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灼在回島之前特意在網上查過接出獄的人需要做的準備工作,各地風俗不一樣,比較重要的儀式是跨火盆和換新衣,寓意趨吉避凶和洗心革面。閱讀
他拉開段志宏的行李袋看了眼說:「裡邊的舊衣服就不要了,我帶你去街上買身新的。」
「不要不要,」段志宏像是怕他把裡邊的東西扔掉似的,又把拉鏈拉上了,「我又沒長胖,都能穿。」
「那也是舊衣服了,」段灼說,「出來了就要換新衣裳了。」
如果說剛才的話還算婉轉,加上「出來了」三個字,就顯得很直白了,段志宏「哦」了一聲,目光移到了別處,像是有許多話無從說起。
在段灼看來,這是種內疚和不安的表現。
「我有錢,我帶你去買,你別操心這個。」
「你舅聯繫你了?」段志宏眼神里流露出驚訝。
「沒,我打工賺的,我寒假的時候沒回來就是在做兼職。」段灼放慢了腳步走在他身側,才發現段志宏顴骨長出了許多小斑點,眼尾的皺紋兵分三路,背也有點駝了,和印象中那個無所不能的父親形象相差甚遠。
他盯著這個比自己矮了一大截的人說:「放心吧,帶你買身衣服還是夠夠的。」
段志宏沒再拒絕,商量的語氣說:「要買的話,就去批發城吧。」
批發城位於小島的市中心地段,整條街主要是日用品和服裝門店,還有新華書店,段灼小時候最期待的就是段志宏帶他去批發城挑文具和故事書,但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如今批發城已經重建成大型商場,曾經的小商販早已沒了蹤影。
在聽到段灼對商場的描述後,段志宏望著批發城的方向,長長地感慨了一聲:「沒了啊……」
他茫然又空洞的眼神讓段灼想起了《肖申克的救贖》里的Red,離開了監獄,卻不知道何去何從,於是又安慰說:「新的商場買東西很方便,我可以慢慢教你。」
他們路過一家小時候吃過的麵館,裡邊的老闆一眼就認出了段志宏,喊了聲:「喲,這不是段老闆嗎?」
頓時,旁邊一家燒烤店的老闆也朝他們看過來,小鎮就是這樣,街坊鄰里的看著都面熟,段志宏之前開娛樂城的行為在這些人眼中就已經是驚世駭俗,作風不良,一朝入獄更是成了大家津津樂道的話題。
這些人的嘴角含笑,開著段志宏玩笑,眼裡卻不乏鄙夷,就差在臉上寫上「你活該」幾個字,同樣遭受冷眼的段灼感到很不舒服,也很無辜,但在這件事情上,他沒辦法站出來指責任何人,帶著段志宏走開了。
買完衣服,他們去超市買麵條和蔬菜,雖然中途段志宏又被好幾個人認出來,但好歹是沒有鬧出什麼不愉快,最讓段灼驚喜的是,段志宏竟然還知道要和收銀員說謝謝。
回到家,段灼燒水煮麵,轉頭看了眼坐在椅子上發愣的人,段志宏出來後的反應似乎變得很遲鈍,總像在想什麼事情。
「我明天要回學校去了。」段灼蓋上鍋蓋說,「你之後有什麼打算嗎?」
段志宏沉默地搖了搖頭:「外邊變化太大了,我得適應適應。」
「要不我幫你找份工作?」段灼問。
「我去找你江叔,」段志宏說,「他比我先出來,我去看看他有沒有什麼路子。」
段灼對江叔這個人印象很深,他是之前和段志宏一起開娛樂城的合伙人,後來也是因為販毒罪被判刑,之所以印象深刻,是有一回段志宏帶他到江叔家裡,從江叔的房間裡走出來一個穿睡衣的年輕女人,而那個人並不是江叔的老婆。
直覺告訴他,段志宏不應該和道德感不強的人再有太多聯絡。
「工作我還是我幫你找吧,先在這邊湊合一段時間,等我錢攢的差不多了,我會在南城那邊租個房子,把你接過去,換換環境。」
段志宏似乎對這個答案很滿意,笑著點了個頭:「成,我聽你的。」
段灼洗了兩個番茄說:「先去洗個澡把衣服換了吧,一會兒下來吃東西。哦對了,浴室就用我房間的那個吧,原先你住的那邊不出水了。」
蔣隨原本在睡覺,攤開故事書蒙住了他的半張臉,樓梯上傳來的走動聲將他吵醒了。段灼家這個房子的隔音效果還不如學校宿舍。
