」

  「不要這樣說,殿下……別這麼說……」李堯止低下頭,注視著蕭玉融的眉眼,似有隱痛。

  蕭玉融挪開了視線,「今日議事,有什麼要緊的事情?」

  李堯止回答:「都是些老生常談的東西,不過他們態度都比往常恭敬許多。」

  「嗯。」蕭玉融點頭,「你先前說的都是對的,他們自然會聽你的。」

  李堯止笑了笑,「就連崔小將軍,今日待紹兗也恭敬了許多,有了好顏色。」

  「哦?他往常待你很是不尊重?」蕭玉融挑眉問。

  「少將軍對紹兗與殿下同吃同住一事頗有微詞,不滿已久。」李堯止如實回答。

  這話聽了有意思,蕭玉融笑了起來,「那他若是知道你還與我同床共枕,豈不是要發瘋?」

  「少將軍應是已有猜測,心中有了答案。」李堯止道。

  畢竟帳子裡就一張鋪了獸皮大床的大床,總不可能李堯止這麼久以來都睡地上,地上也沒鋪什麼東西。

  但凡是來過蕭玉融帳子裡頭的,有點腦子的,都能知道李堯止和蕭玉融是同床而眠的。

  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猜測到蕭玉融和李堯止的關係。

  不過蕭玉融也不在乎這個,和李堯止親昵,只是因為她願意。

  「只不過他不願意信?」蕭玉融說,「遲早要知道的。」

  李堯止笑:「殿下英明。」

  蕭玉融想了想,又問:「議事那麼久,你回來了,那他們呢?崔氏私底下還有事要商議?」

  「許是商量要不要把在宣城統御崔家軍的事情交與殿下吧。」李堯止說,「畢竟殿下隱晦地提起過。」

  蕭玉融沉吟:「那你覺得,他們會將虎符交與我嗎?」

  李堯止道:「會。」

  「那就行。」也沒問為什麼,蕭玉融選擇信任李堯止說的話。

  她貼著李堯止的胸膛,闔上雙眸,「早些睡吧。」

  「殿下好夢。」李堯止輕聲道。

  他與蕭玉融額頭相抵,輕輕蹭了蹭,含了笑意閉上眼睛。

  蕭玉融含糊不清地回:「好眠。」

  正如李堯止所說的那樣,崔氏的幾個等到李堯止走後,就這厚重的夜色與雪色,自己還有事情要商議。

  只不過目前商議的事情陷入了僵局。

  崔辭安不同意將虎符交給蕭玉融,但是崔辭寧堅持讓蕭玉融統兵。

  「為什麼不讓昭陽來?先前的事情明明也證明了她是對的。」崔辭寧問。

  「你怎麼能保證她會一直對?崔家軍可經不起第二次錯誤了,這次再失敗,宣城只怕是守不下來了。」崔辭安反問。

  崔辭寧說:「為什麼守不下來?明明還有五萬皇軍,大哥,你為什麼不肯信任他們?」

  他擰眉,「上次的事情明明都已經證明了,經驗並不能代表一切,大哥不就錯了嗎?」

  「崔辭寧!」崔辭安厲聲喝道,臉色難看。

  崔辭寧卻依舊執拗地說道:「錯了就是錯了,為什麼不及時止損?明明兩軍合併就可以致勝,為什麼不願意?為什麼不信任昭陽?」

  崔辭安拔高了音量:「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難道有這麼容易嗎?難道就這麼把崔家軍的身家性命交由他人嗎?再說了,兩軍合併,誰來做主帥!」

  「我的意思就是讓昭陽來做,大哥你難道聽不明白嗎?」崔辭寧同樣提高了聲音,「昭陽她身為公主是最合適的!」

  「你還知道她是公主?!」崔辭安臉色鐵青。

  這兩兄弟爭執不休,聲音越來越高,嚇得旁邊的一眾謀士膽戰心驚,生怕隔牆有耳被人聽了去。

  謀士連連打手勢示意這崔氏的兩兄弟趕快安靜下來。

  崔辭安深吸一口氣,勉強壓低了音量:「認清楚你自己的身份!作為崔氏子,別旁人給了些蠅頭小利就團團轉,不知道天南地北!」

  崔辭寧也強壓著怒氣,「對她尊重點!難道她待你不曾用心嗎?」

  「我知道她待崔氏和善,帶來那些禮物都分發給我們和將士們,足以見用心,但是她是什麼身份?你又是什麼身份!」崔辭安怒問。

  「你這不是都認為她是真心了嗎?還在猶豫什麼?」崔辭寧追問。

  兩人的語速越來越快,崔辭安點頭:「是,我是認為她真心。」

  崔辭寧:「你就說她是不是對你也以禮相待?」

  崔辭安:「對!」

  再吵下去就不太對了,那些謀士緊急叫停。

  謀士道:「別吵了二位將軍,此時內訌,豈不是自亂陣腳?」

  「就是啊,吵吵嚷嚷的也不成樣子。」三叔贊同。

  六弟連忙說:「大哥二哥,你們是不是都贊成對方?」

  「半點沒有!」崔辭安崔辭寧齊聲否認。

  六弟閉上了嘴巴。

  「你根本不懂昭陽,她和那些人不一樣!」崔辭寧怒氣沖沖道。

  崔辭安咬牙道:「你可別忘了,她先是公主,才是你的昭陽!」

  崔辭寧拂袖而去,奪門而出,「反正我說什麼你都聽不進去!」

  崔辭安看著他的背影,面色鐵青,「我看他是被沖昏了頭腦!」

  一群人在營帳里噤若寒蟬。

  三叔插了一嘴:「辭安,辭寧既然真心喜歡公主,何不如他所願呢?」

  「三叔,怎麼你也湊這個熱鬧?」崔辭安皺了皺眉,「辭寧沒這個認知,你還不知道嗎?公主到底是皇族。」

  六弟也小聲說道:「大哥,公主她確實很好啊,她還分給我吃玉京帶來的點心,我都沒去過玉京。二哥也很喜歡她,有什麼不好嗎?」

  「你太小了,你不懂。」崔辭安嘆氣,摸了摸他的腦袋。

  他看向眾人,「諸位,我們接著討論吧。就是否將虎符交與公主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