他拉開門,險些和段志宏撞上,他被嚇得後退一步,摸了摸胸口,侷促地打招呼:「叔叔好……」
段志宏打量了他一眼,點點頭,露出一個很淺的微笑:「你好。」
他的聲音很沙啞,像是常年抽菸造成的,法令紋很深,五官中似乎只有鼻子和眉毛和段灼長得比較像,不知道是不是很久沒睡好,他的眼袋尤為明顯。
「什麼時候過來的?」段志宏問。
沒想到他會提問,蔣隨想了想說:「昨、昨晚上坐火車來的。」
「路上挺辛苦吧?從南城來這邊要多久?」
「一晚上時間。」
蔣隨對黑社會的形象來源於眾多影片,以至於來的時候,在腦子裡構建出一個很兇悍的反派形象,很擔心自己說錯一句話就要被打,但眼前的人講話溫吞,個子也沒他高,體型上的差距讓他覺得段志宏根本是個毫無威脅的人。
客套了幾句,蔣隨興沖沖跑下樓,往段灼跟前湊:「我剛看到你爸了!他怎麼一點都不凶啊?」
「為什麼要凶你?」段灼打著蛋液,轉頭看了他一眼,笑起來,「你做錯什麼了嗎?」
「嘖,」蔣隨挨到他耳邊,小聲說,「黑社會老大不都是很彪的嗎?我來的時候一直在想,他如果想砍掉我的手指,我是先報警還是先反抗。」
段灼噗嗤笑出來:「他有病啊,你是我朋友,他沒事兒砍你幹什麼……不對,就算你不是我朋友他也不可能無緣無故砍你啊。」
「那他當年為什麼要販毒啊?」蔣隨小聲說,「他看著也不是很壞。」
上一輩的事情,段灼沒有親身經歷,不是特別清楚,只是聽人說,段志宏的娛樂城早年間就是泡澡按摩和唱歌的地方,後來因為被人忽悠著抽了包煙,染上了毒癮,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娛樂城的收入不夠段志宏買毒品的,漸漸拓寬業務,開始些違法勾當,隨著毒品供應鏈被搗毀,貨源不停漲價,最後只能以販養吸。
「我知道的就是這些。」段灼聳聳肩,「但是無法求證,他很少跟我聊這個。」
蔣隨聽得出神,嘴巴一直都沒合上,直到段灼捏著一片西紅柿,碰了碰他嘴唇。
「吃嗎?」
蔣隨一口咬住,慢吞吞地咀嚼,心情複雜。
他都找不到什麼詞彙去評價段志宏這個人,要說他作惡多端吧,但他對家人又是慈眉善目的,起碼對段灼是這樣,要不然父子倆早鬧崩了。
但從小的教育宣傳又告訴他,販毒本身就是罪無可赦的事,段志宏傷害太多無辜的家庭,如果因為他是段灼的父親而對他產生同情,這很不應該。
段灼看出了他矛盾的小心思,直言道:「你要不想和他說話就甭搭理他,待在房間就行,他不會來干擾你的。」
蔣隨一直擰著的眉毛舒展開來,指著冒煙的油鍋說:「快快快,要熱過頭了。」
段灼立刻關小火,往蛋液里加了點佐料。
落入鍋里的雞蛋液凝成了金燦燦的一個圓,段灼用筷子翻攪兩圈,撈出來,又把番茄丁一併倒入。
蔣隨第一次見他煮東西,顛勺那個勁兒還挺像那麼回事。
在鍋底的醬汁變粘稠時,段灼把雞蛋液倒了回去,光聞著這撲面而來的香味,蔣隨就敢斷定它一定很好吃。
「這做飯是你自己學的嗎?」
「以前在飯店打過工,跟廚師學的。」段灼把澆頭淋在麵條上,端上桌,捏了把蔥花撒上去,「不過就學了幾樣麵食,多的人不教我。」
蔣隨迫不及待地抽了雙筷子,把麵條拌勻撈到自己的小碗裡,吹了吹,暴風吸入一大口。
「當心燙。」段灼看著他說。
麵條吸得太快,粘在上邊的湯汁飛濺到段灼的鼻尖上,蔣隨看到,噗嗤一聲,抬手幫他擦掉了。
「不好意思。」
段灼皺皺鼻子,他很久沒煮東西了,對自己的手藝沒太大把握,抬了抬眉,期待地問:「味道怎麼樣?」
蔣隨一口氣吃太多,腮幫子鼓鼓的,一邊吞咽一邊朝他豎起大拇指。
「絕了我的天,我上飯店都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麵條,很入味,我覺得我一個人就可以把這一盆全吃掉。」
就是普通的番茄雞蛋面,被誇得天上有地下無似的,段灼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嘴角彎了彎。
要不然……再露兩手吧?
本打算晚上再炒的花螺被段灼一併拎出來倒進水盆里沖洗。
「你吃過醉花螺嗎?」
蔣隨搖搖頭,舔了舔嘴唇問:「是把花螺弄醉還是吃花螺的人會醉?」
段灼轉過頭,看著一臉天真的少年人,花螺醉不醉難說,但他覺得自己已經未吃先醉了,要不然為什麼蔣隨的嘴唇比平時更招人饞?
段志宏下樓時,最後一道茄汁蝦剛好出鍋,段灼把碗沿的醬汁擦了擦,有些遺憾地說:「剛才忘記買瓶啤酒回來了。」
蔣隨在一旁說:「你剛炒花螺不是還多半瓶白酒嗎?」
「哦對,」段灼看了眼段志宏,「要陪你來一杯嗎?」
「你能喝酒?」段志宏笑起來,「小時候筷子上給你沾點都能把你吃臉紅。」
「那都多久的事情了,我現在都十七了好嗎。」
話雖這麼說,但段灼是真不怎麼能喝酒,依稀記得剛到南城時陪林叔喝了一瓶啤的,難受一晚上,他只往自己的碗裡倒了一個底,剩下的都給了段志宏。
不承想,剛一入座,對角的位置伸過來一隻白淨的手,明目張胆地將他的碗換成了空的。
蔣隨挑了挑眉梢說:「未成年禁止飲酒。」
段灼聽了,笑得燦,眼睜睜看著旁邊的倆人抬手碰了碰,挑釁似的,撞出清脆的響。
未成年只好低頭吃麵條。
蔣隨把花螺當成螺螄了,夾起來以後竟然直接放到嘴邊嘬,第一下沒嘬出來,他又用筷子把肉往裡捅了捅,更用力地嘬了幾下,腮幫子估計都疼了,最後皺著眉,很疑惑地盯著裡邊的螺肉看。
像吃不著肉的貓。
「你這個是不是忘剪屁股了啊?」
段灼笑得肩膀都抖,拿起牙籤戳出一塊肉遞給他:「笨。」
「你也沒跟我說有牙籤啊。」
「小蔣以前沒吃過這個嗎?」段志宏問。
「沒,」蔣隨偏了偏頭,張嘴接肉,「我媽海鮮過敏,我們家裡吃海鮮吃得少。」
「那你應該不過敏吧?」段志宏又問。
「我不過敏啊,我還挺愛吃海鮮的。」
燈光下,蔣隨眼睛亮了亮:「唔,這個花螺很入味,也好吃。」
段灼把戳出來的螺肉放到他勺子裡:「你就『很入味』一個形容啊?你不是經常看吃播嗎?能不能來點新意?」
「嗯……」蔣隨像是很認真地想了想措辭,「這麼說吧,好吃到我想嫁給你,行嗎?」
明知道是哄人的話,段灼卻執著地把它當成真,眉眼彎彎地應了聲:「行。」
這頓午餐原本是為了迎接段志宏出獄做的,結果卻以蔣隨吃到打嗝收尾。
碗筷留給了段志宏收拾,段灼帶著蔣隨出門閒逛。從商場到影院,再到小時候常去的沙灘,一直逗留到天完全黑透了才回家,段灼收集到不少招聘啟事。
不過他們到家時,段志宏已經在休息了,段灼輕手輕腳帶上了他的房門,回到自己的臥室。
蔣隨正在裡間的浴室沖澡,段灼想到什麼,走到門口說:「裡邊那個洗髮水你看看過沒過期,要過期了我幫你出去買。」
「我沒看,我自己帶了瓶小的。」蔣隨的聲音被水流聲掩蓋,跟覆著一層膜似的,「我記得這玩意兒保質期很久的,應該沒過期吧。」
段灼抬手搭在門把上,想擰開,但最後還是忍下了,這樣衝進去看日期,會很奇怪吧?
他回到床邊坐著,從書包里摸出平板來,裡邊有他提前下載好的一些關於運動力學和人體結構的文獻。他答應王野下周五之前要全部看完列出思維導圖的,可現在就要和暗戀的人同床共枕,他還哪有心思看這些玩意兒。
十分鐘過去,還停留在文獻的目錄上,關於蔣隨躺在床上,赤身裸體的幻想畫面倒是浮現不少。
以前他從未想過這些,但自從那天,他意外地在王野家的垃圾桶里發現兩個使用過的保險套,一切就朝著不可控的方向發展了。
就好像有人為他推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他知道了男生和男生也可以發生關係,於是在網上搜索相關詞條,看到不少尺度很大的圖片和視頻,導致最近夢到蔣隨的頻率直線飆升,而且每次身體都會起很大的反應。
這種充滿負罪感的事情又很讓人上癮,他感覺自己都快成心理變態了。
「我洗了。」蔣隨擦著頭髮出來,坐在床沿,回過頭問,「我怎麼沒找到吹風機。」
「不是你沒找到,是我沒買。」段灼挺不好意思地說,「我頭髮短,吹一會兒就幹了。」
「難怪。」蔣隨見他抱著平板,於是往床頭挪了挪,「你看什麼呢?」
濕潤的頭髮不經意地戳到了段灼的臉上,帶著很清新的檸檬香,段灼的心跳得誇張,低下頭說:「就一些文獻什麼的,教練讓我看的。」
「文獻?」蔣隨看著他,「你們要寫論文嗎?」
「不是,」段灼坐正了,認真解釋說,「主要是看一些前輩們分析的數據,更正訓練方式,像我之前游1500米都是左右雙側呼吸,但許多測試結果顯示,單側呼吸的速度會更快一些,我就改單邊呼吸了。」
段灼看的是篇博士論文,蔣隨只挨過去看了幾行說明性文字就覺得燒腦殼。
「你這也嚼得下去?」
「因為難嚼,所以看的人不多,這樣的信息差有可能會創造出意想不到的價值。」
蔣隨擦頭髮的動作頓了頓,小聲道:「你這樣說……顯得我好不學無術。」
段灼樂了:「你的不學無術還用我顯嗎?」
蔣隨「哼」了一聲,抽走毛巾晾在一旁的椅子上,躺了下去,小腿疊在另一條腿的膝蓋上,晃了晃。
「別生氣嘛。」段灼笑著撞撞他,「我也下了一些關於短道速滑的,等我讀完了做思維導圖給你看,裡邊有關於國外運動員的,尤其是韓國運動員的戰術分析,對你應該很有幫助。」
「真的?」蔣隨一聽這個就來勁,「讓我也瞅瞅。」
段灼沉醉在馥郁的檸香之中,盯著他的睫毛看了很久,蔣隨忽然抬眉,段灼猶如驚弓之鳥,把平板讓給他,起身道:「我、我毛巾忘記帶回來了,可以用你的嗎?」
「當然可以啊,這還用問嗎,只要你別拿我毛巾當擦腳布就行。」
毛巾綿軟的毛絮上還帶有蔣隨身上的味道,段灼背靠在浴室的門上,臉頰埋在毛巾里,深深地吸入一口氣,味道淡淡的,卻誘人。
像中了某種烈性毒藥,他的雙膝忽然發軟,緩緩從門背滑了下去,坐在地磚上,但同時身心卻獲得很大滿足,毛巾整塊蓋住了臉頰。
待他吸爽了,洗完澡回去,蔣隨已經把床頭的燈給關了。
段灼摸黑,貼著牆壁那一側爬上床,輕輕喚了一聲,旁邊的人沒有應他。
估計是白酒喝多了,困的,段灼幫他掖了掖被子,躺平在角落。
同樣是擠在一張小床上,狀態卻和上回在醫院時完全不同,總忍不住去關注旁邊睡著的人,哪怕只是一點輪廓,一點味道,對段灼來說都是致命的吸引。
黑暗似乎是帶有一定的魔力的,讓人生出無畏的勇氣,想一些白天不敢想,又不敢做的事情,也讓卑劣更卑劣。
睡不著,也不想睡,段灼的眼前光影浮動,全都是視頻短片裡的畫面,只是裡邊的主角全都變成了蔣隨。他看到他穿著白色的襯衣站在花灑下沖澡,濕透的面料緊貼著他的皮膚,內褲被臀部撐出圓潤的弧度。
其餘的什麼都不剩,蔣隨就這樣趴在一層磨砂的玻璃上朝他笑,用口型問他:「想不想進來?」
四月的天,薄薄的一層被,段灼卻覺得燥熱難耐,輾轉反覆,他掐著大腿警告自己,不能再這麼瘋狂地幻想下去了,但根本不管用,身旁的人帶著甜美的氣息,像罌粟一樣蠱惑人心。
段灼很深地吞咽了一下,一邊自我厭惡,一邊紅著耳朵靠近,握住了蔣隨的手指,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掀開衣服,用蔣隨溫熱的掌心貼著自己的小腹。幾乎在瞬間,他感覺到了升天一般的快感,靈魂衝破了禁錮,漂浮到半空,呼吸一下比一下更重,身體也隨之戰慄。
一股熱流在體內衝撞,從小腹流淌到四肢百骸,讓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變得格外敏感,脆弱,卻又很舒服。
他閉上眼,近乎絕望地想著,自己是栽在這人身上,徹底沒救了。
天還暗著,他已經在惶恐明早的到來。
他握著蔣隨的手帶到唇邊,輕輕地,虔誠地吻了上去。